《〈论语〉人物评传》(修订版)之《宓子贱》(2019年6月13日)
(2019-06-13 16:0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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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公冶长》:“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贱,姓宓,名不齐,字子贱,鲁国人,比孔子小三十岁[①]。
在孔门弟子中,宓子贱并不出众,未能入选孔门四科十哲,但是他为人“有才智,仁爱”[②],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因此孔子对他赞赏有加:“君子哉若人!”能够获得如此美誉实属不易!不过孔子话里还透露出另外一层含义:由于鲁国长期坚持推行西周礼制,有德君子层出不穷,宓子贱耳濡目染,见贤思齐,道德修养当然达到了有德君子的境界,所以孔子又补充道:“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在这两句中,前一句是设置条件的假设,后一句则是加强语气的反问,孔子想要强调的是道德教化的政治功效和实践意义,同时也验证了他所说的“德不孤,必有邻”[③]。
在《论语》中,有关宓子贱的言论仅此一章,提供的信息也很有限,因此对其人其事很难做出具体评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也引用了本章言论,并在后面做出补充说明:“子贱为单父宰,反命于孔子,曰:‘此国有贤不齐者五人,教不齐所以治者。’孔子曰:‘惜哉不齐所治者小,所治者大则庶几矣。’”在这段文字记载中,有几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应认真分析:
一是“反命于孔子”。“反命”是相对于受命(承命)而言的,也就是说,宓子贱出任单父邑宰是受命(承命)于孔子或由孔子代鲁君授命的,具体时间应在孔子任鲁司寇期间。《说苑·政理》中有详细记载:“宓子贱为单父宰,辞于夫子,夫子曰:‘毋迎而距也,毋望而许也,许之则失守,距之则闭塞。譬如高山深渊,仰之不可极,度之不可测也。’子贱曰:‘善,敢不承命乎!’”孔子告诫宓子贱赴任后要善于听取本地民众的意见,对于奉迎自己的言论,不要轻易许诺,对于反对自己的声音,也不要武断拒绝,当政者只有像高山深渊那样开放心胸,容纳万物,才有可能赢得民众的信任和支持。宓子贱谨记教诲,明确表态:“敢不承命。”
二是宓子贱称单父邑为“此国”。单父(今山东省单县)是鲁国南面的一个城邑,西面与宋国接壤,南面与淮夷地区相连,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所谓“国”,应该是鲁国封域之内附属国的概念,就像季氏准备兴兵讨伐的颛顼古国一样 [④] 。周初分封之时,鲁公伯禽代周公受封于古奄国,建国之初,鲁国的封地并不大,“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 [⑤] ,后来鲁国凭借武力征服了许多域内方国,国土疆域才逐步扩大。这些被征服的域内方国(如颛顼、单父等)与姬姓周族不是同宗同族,彼此之间也没有血缘关系,因此地位比较特殊:如果站在姬姓宗族立场来看,单父是邑;但是站在本土氏族立场来看,单父则是“国”。长期以来,鲁国在政治上实行的是氏族宗法制,氏族组织是社会的基本构成,氏族血缘关系则是实行统治的政治基础,然而单父土族与鲁国公族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这种复杂局面对于即将就任的宓子贱来说,无疑是一个严峻挑战!所以他临行之前,孔子一再告诫他要敬老尊贤,广纳贤士,“毋距毋许”,这些为政建议都是具有很强的针对性的。此外,宓子贱的友人阳昼也用“钓道”作比喻,提醒他要多结交一些道德高尚的君子(鲂鱼),少结识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阳桥鱼)。宓子贱听从了阳昼的建议,“请其耆老尊贤者,而与之共治单父” [⑥] ,他自己也把“此国有贤不齐者五人,教不齐所以治者”作为施政成功的经验之一。
三是如此理解孔子所说的“所治者小”和“所治者大”。虽然宓子贱治理单父小有所成,当地老百姓对他也比较满意,但是孔子却持有保留意见,这在“惜乎”二字中已经明确表达,不过孔子并没有对于“大”与“小”的问题做出具体解释,后儒为此而百般揣摩,费尽心思。《韩诗外传》卷八第十章:
子贱治单父,其民附。孔子曰:“告丘之所以治之者。”对曰:“不齐时发仓廪,振困穷,补不足。”孔子曰:“是小人附耳,未也。”对曰:“赏有能,招贤才,退不肖。”孔子曰:“是士附耳,未也。”对曰:“所父事者三人,所兄事者五人,所友者十有二人,所师者一人。”孔子曰:“所父事者三人,足以教孝矣。所兄事者五人,足以教弟矣。所友者十有二人,足以祛壅蔽矣。所师者一人,足以虑无失策,举无败功矣。昔者尧舜清微其身,以听观天下,务来贤人。夫举贤者,百福之宗也,而神明之主也。惜乎不齐之所为者小也。为之大功,乃与尧舜参矣。”《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子贱其似之矣。
《说苑·政理》中也类似记载:
从上述记载中可以看出,宓子贱在处理父子、兄弟、朋友、师生等人伦关系时仍然局限于“孝”“弟”“友”等传统的氏族观念,这些都是孔子所说的“所治者小”或“小节”,也就是说,他在为政实践中仍然没有跳出氏族组织的局限,因此为政难有重大突破。那么什么才是“所治者大”或“为之大功”呢?孔子明确指出,要像尧、舜等上古帝王那样“清微其身,以听观天下”,放开眼界,突破传统,在天下大一统的格局中选贤任能,团结社会所有贤良来共同治理。孔子与弟子子贡曾有过一次对话,对话内容也可作为“所治者大”和“所治者小”的诠释。子贡问孔子道:“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立即回答道:“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⑧]孔子在这里提出了两个重要概念:一个是“圣”,一个是“仁”。所谓“圣”,就是能够突破氏族血缘关系的狭隘局限,做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这是一个有关全天下所有人的大爱概念,也就是“所治者大”;所谓“仁”,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仍然是氏族组织内部讲求的一种亲亲之爱,也就是“所治者小”。
在两汉典籍中,有关“宓子贱治单父”的记载大致分两类:一类是以政治说教为主的高谈阔论,这类记载大多缺乏事实依据,内容相对空泛,因此缺乏感染力和说服力,如《韩诗外传》《说苑》等;另一类是以记人记事为主的历史演义,这类记载叙事相对完整,描写细致生动,因此令人印象深刻,如《吕氏春秋》《淮南子》《孔子家语》等。
《孔子家语·屈节》中记载了宓子贱治理单父的几件事情,虽然有演义的成分,但是比较接地气,也不乏趣味,值得品读。
第一件事情是宓子贱巧谏鲁君,为自己施政消除隐患。宓子贱受命出任单父邑宰之后,他担心鲁君听信谗言,处处掣肘,对自己施政不利,于是就要求鲁君身边的两个史官与他同行。到任之后,宓子贱处理政务时要求两个史官必须到场记录,同时又安排人在旁边拉拽他们的胳膊,让他们无法正常书写,所以他们经常受到宓子贱的严厉训斥。这两个史官被捉弄得实在待不下去了,于是又回到鲁君身边,他们向鲁君抱怨说,宓子贱故意刁难他们——“使臣书而掣臣肘”。鲁君不知宓子贱为何如此,就去向孔子请教,孔子沉吟片刻,缓缓答道:“宓不齐,君子也。其才任霸王之佐,屈节治单父,将以自试也。意者以此为谏乎?”意思就是,宓子贱是一个有德君子,他的才干和能力足以辅佐国君称霸诸侯,他现在在单父专心施政,但又担心您听信小人谗言,设置障碍,干扰施政,于是就用“使臣书而掣臣肘”的方式来向您进谏吧。经过孔子分析,鲁君猛然醒悟,他此前确实对宓子贱心存戒备,频繁干政,造成混乱。鲁君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立即委派特使到单父邑向宓子贱宣布:从今往后,单父邑所有政务均由宓子贱自行决断,国君充分授权,绝不干预。宓子贱得到鲁君的充分授权后,从点滴小事入手,大力推行道德教化,“躬敦厚,明亲亲,尚笃敬,施至仁,加恳诚,致忠信”……单父邑很快就实现大治。
第二件事情是宓子贱严令禁止邑民战时就近收割熟麦,以绝其“自取之心”。春秋时期,诸侯争霸,战争频仍,对农业生产造成严重破坏。战后各地都会发生饥荒,饿殍遍野,因此保护农业收成是各国当政者的重要职责。有一年麦熟季节,齐国取道单父,对鲁国发起了侵略战争[⑨]。单父民众担心齐军攻占单父之后,田里的麦子无法收取,于是就向邑宰宓子贱提出建议:现在情况紧急,没有必要再分谁家的麦子了,赶紧动员民众就近把麦子抢收回家藏起来,这样总比落到齐军手里强,但是宓子贱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这种“自取”行为后患无穷,结果麦子全部被齐军收走了。鲁国执政国卿季孙氏听说此事后怒不可遏,他痛骂宓子贱不知稼穑之苦,不能体恤下民,宓子贱则辩解道:“今兹无麦,明年可树。若时不耕者获,是使民乐有寇。且得单父一岁之麦,于鲁不加强,丧之不加弱。若使民有自取之心,其创必数世不息。”意思就是,今年麦子没了,明年还可以种,但是如果让那些“自取”者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进而让他们滋生通过战乱来发横财的念头,那么对国家的危害就会更大!在这件事情上,季孙氏关注的只是眼前的物质利益,宓子贱考虑的则是国家的长治久安和民心的义利取舍,两者境界高下立判,所以季孙氏后来惭愧地说:“地若可入,吾岂忍见宓子哉!”
第三件事情是巫马期受孔子委派到单父实地考察,见夜渔者得而复舍之。宓子贱出任单父邑宰三年有余,孔子委派弟子巫马期到实地去考察其政绩(巧合的是,巫马期后来成了宓子贱的继任)。巫马期微服私行,进入单父邑境已是半夜,他发现当地捕鱼者捕到鱼后又把鱼放回水中,于是就上前询问缘故,捕鱼者解释说:“我们捕到的那些大鱼叫䲖,我们邑宰喜欢吃这种鱼,所以放生了;那些小鱼叫鱦,我们邑宰想让这种鱼再长大一点,所以我们也放生了。”巫马期回去后把此事告诉了孔子,并感慨道:“宓子贱在单父推行德政,成效显著,普通民众独自劳作,旁边没有人监督,他们也能严守自律,绝不逾矩。”孔子向他解释道:“吾尝与之言曰:‘诚于此者刑乎彼’宓子行此术于单父也。”“诚”是宽厚仁慈,“刑”则是杀戮诛罚,有此一手,必有彼一手,宽猛相济才是为政之道。
宓子贱在单父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对于传播儒家思想文化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后人为了纪念这位先贤,专门在单父邑旧址高阜之处建造了一个琴台,并命名为宓台或子贱台。唐代诗人高适游历于此,特赋《甲申岁登子贱台》一首,以缅怀这位有德君子:“宓子昔为政,鸣琴登此台。琴和人亦贤,千载称奇才。临眺忽凄沧,人琴安在哉。悠悠此天怀,空有颂声来。”
[①] 《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中记其“少孔子四十岁”,不确,此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②] 《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
[③] 《论语·里仁》。
[④] 《论语·季氏》:“孔子曰:‘夫颛顼,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
[⑤] 《孟子·告子章句下》。
[⑥] 《说苑·政理》。
[⑦] 并见《孔子家语·辨政》。
[⑧] 《论语·雍也》。
[⑨] 案:齐国在鲁国北面,而单父邑地处鲁国南面,齐人攻鲁,应由北向南,因此不可能取道单父,疑此“齐人”为“吴人”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