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时候，娟儿回来了。在大家都在喜气洋洋地忙着过节的时候，她却一脸茫然地独自拎个包儿回到娘家。新年的第一天，别人都在酬躇满志地筹划着来年会有一个怎样的开始，她眼下面临的问题，却是离婚。

六年了，从第一次见到志雄的父母那天起，娟儿就没过过一天踏实日子。尤其是志雄的母亲，那眉梢和嘴角边无时不在的蔑视，仿佛永远都冒着丝丝的寒气。尽管志雄了解并且坚信她的感情，尽管志雄爸爸这样的局长在北京城里多得如同过江之鲫，可志雄的妈妈却始终觉得，自己的儿子家世显赫又一表人才，根本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子，娶了谁家的姑娘，那是谁家的福气。

从恋爱时候的第一次上门，志雄的妈妈就死活看不上娟儿。虽然她也觉得娟儿模样秀气、性情乖巧，可一想到她那一对当工人的父母，便有一种把儿子明珠暗投的愤怒。官儿太太的脾气，一向都觉得十里八村儿的事情都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更何况志雄的命都是她给的，因而他的婚姻大事，自己也格外有权利作主。

志雄虽然软弱，到底还是舍不得娟儿。几个月之后，娟儿怀孕了。志雄跟母亲软磨硬泡，豁出去离家出走也要给自己的女人和她肚里的孩子一个名分。一向像个羊羔一样温顺的儿子忽然变了脾气，志雄的妈妈一时慌了神儿，又想到那娟儿虽然不尽如人意，怀的到底是自家的骨血，再加上志雄最后不惜以死相逼，便半推半就地默许了这门亲事。

娟儿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喜极而泣，以为有情人可以终成眷属了，“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没有想到，事情远不是她想象得那么简单。婆婆借故要关照媳妇肚里的孙子，坚决不允许志雄两口子在外面单过。而且总要时不时地在看电视，或是在跟别人聊天儿的时候，“无心”地说出一些令娟儿难堪的话——“这女人哪，顶忌讳的就是挺着个大肚子嫁进婆家！老人家再怜惜自家的血脉，骨子里也还是希望儿子娶进门的是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孩子。这么拖着赖着嫁进门的，一辈子又怎么能抬得起头来呢？”

娟儿虽然默不做声，心里却像被冰碴子戳破一样一剜一剜地疼。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肚里的胎儿在一天天地长大，她已然走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要回头吗？她既不想失去这个无辜的孩子，又不想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除了忍气吞声地接受婆婆的恩典，她还能怎么样？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孩子生下来，婆婆一高兴，也未必见得就还是揪着自己的这点小辫子不放。能忍，还是忍了罢。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现在儿子已经四岁，可婆婆对娟儿的嫌弃和蔑视，却没有比当年减少一点点，非但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在娟儿偶尔外出晚归的时候，居然还当着她的面教训儿子，对“这样的”女人要加个小心。娟儿是我看着长大的邻家女孩，当初虽是与志雄一时忘情，却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听了这样的羞辱，当然不能忍受，可是回不了几句嘴，便被那伶牙俐齿的婆婆噎得张口结舌，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满肚子的委屈却说不出话来。

那个当初捧着她的脸，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的男人，已经逐渐地消退了当初的锐气，他不仅对母亲的调唆无计可施，反而一步步地退到了后面。家里的气氛稍有不对，他立刻借故跑出去喝酒，喝醉了就拍着胸脯跟娟儿吹牛，酒醒了就一筹莫展地抱怨他夹在婆媳之间的难处。娟儿心里不平，关起房门压着嗓子跟他吵，他索性借口心烦远远地跑出去，躲到风平浪静的时候再回来。起初回来晚了，还支支吾吾地跟娟儿有个解释，到后来干脆彻夜不归，反倒连个借口都不想找了。

“我原来一直以为，相爱是两个人的事，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娟儿低着头轻声地说着，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掉在苍白而消瘦的手上，又缓缓地顺着手背软软地滑下去，连泪痕都感觉幽幽咽咽地，仿佛淌着说不尽的憋屈。我知道她心里的苦楚，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在冬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里，她站在窗前的背影一点点暗淡下来，我看着天边逐渐落山的太阳，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好像也跟着渐渐地沉下去，沉下去……

我拿起一张纸巾递给娟儿，让她擦掉脸上的泪水，那张年轻而清秀的脸庞，憔悴的让人怜惜——时下有个流行的词汇，叫“婚奴”，原意是指结婚时因房子、婚宴等巨额花费，而让自己的生活陷入困境的人。我却觉得这个称谓放在娟儿的身上，也着实贴切得让人心酸——也许，这场奉子成婚的婚姻对娟儿来说，就像一套按揭买来的房子，她拿肚里的孩子作了首付，而婆婆的讥讽和羞辱，则是娟儿不得不付出的沉重利息。   
                                                                                 (文/阿简)

                                            （已发《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