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相，在父母亲两边的家族当中，曾经是很有一点争议的。小时候，因为眼睛长得不及妹妹的大而漂亮，去姥姥家的时候，总被一帮舅舅们褒贬取笑。我人小语迟又兼势单力薄，在一群大人的合力围攻之下难免被逗哭，而他们的兴趣，似乎也正在此——每每是我的眼泪下来了，他们的笑容便风起云涌，嘻嘻哈哈地拍拍我的脑袋鸣锣收兵，等我什么时候开心了，伺机再来。

我恨死了这帮舅舅，也恨死了我那双又细又长，眼梢还微微上翘的眼睛。从姥姥家回来，便气急败坏地回爷爷家投诉，姑姑每每怜惜地搂着我，一半儿心疼一半儿不平地哄劝安抚：“谁说我们家简不漂亮？小鼻子小嘴儿丹凤眼，长得多秀气、多甜！”我原以为，这样的美与不美之分，是取决于舅舅和姑姑的审美观不同，很多年后才恍然大悟——人对于跟自己相像的基因，总有一种本能的偏袒和爱护，我姥姥家的人无论男女，个个长得浓眉大眼，爷爷家这边则都是峨眉细目……所以，姑姑表面看去似是为我出头，说是捍卫自己的家族特征，也未可知。

长相这种事情，唯有中庸的人是最苦恼的——美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自是欢喜还来不及；如果丑得一无是处，便没了一点指望，索性死了这份心，也就不必为此而苦了。

长大以后渐渐明白，小时候泪洒姥姥家的那些遭遇，不过是长辈们用来表达喜爱的一种方式，虽然看起来有点冷酷和变态，心中那一层薄薄的怨恨，还是很容易就化解了，可是当时因为眼睛小而被逗哭的苦恼，却丝丝缕缕的铭记下来。其实关于长相，最苦恼的是十几年前。有一阵子走在街上，总被人拉着看相——不管是上下班一个人走去地铁站，还是两个人，甚至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在公园里遛弯，总会冒出一个人来径直朝着我：“这位小姐，看看相吧！”起初觉得不过是江湖术士街上随便拉生意的，并没在意，日子久了屡屡“被看相”，心里就有点不安——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宗教信仰，对鬼神之类的却也不无敬畏，尤其是有人一脸诡异地对我说：“小姐，你的相需要看一看了……”我立马儿便有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之感，一面怒斥着算命的一面加快脚步仓皇逃走，心里却总要惶惶好几天。

后来心里实在担不住了，就把这事儿说给一个略知相学的朋友听。她听了哈哈大笑，说我的双目以及眉眼之间距离略宽，看去应是有大胸怀的，怎么会被几个出来蒙钱的人弄得这般纠结？“你的面相，确实是有一点说道的：额头饱满，脸颊圆润，这就是常说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睛细且长，是典型的象眼，仁慈、长寿；嘴巴的唇形线条清晰，说明为人善说而不刻薄，而且生活不会困窘；耳朵坚而厚，形似元宝且耳垂大而多肉，聪明多福——是菩萨相呢！”我疑心她是为了解劝我，不免问了又问，她简而言之概括：“算命，当然要拣面有福相的人——说好听了，你才愿意多付钱嘛！”我一听这话有理，又想起大学时跟几个好朋友在山顶的合影，曾几次被同学说是“像个小菩萨”，一下子便觉得此说仿佛有了群众基础，心里竟释然了不少。

人到中年以后，相貌这样的事情，渐渐不大被关注了，即便说起，也都彼此会心地绕开美与不美，改说“有气质”、“会保养”，或者干脆夸人有“福相”。“福相”这个词，中性而善意，不溢美肉麻，也不让人难堪，平和与家常里隐含着一个绵长而美好的祝愿，我喜欢。

                                                          （文/阿简）

               （已发《山东商报》、《乌鲁木齐晚报》、《东莞日报》、《滨海时报》、《发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