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到了可以对下一代叙述往事的年龄了，而这种叙述与我们的先辈们惊人地相似，往往都是在饭桌上进行的。每天下班回家，煞费苦心地准备了很多菜，大盘小碟地铺了一桌，可女儿仍然是那付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连筷子都懒得伸一伸，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难免要数落几句，一数落便坠入了“忆苦思甜”的怪圈。

其实“忆苦”是有点儿夸张了。短缺经济时代，主要问题是商品极度匮乏，全国实行的是高度计划经济下的绝对平均主义，什么东西都是配给供应，有钱无货，有货无市，政府的调控能力可以达到提前一个月就把全市百分之八十家庭的菜谱安排好，吃饭时家家户户餐桌上的菜大同小异，都是那么几样，因为菜市场卖的就是这几样，政府发放给老百姓的票券也只有这几样。过去的家庭生活也不象现在这样封闭，常常是七八户人家挤在一个大杂院里，三四户人家共用一间厨房，张家昨天烧的什么菜今天煨的什么汤，全都是公开的。吃饭时一家人围坐在小饭桌旁，身后说不准还立着个捧着饭碗的邻居，跟你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如果饭桌上摆了一两样时鲜菜，他还会主动伸一筷子尝尝鲜，主人并不介意，他也不觉得尴尬，气氛非常融洽。记得我们有一个邻居，家境颇艰，每天吃饭摆上桌的都是素菜，每逢有邻人“列席”饭局时，他总是用筷子点着桌上的菜说：“素菜，全是素菜，萝卜青菜保平安。”其实谁都明白，此时的“萝卜青菜”实在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与“平安”毫不相关。

此后的二十年中，我不是学业紧张，就是工作繁忙，每天吃饭仅仅是一种生理需要，所以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更没有认真研究过。倒是近二年各种应酬日益增多，肚子里油水大了，引起肠胃功能紊乱，进而引起肝脏轻度脂肪堆积，胆囊管壁略显毛糙〈通俗化的医学术语〉，于是乎“萝卜青菜保平安”这句沉淀在我记忆中多年的老格言突然冒了出来，几乎是脱口而出。开始说这句话时感觉怪怪的，甚至有点滑稽，可静下心来细细想想，却觉得其中颇具意味。同一句话，此一时与彼一时，从内涵到心境大相径庭。二十年前说这句话时，表达的是对艰辛生活的无奈，酸楚中透露出一丝豁达；而现在人们说这句话所要表达的，或是酒足饭饱后的一种炫耀，或真是为了身体健康而祈求“平安”。

宋人罗大经在《鹤林随笔》中有一段妙论：“真西山论菜云：‘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士大夫不可一日不知此味。’余谓百姓之有此色，正缘士大夫不知此味。若自一命以上至于公卿，皆得咬菜根之人，则必知职分之所在矣。百姓何愁无饭吃？”

有了这段话，关于“萝卜青菜”的话题似乎就不必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