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师自杀到药八刀

前些日子，看到《三联生活周刊》报道淮安青浦中学郭艳东老师拿菜刀砍伤本班一名女学生，然后跳楼自杀。缘起是郭老师批评了这位较为雷人的女学生，这女学生便向家长诬告郭老师对她非礼，恰恰这女学生的父亲是公安局长，于是这局长和局长老婆就叫了一帮人，堵着这老师一顿打，还时不时威胁他。学校领导对比他大的官，当然是敬而畏之，于是郭老师日子就不好过了，时时在受欺凌之中。于是，这郭老师穿戴整齐，便拿起了菜刀，砍伤了那不配做学生的女子，自己从楼顶跳下去了。死了。

郭艳东的选择，无疑是愚蠢的，却也有着殉难的可悲。在中国这样的教育大环境下，他还有着良心批评学生，指出学生的不是，这一点，让我心生敬重。最后却以自己那一点书生意气，陪了这教育的葬，在我看来，又实在是不值。

曾经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两个人登太行山，见山道立一碑曰：“太行山”，甲读道：“太行（形）山。”乙说：“应该是太行（杭）山！”甲说，明明是太形山。争执不下，于是往前要找个公证人评判。刚好见一教书先生，听了这甲乙二位的申诉，便说：“是读太形山。”甲大笑而去，乙越想越不对，回头质问教书先生：“明明是太杭山，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太形山？”先生笑道：“教他终生不识太行山！”

这教书先生确实也有些恶毒。但要是像郭艳东那样，面对如此女学生与她的家长，我也是会像这太行山上的先生一样，会生出恶毒的念头来，要教这女生及她家长们终生不识太行山的。有些人，确实是不值得你教的。但作为一位教师，还是所谓的“人民教师”，有如此恶毒心思，确实也不厚道，违背自己做人为师的良心。这便是两难。而产生这两难的原因，却是这个国家的教育的无可救药。

从1987年到2001年，我一直在乡下中学里做一名老师。等到在这两难之中，实在做不下去了的时候，我选择了做人，不再为师，辞了职跑出来打工。我时时听到这个社会在骂中国的老师是如何如何可耻，而我也认同这种严厉甚至恶意的批评，因为时至今日，太多的老师确实已经变得可耻，相当可耻。但是，却也有太多的人没有看到，今天的这些可耻的教师是怎样炼成的。是的，是这个社会，是这个无耻的社会，逼良为娼。如果你不做娼妓一样的教师，那么，你就有可能像郭艳东那样，拿刀砍伤这些逼你为娼的人们，然后跳楼。

很久以来，大概是从所谓“普九”开始罢，社会一直在喊，不能体罚学生。媒体也一再报道一些老师变态的体罚学生的行为，那些确实是一些可耻的行为。而我，却曾经是一位支持有效体罚学生的老师，并且在自己十几年的教育工作中，是常常体罚学生的。当然，我之体罚，并非打骂。——那是十分愚蠢。

1993年的时候，我刚从桂林教育学院进修回原校，半途接了一个初二班的班主任。这个班确实已经涣散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乱世用重典，我便拿出了这体罚的法子来了。有一回，某老师的儿子（就是前班主任的儿子），犯在我手上了，我对他的处罚是，要他在校园里栽一棵树，并且每天浇水，直到这树成活了，直到他毕业为止。这行动实施到第三天，学生倒是认罚了，也没向家长告状，而那学生的父亲，也就是我这班原班主任，知道了这事，却冲着我大怒起来，骂我体罚他的儿子，闹到校长那里去评理。校长面对这“体罚”二字，也不敢说我做得对，对我批评一番，这事便就这么罢休。而这数学老师，从此见了我就怒目而视，没个好脸色。我呢，便想道：也罢，教他不识太行山！

我的另一种体罚方法，便是由学生自己处罚自己：你在班里违犯了纪律，侵害了其他同学的利益，你或者自罚打扫教室卫生，或者自罚为班里做一件别的什么好事。让他自己去想，做一件什么事情对班级有益，对大家有益。把犯了错的学生，从他的只关心自己中拉出来，关注一下他周围的人群。多年以后，这些被我处罚过的学生，对我尊重有加。这是我做教师十几年最为欣慰的事，我自忖并不算失败。

我一直认为，师道是要有尊严的。如果这个社会没有了师道尊严，便也没有了教育。当然，如果有人理解我这里所说的“师道尊严”就是无条件地听老师的话，那是他的愚蠢，与我无关。我是常常教我的学生要学会反驳老师，反对老师，甚至是反抗老师，由此还引发过一场“动乱”。如果一个老师自己不顾师道之尊严，没有遵循为人师的道德与师德，那已经是他自己放弃和污蔑了这师道之尊，不配做老师，不配再来谈什么师道尊严。这是两回事。但如果老师为坚持真理、维护这师道的尊严，而受到社会的指责与批评，久之，老师屈服了，这社会的教育，也就开始完蛋了。

每一个人，不管何时何地，只要犯了错误，就一定是要受到惩罚的。当一个人在做了错事而不会受到处罚的环境中长大，他成年之后，又怎么指望他会有社会责任感，会有担当？做错了事而不会受到处罚，而不能受到相应的、有益的处罚，这肯定是这个人受教育过程中的损失，是教育的不负责任。而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正是在向这样的不负责任发展。教师从来都是社会的最底层，他们的利益从来没有被这个社会与政府关心重视，他们被打压，被指责，然后他们终于成了变态者，终于真的应该受到指责和唾弃。这是教师的悲哀，是中国教育的悲哀。

今天看到消息说，有五个教授跳出来发表演说，呼吁“不要弄死药家鑫”，说什么“这个事到现在必须有人站出来，我们五个人作为知识分子，为了不亏良心、为了良知必须发出声音，如果不表达观点，有可能良知的底线就会被突破”，说什么“舆论喊杀声一片，……这牵扯到对一个生命，对一个人的尊重”。言下之意，舆论的喊杀声，是对药这一个生命的不尊重。——我实在看不出这五教授有多少良心。我只觉得他们其实没安好心，比我当年“让他终生不识太行山”的心态还要恶毒。我们都知道，所谓的尊重，从来都是对等的。对于一个不尊重别人生命的人如药八刀之类，这个社会、法律，是不可能尊重他的生命的。这也应该是立法的精神之一。教授们在平时的教育中，没有好好地教他们的学生尊重别人的生命，等到他的学生杀了人，却要这社会来尊重这凶手的生命，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正因为这样的滑稽教授多了，中国，才一步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药八刀之所以成为药八刀，就是因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遇到的都是这五教授类的货色。

不管你是乡下老师，还是教授，还是家长，都应该告诉你的学生和孩子：你犯了错，就一定会受到惩罚的。就算你爸是李刚，法律一时惩罚不了你，上天也会惩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