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 着(二)
2005-9-18
每天早晨,从地铁冒出地面,在现代城入口的一百米的通道上,都要接受一个夹道欢迎的仪式。他们会把手中的各色纸片送到你的手里,仿佛一个手上结着纸片的森林。一般由这样一些人组成:发送火车飞机打折广告的,发送美容美发广告的,发送快餐服务广告的,他们的比例大约是5:1:1。从这一片人群中走过,你仿佛感觉到人人都需要乘坐飞机,美容和快餐已经服务到了你的家门口,这是一个多少幸福的时代。
忽然有一天,我感觉有了一些不对劲。在我刚来现代城的那一两个月,这些手的主人还是一些年轻有型的青年男女,比如一些一时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或者这个年龄的读不了大学的非大学生。接着,慢慢地,这一群人变成了一些农民工模样的人,有男有女,有青年有中年,他们的穿着打扮,与我们乡下的邻居差不多。要是在平时,我看到他们也许会有些亲切,但是现在,当他们把手中的纸片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总觉得那不真实。没有人从他们手里接过名片,大家都是侧身而过,有礼貌的还会打一个拒绝的手势。他们的脸上还有些刚入行的惘然,紧紧抓着手中的一把名片,那就是他们一天的经济来源。我一直不知道他们是靠送出去多少名片来计算收入,还是按天来计算工资。
今天,中秋节,我在这条一百多米的路上,只遇到一个派送广告的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她的年龄大约在四十五到六十之间,她的穿着像是我乡下的舅娘,瘦弱的身材,干瘦的手,把手里的广告名片递向每个经过她身边的人。照例没有人理会她,她就在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显得如此孤单无助。如果她的手上没有那些纸片,当她把手伸到路人面前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掏出一块两块钱来,塞到她的手里。这情景有些幽默,也难免有点凄凉。
2005-9-18
农历八月十四——
这样的开头,有点像古龙的武打小说,月圆之夜正是高手决斗之夜,免不了凄凉和神秘。而现在,我坐在顶楼的阳台上,看着蓝得遥远的天空,没有人来和我决斗,像一个避世的武林高手,也难免会有一丝寂寞。
夜风带着平和的沁凉迎面吹来,夜凉如水这个词不再是形容,而是一种真实。如果我不在咳嗽,一定要脱光了衣服,让自己沐沐这月光,洗洗这秋风。因为是中秋的前夜,这样的月光就会给人更多的遐想——就算是瞎想也一样的美丽——其实八月十四的月光,与八月十五的月光、八月十六的月光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们的眼睛还没有敏感到能够看出它的圆与不圆,但我们的心能感觉得到。我仰头看着天上这一盘圆月,想到的不是月饼,不是团圆,竟首先是那一句“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因为此时此刻,我就在如此仰头看着,心里有些感激,有些向往,还有些享受。
身体会一点点凉下来,这种感觉真好。摸摸自己的皮肤,凉着,然后就会有一种身体变得透明的感觉,或者说幻觉。年轻的时候,到冬天的河里去洗澡,就是这种感觉。久违了的感觉。
哦,天凉好个秋,这样的诗句,大概只有生长在北方的人才能写得出来。
2005-9-19
今天上班,没见到散发广告的人。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商量好了,全都改行了。
秋风凉了,要穿两件衣服了。上帝保佑,愿他们找到了新的工作。
2005-9-19
八月十五,中秋。黄昏,天色了阴暗下来了。
不是黄昏带来的阴暗,是空气,灰蒙蒙的,看来,今夜是看不到月亮的了。好在我昨夜已经赏过月了,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呆在办公室里,无事可做的样子,突然想起一些很久以前听过的音乐来。
很久很久以前,我喜欢音乐,还有绘画——绘画这个词,容易使人产生误会,以为是这个人自己要画画。不是的,是喜欢别人画出来的作品。如果说我喜欢艺术,或者说我喜欢美术,好象都是不大准确的。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喜欢音乐和绘画,但是从来没有用心去搜集过谁的音乐。但绘画,却用了好几年,收集了我所喜欢的梵高,高更,塞尚,怀斯,的画册。这些印制远没有现在的画册精美的书,常常让我感动。音乐呢,那时候还只是磁带,一个小录音机,就这么简单。1989年的夏天,我在中国的大地上跑了一小圈,从全州出发,到西安,到成都,到重庆,到贵州,回到桂林。在重庆呆了一个星期,这地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一个星期的最大的收获,是买到一本草樱(沉樱?)译的赫威格的小说选,一盘某某演奏的吉他曲。我忘了这位演奏家的名字,实在不应该。在这磁带里,有一首西班牙的名曲,《鸽子》,他的吉他的这样演奏,真的是一声声切入心底。远行的游子回到了阔别的故乡,而故乡已经变得陌生了,彼此都有些不相识了。就像鸽子飞在故乡的上空,盘旋着,却不知道落在哪里好。这一种盘旋,这一种乡愁,真是无法描述,只好用这婉转的音乐来表达。吉他特有的颤音和其他手法,真是把这种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差不多有一年,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听一听。后来,这磁带,被小弟“偷”走了,再后来,被他弄丢了。
90年,第一次听圣桑,也是唯一的一次。还是磁带,听到的是他的《天鹅》,夹在其他一些音乐中。那时候,爱情正在离我而去,心里正是欲死欲活,圣桑的这首曲子,直听得我潸然泪下。湛蓝的夜空,有几点星光,天鹅在湖上徘徊,也许所有美好的时光都在此时回忆起来了,死亡已经在召唤,对生的依恋使它如此从容,它要回头好好看看这湖,这夜,这星光水色,作一次告别。到现在为此,我还没听到把死亡描述得如此凄美的音乐。很多时候,音乐家们把死亡表现成悲壮,哀伤,甚至无奈和抗拒,但在圣桑这里,死亡是一种美,一种伤怀,一种乡愁,是生的延续,是一次告别。这样的音乐,一生哪怕只听一次,也永远留在了记忆里,连那旋律,也常常回旋在耳边。
今夜,月亮被灰云蒙住了。今夜,一个人坐在寂寞空旷的屋里,静静地回忆一些往事,在心里给自己播放音乐。
2005-9-20
夜里坐在阳台,听到了秋雁飞过的声音。爱,爱,别掉队,快跟上啊;或者,爱,爱,等等我——大概如此。如果夜再深一些,静一些,月色再皎洁一些,这样的秋雁的鸣叫,就更有凄美的诗意。
在南方的家乡,初秋时节的深夜里,也是常能听到这样的声声鸣叫的。早晨起来,阳光灿烂,鸟语啁啾,直觉得昨夜的那清越凄凉的声音,仿佛只是梦里。看过《鸟的迁徙》这部纪录片,对大雁的这种叫声,有着更深的感触。
夜里读切.格瓦拉的画传。这个人,大概是上个世纪里最奇特的一个。好像无法把思想家、政治家之类的头衔安到他的头上去,只能叫他是革命家。或者叫他行为艺术家也行。是的,他把革命搞成了一场行为艺术,最后现代的行为艺术,事实上,整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他是最有魅力最有号召力的行为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