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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与行吟
在人们的印象中,诗人总是感性重于理性,浪漫多于沉思。曾经有一个非常经典的论断,叫做“愤怒出诗人”,好像人一愤怒,喊出来的声音自然就是诗,如果没有愤怒,那写出来或者唱出来的只能是算是废话。所以很有一段时间,我们只听见诗人们在那里发怒,偶尔见到几个不愤怒的诗人,就会有人说他没力量。原来,诗歌的力量,是要靠发出的声音的大小来评判的——于是满大街都是怒气冲冲的诗人。
后来,愤怒的诗人不太有市场了,开始流行朦胧的诗人。其实最开始被称作“朦胧诗”的那一代诗人并不朦胧,只不过那时的人习惯了听口号,乍一看到这样的诗,脑子反应不过来。而接下来的诗歌,可真开始朦胧了,朦胧啊,朦胧啊,懵得读者不知道诗人们要说些什么,诗人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那只好算是他的梦游。再以后,诗人们连梦游的感觉也没有了,他们说,诗歌只是一种语言的艺术。所谓语言的艺术,到头来却沦落成了玩文字的组合技巧,至于促使这组合得以完成的原动力,已经没有诗人再去关心。于是诗歌写作在一帮人心里成了一项技术活儿,大家都玩文字,结果一点也不好玩,好像也没见到玩出很艺术的“语言”来。
诗人终于就这样一点点贬值。到了二十一世纪,诗歌不大好卖了,到书店想买一本诗集,那是相当困难的事情。摆在书架上的那些诗集呢,毫不客气地说,是垃圾居多。
但是据我所知,古今中外,一直有着另一种伟大的诗人存在着。比较古的那些诗人咱不说了,说几个不太古的,比如海涅是哲学家;拜伦为理想和信念真的拿起了剑,这恐怕不能用“浪漫”一词就能打发了他的;艾略特从荒原里唱出一个时代的悲剧——此类例子举不胜举。就是离我们最近的北岛,也站在废墟上呼喊出了一个时代的心声,这些诗人,哪怕以后诗歌的语言已经进化到可以与外星人交流,他们也仍然不会过时。我想,张民一直是在向这一类诗人靠近的。
我每读张民的诗,就常常会想起思与诗的问题,也就是诗歌所传达的意义与诗歌的语言意境的关系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一直是把诗歌的意义放在首位的,这也正是口号大行其道、汪国真们得以成功的原因。后来对此反动的诗人们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把语言的地位无限夸大,以致诗歌语言的艺术变成了语言的技术。我一向以为,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首先是因为他的思想和灵性,以之驱动语言而不是支配和结构语言,深邃的思想与灵魂的语言,这两者是融为一体的。因其思考,向内凝结则为哲学,向外激发则为诗歌,是在语言的载体里灌注着对生命的体验和感悟。张民的诗歌的语言有时是无甚技巧可言的,就好像一根根直来直去的木柴摆在那里,这在“语言派”诗人们避之唯恐不及。但张民就是这样写了,并且因为这种直来直去,显示着他的诗歌的一种钝的力量,敲打的力量。我想,这应该与张民内心一向强调思考与意义有着重大关系,我姑且把这称为“布道情结”。与此相对的,可以称为“殉道情结”,我以为海子就是这样一位殉道的诗人。
海子的诗,很多时候是一种生命的哀鸣、死亡的伤痛。张民的诗对此两者虽然都有触及,但总是短兵相交,之后理性的思考马上出场,把受痛的生命救走。所以我觉得海子最后是越来越沉浸在以生命作牺牲的献祭里,而张民终将归于宗教情怀和思考中去。前者终于把自己也作了献祭的牺牲,以生命的结束完成了一首诗的写作;而后者难免会走进布道的宿命。这在张民的一些诗歌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布道”更多的时候是对自己而不是对读者的,是对伤痛的一种慰藉而非欣赏,是一种劝说而不是展示。当然,有时候一不小心布道就会落于说教,以致使诗歌潜沉有余而灵动不足。他那首广为朋友们赞赏的《羔羊》,可以说是布道情结较为突出的一首,有评家认为张民是在“直接写《圣经》中的救世主耶稣基督”(韦礼明:《救赎人生的诗情世界——略论张民诗存在的意义》,南楼丹霞第54期),是有一定的见地的。“我的血比我的毛干净/这是屠刀告诉我的”。在充斥着太多平庸的诗歌时代,张民这样的诗确实很有震撼力,他看到了生命与生存的悲剧。但在这近乎悲悯的呐喊里,我看到了他的思考,但我没看到他的体悟。同一时期的诸如《不同》、《潮湿的木头》,也正是此类。
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他那首《买花》,在这首诗中,潜沉与灵动两者非常融洽:“酒杯交错的地方没有真理/歌舞升平的夜晚/没有我的去处/路过杂货店的门口/我给自己买两朵花//插在桌面上/我的花儿亭亭玉立 一红一白/会读花的人/你能听得见 那好比是/两道崭新的伤口/阵痛中飘逸着芳香的言语//我给自己买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这样的日子恐怕还在延长/所以 我还得继续去买//不要给夜色吞没了啊/不管日子有多难/花朵在鼓励我自己/我也在鼓励我的花儿”在这首诗中,生命的悲剧已经消融在这些不经意的吟咏里。在悲剧的生命里呐喊、愤怒,这并不太难。平和地品味生命的悲剧,这才是悟,从伤口中读出芳香,这才是觉。文学的力量不一定在于它能呐喊,还在于它的柔美,能触及我们的心灵深处的那一份柔情或痛楚。在诗的最后一段里,他仍然思考,或者干脆说是在劝诫,这种现象,在张民的诗歌中反复出现。
我注意到,1998—1999年似乎大致上可以作为张民诗歌创作的一个分界,此前的诗歌,更多对大自然的思索,1999年后几乎转向了社会与人生(生存)。所以在此前的诗歌中出现的意象多是自然性的,是激情,之后的诗歌中出现的意象多的是社会性和宗教性的,理性更重。在这过程中,98、99这两年的诗歌创作在这两者之间徘徊,所以我倒觉得这两年的作品最成功。在张民看似步步进逼的诗歌里,其实是在退守,但也没有弃城而逃(《兵临城下》是一个显例)。1999年以后,张民的诗歌开始有一种焦虑,努力想抓住生命的现实意义,证明生命的终极意义,当然,这里面还有一种坚持。
张民发表他的诗歌的独特方式,是在朋友们面前朗诵。这种既传统又张扬的方式受到很多朋友的喜欢,而我是不太认同的。在我看来,朗诵的这个张民不能完全地传达他写出的诗歌。声音的表达在时间和空间上很大程度地限制了对诗歌的诠释,它在强调诗歌的某部分意义的同时,把另一些东西给掩盖了,就像月亮的光辉盖过了星星的闪耀。不管怎么样,这时候的声音更多的是表演效果,而现代的诗歌是声音很难以演绎的。所以每逢此时,我常常会找些题外话打断他,扫他的兴,然后再拿着诗稿去静静地阅读。从第一次听他朗诵《羔羊》到现在,不觉间竟然也已经七年过去了,我很高兴地看到这七年里他一直在写作,从数量到质量都令人欣喜,这才有了现在这本诗集的面世。这一点,比起一些只见其活动不见其创作的诗人来,张民是令我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