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救援 （上）

Minethor一路上心里都很不踏实。

在DUIR山庄得知了Legolas被吼着“Lrrz golug”的半兽人大军包围的消息，还没等国王说话，军队统帅抢先一步请命：

“我带兵去接援他们！陛下绝不能去！”

如果是普通的战士小队被包围，当然也要及时救援，不过那样由南部巡逻队队长指派一名军官带队，或自己上阵完全够了。但这次显然不是“普通的战士小队”，那个黑语词揭示的真相残酷丰富得令人思之心悸。

他做好了与Thranduil激烈争执的心理准备。四个月前国王怀抱重伤爱子奔回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目前在这南部的山庄基地，也没人比他更了解那件事对Thranduil的打击之深。年轻王子如今又一次陷入巨大危险，做父亲的距离如此之近，却要旁观别人去救援而自己无所作为，这要求其实很不近情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此次国王亲自驾临密林山脉，与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同处最危险的前线，本来已经是对臣民很不负责任的举动了。父子俩要再同时身处半兽人大军中挥击搏杀……“除非先踏过我的尸体”，森林精灵军队统帅对自己暗暗发誓。

他坚定强硬地直视国王那双冰蓝色眸子，毫不退缩，等待着Thranduil当场翻脸甚至暴怒开打。可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浓眉下的长睫毛只是一颤，端正双唇平静吐出：

“很好。”

然后在场的精灵没一个能说出话来。

“Go.”还是Thranduil自己又再开口，催促Minethor立刻行动不要耽误时间。黑发的军队统帅有瞬间的不知所措，不过马上定稳心神，招手叫过南部巡逻队队长，最后投给国王警告的一瞥，二人出门去集合部队了。

南部巡逻队数百名战士，有不少正在外面出任务，国王上山时又命令队长派遣信使队组分头通知附近十个庄园准备坚壁清野，一批战士刚刚出发。算下来可动用的只有二百余人，留下必要的驻守兵力，又说服Sirnen也留守山庄“保护国王”，Minethor率一百五十名战士出发，由来报信的精灵领路，向着王子被围地昼夜疾驰。

那座山峰在密林山脉偏西的地方，与Emyn Duir距离相当远。一路上，这队精灵发现了不少于十群半兽人和四处巨蜘蛛巢，Minethor不欲耽误救援时间，将一百五十名精灵分为五队，尽量借助森林和风雪掩护隐匿行军，有几次甚至就是在半兽人们的头顶树冠中纵掠过去的，那些黑暗妖兽却懵然不知。

也许在Legolas还不满三百岁的时候就同意他调来南部的请求，真是个大错误，军队统帅不止一次地想。十五年前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克服了重重心障的，他很清楚这要冒何等的风险、一旦发生最坏情况会引发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最终还是批准了Legolas的申请，部分是因为年轻王子的坚持，但他自知，其中掺杂了自己的私心杂念。

King Thranduil在加冕典礼上授予了他王国军队统帅的职位，至今已经超过两千年。两千多年间，由他派遣出战而不幸牺牲的精灵战士至今有3385位——或许今日过后，这个数字又要跳升。

他太疲累，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三千多具本应永恒不朽的美丽身躯，三千多个本应充满欢笑和歌声的纯净灵魂，三千多本应只存在温情爱意的家庭，一个一个地经由他手中毁坏。他渴望能早日卸下这份责任，王座边那个军队指挥者的位子，本来就应该属于国王最信任的血亲嫡子。第二纪初Oropher父子进入森林建国时，他们的分工就是那样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所以他希望年轻的绿叶王子也能尽快成熟起来，尽早积累足够的经验，能象第二纪的Thranduil那样不怒自威、独挡一面、自然散发的领袖气质给予臣民无尽的信任感。当Legolas长大到可以接受战士训练的时候，Minethor就特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担任那一段时期的白刃战教师，希望能对培养王子的军事素养有所助益——虽然这动机他从未对人承认过。

培养的结果……是……他教出了一个优秀出色的……一线战士。

然后他还没办法抱怨什么，否则自己都觉得天理不容。

越长大看得越清楚，Legolas的天赋禀性简直就是专门用来折磨对他寄予军政厚望的大臣顾问们的。继承了父亲罕见发色和眸色的小王子，猛一看与Thranduil很相似，可是脾气个性却完全彻底象他自己几乎不认识的Silvan母亲。温柔乖巧，随和听话，单纯快乐，万事不上心，本能地逃避一切复杂沉重的思考。也不能说他没有责任感，他很认真地学习各种知识武艺，勇敢无畏地履行战士职责，与队友们相处融洽、受到身边所有精灵一致喜爱、还特别能激发出别人对他的疼爱保护欲——

他就是，没有去指挥领导别人的欲望和气质。

如果只是天性如此，还可以挽救，毕竟后天培养教育也能起到重要作用。Minethor觉得自己如果能完全按自己的想法去教导小王子，也许Legolas会比现在的样子成熟得多。

如果Thranduil不是如此毫无自觉性地溺爱回护儿子的话。

Minethor希望森林精灵王国能有一位成熟睿智的储君、一位足智多谋的军队统帅，Thranduil却只想让自己的儿子单纯快乐地自然生长——好吧，凭良心说，至少他还懂得要严厉督促Legolas练武，谢天谢地——然后，儿子是他生，是他养，出点什么事他个当王当爹的永远出头护着，那小精灵当然就永远都懒得思考永远长不大。

批准还不到三百岁的Legolas加入南部巡逻队，把他远远地跟父亲隔离开，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当然Minethor也为此付出了个人代价，至少半年时间，他的王都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好在前十五年，Legolas在南部一直表现稳定优秀，很受队长称赞，似乎能证明这个调动是合理的。

也就是从今年春天那次受重伤开始，一切事情的轨道似乎都偏差了。

***

一百五十名精灵战士攀上悬崖，几乎无阻碍地在最短时间内冲入包围圈中心，接应到力战将竭的战友们。双方反复胶着缠斗两天后，这一队新出现的人马差一点就让半兽人全军崩溃，包围圈边缘向后退缩约一里格，半兽人军队的粗野号角声及时响起，高大的监军兽人手持皮鞭大棒冲上来，咒骂着驱赶其余半兽人回头，再度组成包围圈。

Minethor也命吹响精灵鸟哨，召回冲锋的战士，避免他们太过深入敌阵。他目测仅山坡下那三里格范围内的半兽人就不下万数，深涧溪谷内还有大量后备军可供填塞，敌我人数对比仍属悬殊。Legolas他们能凭借地形和一圈低矮工事坚守一天两夜，很不容易了。

找到年轻王子后，首先确定他基本没受伤，心底一块大石落定。利用双方重整阵线的时间，Legolas向他简要汇报了目下情况的来龙去脉。很好，语言组织得当、逻辑清晰、重点突出、没什么废话。这是当一个优秀指挥员的基本素养。

“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我们来得太晚，救援不及，最后如何突围？”

这孩子好象稍有点脸红，扭头向身边的几个年长战士看了下，尽量平静地说了他那“以身诱敌”的计划。很勇敢，很无私，很……幼稚欠考虑，不过也无可厚非。毕竟处在他那种情况下，就战术效果而论，Minethor自己也想不出更有效的突围方法了。

应该承认，这危急时刻被赶上架的年轻指挥员，表现可圈可点。也许他到底还是继承了一些父亲的Sindar式英明睿智吧，军队统帅满意地想，日后循序渐进，有计划有步骤地培养，也许真的能达到预期的成效呢。

顺便说，Thranduil这次的表现也非常好，理智冷静，以大局为重，放手信任下属来处理如此重要的事，几乎看不到那个溺爱孩子的父亲的影子了。国王父子都如此成熟理性，实是国家臣民之幸事。

颈后风声响起，树木的吟唱节奏忽然为之一变，由身处战场的紧张恐惧而沉静安然，又竟慢慢生发出欢呼赞颂的旋律。

几乎所有森林精灵都同时回过头去，齐齐睁大眼睛，向西眺望。

哦，不，不不。王国军队统帅无力地闭上眼睛。这不是真的。

西部山巅树梢上，浮现出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白金色高挑身影。

***

他甚至都没费事换上更有利于隐秘行动的紧身衣服，依然是南下路途中那件银光闪烁的衣袍，腰挂长刀，灰靴及膝，外罩拉风的狐皮白裘。没束王冠，散着一头浅金色长发，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里，明亮的人型轮廓自半空中缓缓步下，象是来自西方之洲Valinor的神祇，不真实地飘进一个梦境里。

自己孤身在密林风雪中行进，瞒过一路上的黑暗妖兽大军也就罢了，一百五十多名本与森林共存共生的精灵战士，竟也无一发觉他们身后还跟着位通常极有存在感的——也是极端不负责任的——

我是被什么魔咒迷住了心窍，才能相信他会乖乖地留在DUIR山庄，坐视别人去援救独子？森林王国军队统帅大步上前，迎住刚走下最后一团伸来垫步的树枝的金发精灵：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Thranduil？”

他愤怒得无法再顾及君臣之礼，而被臣属直呼名字的精灵王则平静回答：

“当国王。”

你要当国王，就该老实呆在后面安全的地方，被一堆卫士臣属团团围住舍命保护——这反驳出口前，军队统帅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头。怔了一怔，带着一脸“没时间跟你吵架”表情的国王已擦身而过，只丢下一句：

“我都来了，你想让我现在回么，Minethor？”

让国王自己再孤身穿越满布敌军的森林返回基地，当然也不对。一时间，黑发的精灵贵族思绪混乱，只能呆看着Thranduil走向战场，引发一片兴奋的欢呼声。

南域巡逻队里，最后同盟之战幸存下来的老战士是最多的，其他战士大多也有过跟随King Thranduil奋战的光荣历史。看到金发国王忽然出现，惊讶过后，就是欢呼雀跃士气大振，几个分队指挥员更直接上前向Thranduil问候汇报，平日里经验丰富沉稳持重的千年老战士们，此刻一个个眼神闪亮跃跃欲试，就象见到了心仪偶像的小姑娘似的。

不过凑在国王身边的一堆脑袋里，没有金色头发的。Minethor扫向年轻王子的方向，发现他在一段距离之外，已经别过脸去，忙着和战友们一起检视伤员整理武器，没有向父亲靠近的意思。

Thranduil同样也先没搭理儿子。听完基本信息汇报后，踱着步子探查一遍这坡面不大的战场，随走随下令处理物资、分发兵刃、整顿伤亡、排兵布阵。等到他绕回到Legolas身边，东方天色氤氲，浓重的黑蓝色已有变灰的征兆。

“你的披风呢？”

精灵王微皱着眉头问，神态仿佛是在家里看见儿子刚训练下值归来，却少穿了一件衣服。Legolas没出声，向Lorr的方向侧了下脸，又望向那件仍有部分挂在树上的残损军服。

叹口气，Thranduil伸手解下自己肩头狐裘，挥过来围在儿子身上。年轻的王子瞪大眼睛，想往后退，但父亲动作太快，手一伸搭住他纤瘦的双肩，立刻动弹不得。

“你干嘛？”精灵不象人类那样惧怕寒冷，虽然是在雪夜里，一件贴身的绿褐束腰外衣也足够了，除非象Lorr那样受伤失血又中了毒。Legolas只觉脸上发热，父亲这多余举动一定又给战友们提供了编歌谣打趣小王子的上好材料。

“天明以后我们突围，你没有掩护色的话，暴露自己会连累全军。”

这借口真牵强，Legolas想。冬季的密林山脉即使雪厚三尺，仍然随处可见山石树丛，精灵们的冬季军服是以白色为底色，杂织着不少绿褐黑灰色块，在雪林中能起到很好的掩蔽作用。父亲围在他身上的纯白狐裘，以及自己身上现在外露的银色衣袍，大块的同一颜色都谈不上什么“掩护效果”，而且双手拢住儿子肩膀不放的时间也太长了吧……

唇角柔软地上翘，笑出一丝得意，金发精灵王问：

“你要我吻你额头吗，儿子？”

“不。”这是个赤裸裸的威胁。Legolas用力一挣，脱开掌握，把肩上还带着父亲体温的狐裘揽紧，抬头飞出一记眼刀。父子俩心知肚明这算达成了妥协，年轻王子忍不住瞅一眼那些离得不算太远的战士，只见所有人都立刻扭过脸去看风景：

“这雪不下了啊，一会儿会不会出太阳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