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竹

 多亏人的想象，提炼出竹“君子”的性格；亦由人之妙想，它又化作萧管、篾筐、船篙、撑杆，以及顽童骑跨的竹马、旧学堂先生打手心的竹尺，等等。君子幻形，服务于雅的俗的、日用的娱情的、嬉戏的乃至责罚的目的。

 “君子”，是竹先生的雅号，或曰诨名，犹如“黑旋风”之于李逵，形神融切，一语见骨。曾有七位名士，号称“竹林七贤”，大家闻名见性，便知他们是澹泊高蹈的清操君子，不禁艳羡生敬；倘若谁顶了“黑旋风”的名头来撞世界，则一准被当作“李鬼”，招来众人围打。君子泽远，所以有志之人皆爱邀竹作伴。

 晋人王子猷暂寄空宅，便令种竹，人怪其烦，他啸咏说：“何可一日无此君！”竹，是有情操之人最好的生活伴侣。

 “东坡”向阳，最宜此君，故苏子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又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然而这后一句或可重作思量：过去衙署后庭多栽竹，而公堂里迎送酬酢，说事过钱，此风最盛；打起板来，堂上咆哮，堂下嗷嗷，诸般丑态，各等秽声，扑得满鼻满目皆是。然而“劲节先生”寓居此境，日日受那俗气的毒害，似也未见枯零，一团生意好得很咧！而贪官污吏，竹林密语，请托苞苴，受金得意，扬扬乎击竹节而乐，亦不见哪个竹下顿悟、洗心革面的——则知浊固不能犯清，而清亮之气也难洗人脏腑也！

 推寻世事，实在人而不在竹。

 先贤道“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欲达致知，必先格物。明代大儒王阳明少年进学，即循此途，他从一本竹着手，欲格尽天下之理。且看哪，那竹外直内空，周身通透，繁叶如剑，姿态最挺，该是最易下功夫的。然而阳明先生对竹七日，焦思竭虑，躁几近于狂，犹不能脱其旧骸，格出新理。遂大病一场，不得不哀叹：大道，非圣人不可求！

 然而多年以后，阳明遣戍贵州，蓦地里见弥山亘谷，皆为绿竹所覆，青竿似雨，翠剑如云。在那一刻，先生震撼了！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微物之如竹者，即已蕴涵广博无穷之理，让人沉陷其中，茫然失其去从，何况以天下之大，生物无数，繁衍无穷，又岂是人可痴心尽求而得的！从此，那竹只在他心中，只向内心去求至理，心外倒无竹无物了。

 我试猜想，阳明求道始由竹，最后归致于心学，开一代学脉，亦由于竹。

 竹就是竹，生长幽壑，常见嚣市。竹又不仅仅是竹，它是陶荆州造船的大钉，是郑板桥入画的模特，是先哲悟道的阶梯，是孤舟独钓的寒杆，是湘妃泣诉的挚友，是农家炊爨的柴薪，是现代建筑工人攀缘上下的脚手架……

 当然，它也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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