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如雪如山》张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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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坐下
硬座的硬,是个很妙的定语,不是座位硬,是人硬,不用多,坐上几个小时,腰板、膝盖、腿脚,就僵硬得跟棍棒似的。无座跟硬座一个价钱。硬卧比它们贵一百五十二块钱,那一夜她屁股的归属,值不值一百五十二块钱?
靠窗是最好的座位。下围棋讲究“金角银边草肚皮”,搁在火车座位上也适用,靠窗位是金角,困乏了,一歪,连头带身子倚着壁板,舒舒服服,简直等于半个卧铺;靠走道边的座位,胜在方便清净,也有半边可以舒展身体手脚;中间的位置最差,两边都是人肉,那种软中带硬的挤迫,最让人心烦又疲劳。
对孩子来说,贫穷是一桩游戏。他们刚来到人生之中,就像旅行者初到某地,疮痍也被新鲜感美化成风景。即使一无所有之际,他们还有自己,肉体和五感都是玩具。
只要闭上眼,黑跟黑也一律平等。
火车是一座上大课的阶梯教室,一切“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在这儿吃一堑长一智,一切薄脸皮都迅速厚起来,有些是真厚,有些是挨了掌掴后的肿。
一个人有恨,有痛苦,有夭折的梦,就显得深刻了
地上的血
其实每次回家,都是从坐上火车那一刻开始的,像彩排,或模拟考,满车厢共享终点站的人也共享籍贯与口音,人们互相打招呼,打听居住地和出行事由,口音以彼此为酵母,痛快淋漓地膨胀。大部分乡音像不体面的内衣,在腰间皮筋上印一圈牌子拼音。在她工作的城市,人人都把口音藏得严实,像用漱口水和口香糖掩藏口气。
泳客
水像一种爱,让人松弛,有安全感的爱。那一刻的感觉真好,比猛灌一大口冰啤酒还好
打水不需要那么用力。
自由式的双腿打水,目的是保持身体平衡。
腿部动作有三句口诀:两脚内旋,两腿并拢,鞭状打腿。发力点是髋部。
纪念日
第三种人,不想受人瞩目,偶尔冷场也绝不见义勇为,只管听这个人那个人说,发出适当笑声,不过这种人也是筵席的重要部分,没有观众,明星们给谁表演呢?
陶潜的诗: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其实除了“第五”,还有第一、第二,一直到第八。这些姓源头都是田姓,春秋时期田氏家族势力极大,把持齐国朝政,后来放逐了齐国国君取而代之,刘邦当了皇帝之后想要削弱田氏,就把姓田的贵族分为八部,让他们改姓,第一第二第三,直到第八。后来很多姓这个姓的都改姓“第”或者“伍”,坚持姓第五的不多了。
什么叫糖水片? 就是“美”的照片。
海、海风和海浪,像整整一种生活。一种坦荡、开阔、强悍、无所畏惧、容纳一切、藐视一切的生活。它属于那些敢于遗世独立的人。
比平庸更糟的,是以平庸为乐。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刻,你会对已经拥有的一切陡生厌倦,像冬天赖在热被窝里赖得太久,那过于符合心意的绵软和舒适终于变得乏味
这时,你看着玻璃窗上模糊的蒸汽,一股难以解释的忧烦袭上心头,外面寒风刮擦枯枝的声音都变得爽利诱人,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去,赤裸身子冲到外面,甩开双腿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远远离开那些熟悉的、陈腐的东西,越远越好。
人把生命耗尽,应该是为一些值得的东西,一些美妙的东西。
亲唉的,没有“爱”,只有“唉”,只有一声叹息。
你用手机拍出来的,是你的视角,是你对世界的理解。
不能夸某某照片美,在摄影师那里美是贬义的,是个“脏”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时候,说好就行了。
有时不具有审美价值的东西,具有实用价值。
罪恶感带来的刺痛也被藏进抽屉里,留待无人时拿出来,咂吮那新奇的苦味。
每次在陌生人环绕的场合,她总是会被激起更多的爱意。
有些秘密是用来交流讨论的,否则就尝不到最有滋味的香气。不
她一定要告诉某个人的原因,她要靠别人的惊诧羡慕来确认,冒这个险——后半辈子都受累于那个上锁抽屉的风险——是值得的。
夕阳产业的守墓人。
在海边走走,欣赏海浪,那很好,真的跳到波浪里弄个浑身精湿就是另一回事了
水像被什么魔法瞬间吸走了,河床底子露出来,还有河底的污物与骸骨。 飞着的蝴蝶很美,你忍不住想去追它,然而一旦捏住蝴蝶翅膀,一切就毁了,你只能得到两根手指上糊涂一片的粉末和一只再也不美丽的虫子。
平静地等待离散的时刻到来,就像火车将要到终点了,所有令人不悦的环境都变得可以容忍。
春之盐
多可爱的年轻人,自己还像个孩子,下一刻就要跌入“父亲”这两字的网罗。
春日的晨光,从阳台上高悬的长裙衬衣之间射过来,像沙拉酱一样抹在手背上
她每隔几个小时抱起他,让他咂吮。他像是她总也填不满的业绩表。他还没有牙齿,仅靠光秃的牙龈,把她的日夜嚼成了碎片。
她把泪星子抹到他起伏的脊椎骨上,心中说,你知道这些是什么?是埋怨你的话。埋怨的话,说了就是怨妇,嘴脸难看,所以不能说出来,只能哭出来。哭亦不能有声,有声又成了哭诉。
躺着流泪,泪珠会从眼角进入耳朵,像一种小时玩过的塑料玩具:贝壳大的塑料小壳子里,一颗小珠子卧在弯弯曲曲的通道中,要有技巧地左一下右一下晃动,让珠子左拐右撞,进入迷宫中心。她感觉着眼泪在耳廓曲线里左一下右一下地转,动慢了,又动快了,消耗掉所有温度之后,滑进耳孔。 这时眼角再派送出一颗珠子,等待耳朵去听。这是她给自己发明的游戏。 一,二,三,四……五,她要我负责给哭泣计数。
他还跟从前一样敏捷颀长,像不属于这个混乱房间与泥泞现状的一道亮晶晶的光。
雪山
男人敦实,有一组反复看、刻意记也记不住的五官,
所有人都胡乱笑着,像发名片似的朝各个方向散发笑意,每张脸上都回荡着别人笑的回声。
走到最远的一张圆桌边,坐下来,双肘支桌,假装感兴趣地张望一阵,嘴角用力,像两枚图钉似的,把笑固定在嘴上
拜年
有时最动人的美感,在于那一点不确定和恍惚…
无约而至,也是一种惊喜嘛,好比苏轼看月亮很好,就去找张怀民夜游。
雷诺阿说过:我一辈子都在学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画画。
胡适不是说过,“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苦的不喝,以后你有大半辈子时间喝咖啡、喝苦东西,不着急,现在先紧甜的喝。
彩云易散琉璃脆,人间哪有千年万载的东西?
you can never teach an old dog new trick。
老狗学不会新花样”
球球说,为什么咖啡闻起来香,喝起来苦?高老师说,人生大多数事,都是这样,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伦勃朗画中用的印度黄,是尿液里提取的,一种专用芒果树叶喂养的奶牛的尿,那种叶子牛吃了不消化,一生受肠胃炎的折磨。美,往往脱生于污秽不堪之中。
一幅画完全干透,需要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