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肖潇约稿，说写一写桂林。很久不写东西，都不知道怎样下笔了。写着写着发现有点跑题了，也扯不回去了，就这样吧。

１９８９年夏天的那个早晨，我从广西师大分部走到十字街，独自一人穿过七星公园，居然在这公园里迷了路。那是个凄清的早晨，下着细雨，不知不觉，头发和衣服便一点点地湿透了。走到七星岩洞口的时候，我拐错了路，在这公园里穿来穿去，始终找不到出口。公园里没有什么人，林间小道飘着一些雾岚，很是梦幻。顿时感觉前途茫茫，一时之间悲从中来，蹲在一棵树下就哭泣起来，泪水混合着雨水，一股咸涩味道。哭完了抬头一看，那路分明就在眼前。走过花桥，走过解放桥，前面便是十字街，时间还早，街上没有几个行人，街道上遗落着前夜人们丢弃的报纸、字纸、布条以及其他垃圾，一两个清洁工人在扫地，哗哗的声音在那细雨的清晨中格外层次分明。我站在桂剧院的立柱下，看着这一切，好一阵发呆。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桂林，触摸桂林。那一天我下定决心，此生要呆在乡下，教书，写字，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然而命运还是把我抛进了桂林城里。1991年，我在桂林地区教育学院进修。那时候，中山中路两边的桂花树长得很有气象，夏天里人们走在街上都不用打伞，我甚至相信“桂林”之所以得名，全因为这一排排的桂树。从教育学院出来，穿过榕湖饭店，从饭店后门走小道到三多路，对面就是新华书店。书店边门里一条走廊改造成的狭长小屋，专卖各种旧书，每到周末，这里是我们几个同学必去的地方，淘旧书成了我们每周的盛宴，比泡妞还要热情高涨。每每淘到好书，互相拿出来展览一番，仿佛废墟堆里找到了宝贝。漓江出版社的形象，就是这样由旧书一点点在我心里堆积起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

那两年，龙子仲正在平乐下乡挂职，不常在桂林。他住在师大分部校园里，一月里大概从乡下回来两三次。只要他在家，我几乎都要踩个单车去拜访他。从教育学院到师大分部，从城西到城东，正好穿过整个桂林城市。有时候黄昏，有时候清晨，那条江，这座城，如此贴近，可以触摸。他那间小屋分明就是一个思想沙龙，一帮朋友聚在一起，彻夜闲聊，从老庄到鲁迅，从魏晋到民国，海阔天空，无所不聊。我是学生辈，学识有限，只有旁听的份，现在想起来，那简直是我一生中最得教益的时期，后来，朋友戏称我是在子仲那里读研究生。这样聚会常常一聊就是一个通宵，有一次，子仲的一位同学精力不济了，居然倒在卫生间里，这位老师被“聊倒”的美谈，自此也在朋友中间传开。——二十年后，我的老师龙子仲先生，也一头栽倒在卫生间里，再也没有起来。龙子仲走后，我的朋友说，桂林这座城，顿时空了一半。这真是宿命，不能细思，不然痛彻心肺。

1993年离开桂林，回到乡下教书。每到假日，必来桂林，一是逛书店，一是找巫公喝酒。巫公绍勋，是我在教育学院进修时的老师。我在《怀绍勋师》一文中如此开头：“我师绍勋，姓巫，学生称‘巫公’，盖其学识为学生所素仰，又性情中人，爱憎分明，颇有些江湖义气，非情投意合者不能近。其‘巫公’者，即以公尊称之，又以‘巫’善嘲之也。”那时候我从乡下进城，或者带一把蕨菜，或者带一把竹笋，都是我和他喜爱之物。两人一瓶二锅头泡上陈皮，对半斟了，喝到微醺，话题打开，再也止不住。聊得最多的是鲁迅，其次是杨义的小说史。他劝我去考研究生，我也真去试了一回，无奈专业刚及格，英语只考了个26分，只得作罢，不再做此想。“唯与巫师，喝则大杯，醉则大呼，谈则高声，论则世务，我心里面的那份俗狂，正与他意气相投。自此与他交往十余年，亦师亦友。”

2001年夏天，终于还是来到了桂林。这回去到的是心中向往已久的漓江出版社，在那里先是做校对，然后做编辑。在我的文学阅读生涯中，那简直是殿堂，我差不多是怀着崇敬之心到来的。见到那些早就熟悉了名字的作家和编辑家：沈东子，金龙格，鬼子……那时候办公室在安新洲，早晨与黄昏，正是漓江风景最美的时刻，劳累之余，漫步江边，心情竟也有些激动。从1993年到2001年，中间没有见证这旧城改造的大运动，仿佛穿越一般，直接从1993年的桂林跑进了2001年的桂林，这时候旧城改造已经基本完成，街道宽了，城市美了，十字街的桂剧院已经换了高楼商厦，中山路上行人与车辆抢道、汽车与单车同行的景象已然不再，桂花树当然也不知道是移到了何处，露出好大一片天空来，这空间突然变大，天空突然变亮，一时还有点不习惯。一边挑剔着这新桂林，一边怀念着那老桂林，慢慢地，自己也已不知不觉成了半个桂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