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消逝（上）

“耗力过度而已，没什么奇怪的。”

西斜的阳光透过木屋窗子，浅淡散射到躺卧着的精灵身上。白天又下了一阵小雪，太阳勉强钻出厚厚的云层，时隐时现，阳光被触目皆是的积雪逼围得软弱无生气，完全没了温度。

好在精灵们燃着了这间病房里的壁炉，火焰舔噬着松木枝，幽淡的香气与跳动的阴影活泼又欢腾。病床离壁炉很近，受到严重伤害后，平时强韧无惧的精灵身体也会失温怕冷，医师们对此有丰富经验。

作为王国最重要的前线军事基地，DUIR山庄里有完备的医疗救护设施，其中包括这座伤员疗养病院。大木屋里分割出七八间单人病房，面积都不大，有门窗、壁炉、单人床和一桌一椅，一般是给受了重伤走动不便、需要长期治疗观察的伤员居留的，修修补补千百年，数不清救治过多少重伤员，几乎每个南部巡逻队战士都曾有过躺在这里被照顾的经历。

如今国王陛下也躺了进来。这病院的履历完满了。

Legolas微微苦笑，把脸埋进伏叠在床边的手臂里。室内有木椅，可他宁愿这样坐在地板上，上身攀靠住病床，似乎能离父亲无知觉的躯体更近些。

我不知道后果会如此严重，他第一万次在心中替自己辩解。父亲自那包围圈中现身之后，一直表现得举重若轻、从容闲适，就连最后组阵向外冲击的途中，还一边挥刀斩杀一边跟儿子谈笑斗嘴呢。那时候森林精灵之王看上去就象造物的诸神一样大能伟丽，眉目颦哂间，成千上万黑暗妖兽灰飞烟灭——所以谁能想到脱出重围之后，他就一声不出地倒了下去，吓掉了在场所有战士的魂魄？

好吧，不是所有。那黑发的军队统帅就拿捏精准地接抱住了昏厥的国王，又顺理成章接手下来的指挥任务，将突围而出的战士带回DUIR山庄。Lord Minethor实在是密林精灵的敬业典范，虽然被国王父子气得够呛，却丝毫没影响他履行职责。

他原本那个走西面悬崖撤退的计划，被答允带林地人突围的Thranduil否决，当时脸色就很难看，而且立刻向Legolas飞来一记眼刀，显然很清楚这主意从哪里来的。后来留守崖下的战士上来汇报：被反复进出后，半兽人加强了对西路崖下的防守兵力，这似乎让Thranduil“硬冲突围向东”的决策有了更多合理性，但是相关精等都心知肚明，事情的本质仍然是：

伟大的森林精灵王又开始惯儿子了。

我不知道后果会如此严重，Legolas第一万零一次想。这样的借口却没办法减轻心中的负疚感，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他惹出的祸。

也许可以说国王驾临前线基地跟他没直接关系，无论他有没有帮助那女孩逃婚，DUIR军粮被借空的案子也再瞒不了多久，这事后果太严重，父亲最终决定自己过来处理并不奇怪。但是一国之君干冒奇险亲身驰援一小队战士，再要说这跟他的独生子被包围没关系，鬼都不信。

然后年轻王子受同情心驱使，央求父亲带林地人一起突围，也实在是轻率幼稚的做法。他明知父亲向来以臣民的永恒生命为重，对异族一贯疏冷无好感，根本不会愿意冒风险搭救那些人类，但是他也知道，父亲是不太会……拒绝……自己叫着“Ada”的请求的。

“如果Thranduil的永生会在这片大陆上消逝掉，”他数千年来最亲密的战友Minethor说，“我认为那将会和他儿子有直接关系。”

这是他们回到基地后，医师们救治国王时，等在一旁的军队统帅对年轻王子做出的预言。无视Legolas瞠目结舌，黑发精灵又公事公办地加了一句：“希望到那时候你已经做好继承王位的准备。”

这真是比直接斥骂他要难受痛苦多了。Legolas知道自己偶尔会——好吧是“时不时”甚或“经常”——赌气耍赖撒娇央求着父亲做些本来不愿意的事，但那也是因为父亲向来表现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从来没见过、也没想过伟大的King Thranduil竟然也会力竭而穷。

“天父首生子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Eldar的光辉正在这个世界上消退。越来越多的精灵离开中土，越来越多的森林被污染、被砍伐，黑暗势力滋生，阴影卷土重来。你认为你Adar还有多少力量能再用来无原则地纵容你，Legolas？

“不，他这次不会死，但也不会比死亡好受多少。森林生命之力与日月星辰之光耗竭以后，the Elvenking体内一直被压制的其它东西会泛起，很快你就会看到。

“去照顾你父亲吧，my prince。再过几年你将满三百岁，我希望你想清楚自己应该成为一位什么样的精灵。”

于是医师们将救治完毕的国王送入这间病房后，余人都退了出去，只留父子两个独处。

叹一口气，Legolas抚上父亲放在床边的右手，仍然是几乎感觉不到体温的寒凉僵硬，食指和无名指上的戒环尤其冰冷刺骨。从陷入昏迷到现在也有很长时间了，精灵王一直没醒过，躺卧在床，金发流散，纤长浓密的睫毛偶尔颤动下，胸膛起伏轻而缓，看上去就象睡着了。

随后Legolas想起来，他其实从没见过父亲睡着时候的模样。

他母亲离去得很早，从小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他记不清自己年幼时有多少次在父亲怀抱里或身畔安然睡去，欢快步入那美妙的梦之花园，但只要他清醒的时候，父亲也总是醒着的。甚至他长大一些后，与父亲分了卧室，在雷雨的夜晚或做了噩梦后跑去找Ada，父亲也永远是在第一时间抱起他安慰，永远都在他需要的时候等在那里。

四个月前，他受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伤害，全身剧痛无已，意识时有时无，迷迷糊糊的时候喊着“Ada”，父亲也总是立刻回答“我在这里”并搂抱住他，让他的痛楚能减缓很多。事后知道这段间歇昏迷期持续了三天左右，期间父亲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之后就算他基本清醒了，父亲的大部分时间里仍然是在他床边度过的，直到他能下床出房间为止。在这漫长的卧床恢复期，父子俩日夜相对，Legolas仍然没一次醒来后看到过父亲的睡容。金发精灵王总是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中，以手支额，那对浅蓝眼眸静静地注视儿子，仿佛是怕睫毛一闪动间，世上唯一的亲人就会消失幻灭。

“I’m so sorry, Ada…..”

泪水涌出眼眶，年轻的王子无力地伏在父亲身上，阖目默祷，希望自己的拥抱抚触也能给父亲一些温暖，就象过去三百年间他无数次为自己所做的那样。

似乎真有效果。身下寒凉的躯体轻轻抽搐一下，呼吸声也明晰起来。Legolas大喜抬头，果见父亲莹白脸庞上的长睫毛缓缓掀起，蓝瞳逐渐聚焦。

“Adar？”

儿子热切的拥抱呼唤中，那对血色褪尽的唇瓣也张开，轻声吐出：

“熊孩子，你压着我伤口了……”

（本章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