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地人

父子对战后的第二天，灰袍巫师现身森林精灵王宫。

Gandalf说自己只是“路过贵地，打个招呼”，并称要途经森林南部去和其他几位巫师会面，如果能“顺便”与Legolas同行将十分荣幸。虽然国王父子都觉得他这“顺便”未免过于“凑巧”，年轻王子还是非常高兴能与巫师做伴归队，而且他认为父亲的眉头也似乎稍稍松了一点。

于是七天之后，年轻的精灵王子肩负随身器物，与战友一起走在前线山城崎岖的小路上，自断崖间迤逦而下，一边越来越接近崖下繁茂的树海，一边断断续续地闲谈。Lorr是个很典型的天性轻松快活的Silvan精灵，虽然嘴里抱怨个不停，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

“这三个月，老Sirnen的日子真心不好过。你知道吗？他竟然下命令让队里所有不满三百岁的战士都留守各基地庄园站岗，不再参与外出巡逻，荒唐吧？你这次受伤真是把他吓怕了哟。”

不满三百岁的战士不能进入最危险的南域巡逻队，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自“警觉的和平时期”开始以来，Legolas是第一个打破这个规矩的精灵。他有他的特殊身份和理由，但规矩开了口子，就不好再堵上，十五年来又有包括Lorr在内的几位表现杰出、本人意志坚决的年轻战士破例调入南域巡逻队。队长Sirnen对此从来没高兴过，虽然他也一直在申吁自己队中战士数量太少、不足以应对山脉以南侵袭过来的大群妖物，但显然他希望调来的是有经验的老战士，而不是“连三百个冬天都没经历过的菜鸟”。

“我们都觉得他过分小心了，这几个月，森林里可平静了，比今年春天冬天和前几年都安详了很多。我们有一次在外面巡逻了十天，居然只发现了两个巨蜘蛛巢，半兽人和地妖一只都没遇到，你相信吗？Zenion那家伙有次开玩笑说，是不是兽人们发现他们击伤了精灵王子，赶紧回Dol Guldur去找the dark lord领赏去了？哈哈哈哈。”

Legolas回以微笑，没作评论。他知道父亲和军队统帅远没这么乐观，反而都认为这几个月南域的异常平静并非祥兆。他没有参加父亲的全部会议，当然，只旁听了一些与军事相关的，冗长枯燥的信息陈述还常常害他天马行空神游万里。

“你知道Lord Naegthor又在鼓动Sirnen派遣南下侦探队吗，Legolas？”Lorr靠近了些，神秘兮兮地提到DUIR山庄首领的秘密计划，“他大概又在琢磨向南进攻Dol Guldur、收复森林的事了。The king有这个打算吗？”

“我不知道。”Legolas想都不想地回答。他真不知道父亲是否有此计划，但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这是从小就在王宫里被反复教导的重要事项，早成习惯了。

“啊，算了，反正也只是猜测。”年轻战士失望地叹息，“这几个月，山上不断往QUE村子里运粮食，我们都觉得应该是为反攻南方做准备呢。但是这么大的事，Sirnen和Naegthor两个大概决定不了，需要the king下令吧。”

眉尖微挑，Legolas略觉诧异。Lorr提到的QUE村，是一个离DUIR山庄很近的林地人类村庄，就在密林山脉的南坡上，精灵们自DUIR走过去花不了一天时间。以伐木为生的林地人在那村子定居超过二百年了，目前是整座森林里规模最大的人类聚居点之一，人口繁衍得已经有七八百，一直以来都是与森林精灵关系密切的盟友。

事实上，那个村子之所以能在妖物丛生的密林山脉以南定居繁衍，一方面是倚仗魔法河与奔流河的水运便利，与长湖镇进行木材贸易，另一方面则深深依赖于“背后”的精灵基地保护。DUIR山庄方圆几十里格内，水草繁茂、猎物充足，黑暗妖物出没极少。虽然精灵庄园周围都有法力防障，普通的林地人村民无法象邻居串门一样随随便便进入DUIR山庄的范围，一般精灵没事也不会出现在人类村落里，但两地首领的联系算是比较频繁的，物资方面的互助互通也不罕见。

这年冬末和春天，Legolas受伤回家前，他就见过DUIR山庄向QUE村运送粮食的车队。这事以前也发生过，人类对于粮食的消耗量相比精灵来说非常惊人，春荒时容易出现粮食短缺，向精灵们暂时借用一些存粮，等冰化河开、木材运输恢复以后，购买的粮食运到，再返还给DUIR山庄。

所以当时Legolas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如果按Lorr所说，入夏至秋间，“山上不断往QUE村子里运粮食”，那就不太正常了。除了他们猜测的，DUIR山庄首领和南域巡逻队队长打算联合林地人一起进攻南方，因此委托QUE村民先行安排进军的后勤供应事宜之外，Legolas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

这些复杂麻烦的事还是留给Adar和队长首领们去头疼吧，年轻王子不上心地想着，抛开了这些念头。他们已经走入浓密的树冠下，在林间小径上轻快行进，不时与路边的精灵们打着招呼，曲曲折折地走向南域巡逻队指挥部。

这是一幢外表与其它住宅毫无区别的普通木屋，屋顶的树皮上枝叶招展、绿意盎然。问过门口值班的战友，确定队长在内，Legolas敲门进入。

*** 

坐在室内办公桌后的男精灵抬起头，疲惫的脸上泛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点头回应过年轻战士的抚胸礼，南域巡逻队队长Sirnen起身，示意Legolas近前，又与他交换了一个握肩礼，借机仔细打量这个太过重要的“普通战士”：

“你怎么样？确实完全恢复了吗？”

“Yes，Captain，”Legolas对这一问毫不意外，“我有首席医师签字的诊断书，还有路上收到的the king的亲笔信，都可以证明我得到了正式归队许可，并非私自逃回来的。”而且我私自逃回来也没用啊，他在心里又默默加上一句，你们会把我五花大绑押回王宫去送给Adar发落的。

仿佛能听见这孩子心声似的，年长的战士笑了。将跟在Legolas身后进门的Lorr遣走，指定桌前一把椅子让年轻王子坐下，两名精灵贵族单独对谈。不太擅长言辞的队长整理着万千思绪，最终还是只能问出：

“The king怎么样？”

“很好，”Legolas小心地回答，他能猜到队长想问什么，“我刚被送回去的时候，the king有些情绪困扰，不过之后很快就平静了。而且我向您保证，他没有为此怪罪任何人的意思。”除了怪罪他自己。

年长战士苦笑了下：

“我在王宫留了三天，陛下始终没时间见我——当然那很正常，他一直都守在你身边。我向Lord Minethor做了汇报，回来以后，又写了书信给陛下，过一段时间之后才收到简短回复。”

看得出来，作为对Legolas受重伤负有“领导责任”的队长，他心理压力极大。金发王子张了张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The king不会迁怒于任何人，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我非常抱歉，Captain，下次我会更小心些。”

“不止于此，我不是只针对陛下对我……或者对南域巡逻队的想法，”Sirnen努力搜寻适当的表达，“整片森林树木的情绪都不太正常，Legolas，你知道the king与这片森林的紧密联系和相互影响。你受伤离队以后，黑暗妖物出现的频次明显减少，森林里看上去异常平静，但树木的吟唱和波动反而更加紧张，好象预告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陛下是否与你谈论过与此相关的问题？”

谈论过吗？Legolas茫然回想，当然他和父亲的谈话经常会涉及森林，以及南域这边的敌情局势，但似乎父亲没强调过近期有什么异常，事实上父亲一直在强调的只有“伤势没完全恢复你归队了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拖累战友……”

“我不记得the king说过类似事情，”最终他还是回答，“如果有必要，我建议您直接写信给陛下沟通。”

这是与Legolas谈到“国王的想法”时，年轻王子最常用的回复，所有人都很熟悉了。队长无奈地微笑了下，结束这个话题，遣散Legolas去休息。

起身走到门边，金发战士又停步，转身询问：

“Captain，明天是否有队伍要出发去巡逻？”整个南部巡逻队通常分为十个左右小队，分别安排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巡视森林防区。

“是的。我在调派人手。”

“请让我也参加出巡，”Legolas恳求，“我需要尽快恢复战斗状态。”

“你刚长途旅行回来，我想你会愿意先休息一下？”

“我休息够了，骨头缝里都要长蘑菇了。”年轻战士几乎是在呻吟。这三个月他不但休息够了，也被当成小婴儿呵护宝贝够了，他不想回到岗位以后还继续被宝贝着。

队长笑了，挥手让他出去。Legolas再度背起行囊，躬身出门，在树梢间洒落的偏西阳光下走向自己与四名战友同居的木屋，一路继续与见到的精灵们打招呼，接受他们的问候与欢迎。

身后的林间小路上传来车轮辗轧声，他侧身让道，与推着独轮车的精灵们交换了问候语，目送三辆装载粮袋的小车推往山下QUE村庄的方向。

那粮袋看上去很眼熟，应该就是他搭乘前来的船队这次运送的粮食。Legolas皱皱眉，想着要不要去搞清楚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但很快抛开这念头。他明天就要下山去巡逻战斗了，没时间精力去探问自己职责以外的事务。那也不是一个普通战士应该关心的问题。

***

仰头饮下皮袋里的清水，一条冷彻入骨的冰线透舌过咽、直通肠胃。

今年冷得真早，Legolas想，注意到面前小溪的岸边水草上都结了厚霜，浅水处也有冰层出现。不过精灵们的笑语欢歌温热了林间小溪周围的空气，这是巡逻至午后的休息时间，几十名战士在溪边清洗、饮水、盛装水囊、说笑玩闹。

Legolas把水囊灌满收好，跃上溪边一棵冷杉树，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安静满足地躺靠下来。这是他过去三个月一直思念的情景，在他近二百年的战士生涯当中已经司空见惯，离开后就会回想其中的快乐。

“你没发现你的水袋底有个破洞吗，Niyaer？你是想笑死我们吗……”

“听说了没，昨晚Sirnen和Naegthor又大吵了一架，气得Sirnen今早下山了……”“哈哈哈，可怜的老Sirnen哪里吵得过Naegthor，那个榆木脑袋的庄主大人只有lord Minethor或者the king才治得住……”

“QUE人又干脏事了，没遵守边界，为了少走几步路砍伐了未受污染的树木，然后暴怒的Lord Naegthor差点没把他们给吓死……”

“上回是谁把Datura汁液放进那个林地人村长的酒杯里了？干得真好……”

“我听说褐袍巫师上个月在西边出现了一次……”

“据说森林以南的原野上在打仗呢，骑马的人类和东方部族相互打得很激烈……”

战友们的闲聊和歌声流水一样从耳边飘过，Legolas似听非听，主要注意力集中在身下的树木枝干上。舒缓的呼吸节奏通过相触的肌体清晰传递，队长说得没错，森林的情绪是有些异常，不是那种被污毁时的挣扎哀鸣，也不是全然健康愉悦的吟唱，大体上平静，粗糙树皮下的纤维管流却有着紧张的收放韵律。似乎这些树木是在超常规地拼命汲取土壤里的水份和营养，为……什么而做着准备？

“Legolas。”

呼唤声使精灵王子眼眸聚焦回现实，支起身低头去看，这个分组的领队和另一个战士——负责外围警戒的哨兵之一——站在树下，抬头仰望着他。

一跃下地，Legolas询问地扬起眉。领队的精灵看了眼哨兵，开口：

“我们在森林里发现了一个人类的女孩。”

“Yes？”这个地方离那个人类村庄QUE很近，小溪的下游就直接流入村子里，所以发现个人类女孩有什么奇怪的？

“她是昨晚从家里跑出来的，向着DUIR的方向过去，但是当然，进不了我们的防护圈。现在夜晚的温度对人类来说已经很难忍受，早上发现她时，她几乎冻僵了。刚才暖和过来，张嘴第一句话，她要见‘the Elvenprince’。”

“什么？”Legolas失声。

“The Elvenprince，”领队重复，眼眸里带着笑意，“也许这片大陆上还有另外的精灵王子，但我们不认识。所以只能来问你，你要见她吗？”

“为什么她要见我？”中土大陆上已知的唯一一位“精灵王子”开始隐隐头痛，“我不认识任何人类姑娘。”

“她只说是重要的事，坚持要当面告诉你。她还说你不但认识她，而且拥抱亲吻过她。”

你俩干脆直截了当笑出来算了，好过这么辛苦忍着，Legolas恨恨地想。幸灾乐祸真是世界上最恶劣的品性。

“所以你要见她吗，Legolas？”

能不见吗？既然爆出了这么娱乐的信息，如果不尽快把事情弄明白，谁知道小道消息一半天内就会传成什么样子？没准儿明天他就能接到父亲的信鸦传书叫他解释与人类的绯闻了。

精灵王子腹诽地跟在两名战士身后，走向外围哨兵岗。

一个瘦小的褐发少女坐在几名也全是幸灾乐祸表情的哨兵中间，身上披着毛毯，旁边点起了一小堆篝火为她取暖。见到靠近的三名精灵，女孩抬起长满雀斑的脸，一对灵活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动着，几乎立刻锁定了目标。

“您要见我吗，女士？”

精灵王子以通用语礼貌询问，对方却并不领情，虽然披着毯子站了起来，脸上表情和回答语调半点都不和气：

“给我看你的头发。”

Legolas挑起一边眉毛。离开安全范围后，他已经习惯和战友们一样拉上兜帽遮住头发，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瘦小的女孩究竟是谁？

即使以人类的标准而言，她也谈不上“美貌”，一头褐色短发乱糟糟的，脸庞线条过于生硬，更象个男孩子，两颊还布满了雀斑。眼神倒还明亮清澈，大胆地直视着很多人类都非常惧怕的森林精灵们。Legolas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她。

顿了一顿，精灵王子还是抬手揭下兜帽，满头金发与精致优雅的容貌在秋末的林间光线中熠熠生辉。

少女闭上眼睛，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又似乎在感谢上天神祇。

“你不认识现在的我，但是十五年前，我们见过，”披着毯子的女孩向Legolas走近了一步，“你把我从森林的荆棘丛里抱出来，吻了我的额头来止住我的痛和眼泪。我至今仍然记得你头发的光芒。”

浅蓝色眼眸蓦然睁大，精灵王子记起来了：

“你是……QUE村长的女儿？”

十五年前，他刚刚来到南域巡逻队服役，大致也是这个时节，巡逻队接到QUE人的求助，村长的三岁女儿在森林里走失。虽然左近黑暗妖物出没较少，但森林里仍有许多能危害到幼童的猛兽，更别提寒冷的天气。DUIR山庄里的精灵全体出动，彻夜帮助村民们搜寻。

其实找到小女孩的并不是Legolas，但是她被发现时，已经深陷在一片荆棘丛里，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意识还清醒着，对于陌生面孔表现出强烈的挣扎抗拒。她的亲人相距尚远，为了避免她进一步伤害自己，精灵们都不敢接近。不过当小女孩看到（过来时不小心被荆刺扯下了兜帽的）金发精灵王子，倒是当即止哭，呆呆注视，大概是被这太过罕异的美丽震撼到了。

所以就是Legolas进入棘丛，边哄劝着边把不躲不闪的三岁小姑娘抱了出来，让精灵医师给治疗，交给她闻讯赶来、喜极而泣的父母。后来他还问过一次，得知孩子一切无恙，也就把这事忘干净了，直到今天。

“是的，我是Everley之女Emma。我父母告诉我这里只有一位金发的精灵，是伟大的King Thranduil唯一的儿子，所以我知道十五年前是你救了我，O Elvenprince。如今我再次来向你求助，只有你能帮助我逃离噩梦一样的命运。”

“是什么？”

“我的婚姻，”少女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我父亲要我嫁给一头黑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