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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专栏文摘 |
老年痴呆症使奶奶以十年为单位,忘记她一生中绝大部分时光。她的记忆终止于20岁,那一年她的丈夫去世,儿子出生才几个月。孀居里完不了的永夜,孤寂与苦楚算不了什么;儿子长大成人带给她的许多慰籍,原来也是身外物可以轻易抹掉。她记得的只有年轻时与姊妹在井边取水,碾碎茶籽洗一头乌黑的长发;也记得家门口一棵柿子树,初尝柿饼那甜丝丝的滋味。生命起始的十来二十年历历在目,光鲜亮泽一派琉璃世界。她被怎样一股神秘的力量拉回童年少年里去了呢?提前降临的天国啊!
而对我们来说,童年往事犹如形状各异的无数拼图碎片,起初每人手中捧着零乱纷繁的一大叠,有的属于自己,有的属于玩伴,全都不分彼此混杂在一起。后来时间的风由温柔变得凌厉,在我们成长过程中将碎片吹散在记忆深深浅浅的各个地方了。
于是每次旧时玩伴的小聚都像一次拼图游戏,善忘的人儿往往惊喜交加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指缝间遗失的珍贵细节,竟然活色生香又在别人唇齿间被和盘托出。与另一个自己狭路相逢,有结识陌生人的新鲜刺激,也有与好友久别重逢的温馨感动。
除了担当童年时光守护人的要职,乖张的旧时玩伴还乐于充当心理分析师,从幼时的言行举止中寻找蛛丝马迹,进而探究日后性情发展与定型的轨道——未必真的十二分关注自己的成长,童年时亲密无间,长大了蒲公英一般天南海北各有各去路,后知后觉的“三岁看到老”,把昔日与现在联系起来,掌握过去亦即掌握未来,了解别人亦即了解自己,起码能在变幻无常的世界生出一种安稳之感。
情人们就这点特别羡慕彼此的童年玩伴:论热情,明明比谁都更诚挚更急切要追溯爱侣散落在时间荒原里的流光掠影的,偏偏那一块领域对自己几乎一片空白。若非青梅竹马,也只有通过旧照片弥补往年,如王菲《守时》唱的:“如果你愿意,让我欣赏一遍纯真少年,成熟后那张动人笑脸怎样发展,眉目有何变迁。”
情人眼里当前的西施,童年时该是天真无邪可爱至极的小天使呢。但是,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小时候有多坏——要多坏有多坏,不过就算真的坏到“贪嗔痴慢嫉”五毒俱全,也都作不得准的。小小男孩女孩子的坏,未经定义,全不上心,还没流露就已经被原谅了,甚至连被原谅的必要都没有,不自知不自觉到那样的田地,多么恣意率性的生长,日后终于识得爱的滋味,也以彼此来去无牵挂的“赤子之恋”为最高境界吧,所谓天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可惜身在天堂的人必定是不自知的,而且,除了罹患老年痴呆症的奶奶,亲爱的,又有谁去过那里?
高中时期在学校广播室播放音乐,我抽出一张梁波罗的唱片,里面一首《本事》让我双手蓦的颤抖起来。我放下唱针,走出广播室,靠在栏杆上,透过缀满黄色小小绒球的台湾相思树的枝叶,看到操场上学生们穿梭于食堂和寝室之间,脚下一只历史悠久的喇叭发出空旷沙哑的声音,震耳欲聋,淹没了世间的一切,唱的正是天堂的秘密: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我们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后来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