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向我所在的单位递交了一份A4纸打印的公文体辞职报告。措辞严谨，行文流畅。

那是我第一次按照我自己内心的想法和愿望成就的公文。没引经据典，没华美辞藻。理性而不失规矩和方圆。

辞呈递交到人事处的那一天，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天空澄蓝，碧野万里。一如我即将离职解放的心情。

人事处孟姓处长戴着老花眼镜仔细阅读完我的申请，客气地说，年轻人啊，处理问题有些僵硬。还是别这样办的好，好像单位把你怎么着了似的。这样吧，你重写一份停薪留职报告，也好有个缓冲。                                 欢聚。欢吃。欢喝。欢玩。就是个“欢”。

也是。在当年，敢把那么大的国企饭碗一拳砸碎，需要的不仅仅是冲动和勇气。那是一个多么传统守旧的幽居在深山里的封闭的小世界呀。何况我所处的单位，是那里待遇最好的单位。我的工作，除了每天拎着本夹子到处考核别人，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闲来无事扯扯蛋。直接令我愤然辞职的原因是，我当时的主管处长，掐腰站在办公楼的楼梯上，张口像骂自家儿女似的大骂一位即将退休的老职员。令我不能容忍的，是那个一头白发的老职员，一副逆来顺受的窝囊相，靠在墙角一言不发，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低垂着头，颤抖在风中的孱弱的身影。我想起了契诃夫的小说，想起来《小公务员之死》。我直想冲着那位处长冲过去，抽丫一个响彻云霄的耳光------谁给你的权利，破口辱骂一个半百的老人？             

返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铺开纸，写下辞呈------昏暗昏庸昏聩！叔可忍，婶不可忍！

结果，孟姓处长的一句善意提醒，将我的档案关系被人性化的保留了十年。且，是带薪留职。时隔多年，每每想起，对他都心存感激。当然，这是后话了。请原谅我年轻时的冒失和冲动吧。我一直以为，性格即命运。我率直坦荡开阔强硬宁折不弯的性格，决定了我的命运。不管这命运是好是坏，我改变不了。

于是，我扑棱开我羽翼未丰的翅膀，睁开半是浑浊半是清醒的眼睛，           

从大山深处，向我以为的、高远辽阔的天空，飞去。                      

这一飞，就是20多年。

此次回到南戴河，见到了20年前的发小同学。瞬间恍惚，我已经走的太久，太远。有的同学，竟然从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见到过。细数下来，不是20年，而是30年未见了。

30年啊。  

我还能叫得出她们的名字。这些名字，在我童年、青年的尘封的记忆里，竟从来不曾遗忘。

画油画的徐艳。打小就一起相约上学放学的老邻居王春云。闺蜜级小伙伴廉影、包红、赵兴唐。一直独身未嫁的梁秀芳。妖蛾子女巫般的吴永霞。这还不包括发小周永伟和王国庆呢。

男同学里，我还能一眼就认出他们的样子。同桌孙长胜。体育委员王宏伟。班长刘秀民。最好的开裆裤时就混在一起的玩伴王洪志、赵云峰，徐延峰，赵向阳。还有。还有。

我本以为我早就淡忘了他们。这些年的南北游荡，走过太多的人群，见到太多的风景。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已不挂念心上。前些年偶尔回家，行色匆匆间，竟也从未想起过要约这些同学聚聚。以为自己雄才大略天高地阔志向高远，以为她们与自己隔行如隔山般的疏离或疏远，却与行走间，疏忽了太多的同学谊，发小情。

此次返乡，有三件事一定要办。一是去北戴河莲峰山上祭奠我的父母，二是去探望我的高中班主任语文老师马海山。再就是，一定要见见我的这些老同学了。举起酒杯的那一                                徐艳的油画作品。据说卖到画廊里，价值连城呢，哈哈。

刻，我竟然有些哽咽。我说，我们都老了吧？为什么越老，越是想见你们？为什么越老，我越是牵挂和梦到你们？我的提议立即遭到全体同学的谴责批判，他们的说法是，同学在一起，就一定年轻，一定没有或者忘记年龄。因为我们是小时候起就在一起玩的同学啊！

喝酒吧。厮混吧。高声唱歌吧。勾肩搭背吧。放恣飞扬吧。眉目传情吧。

就当我们不老，就当我们年轻。

时光的巨手，哗啦一下撕扯开所有的光阴。

光阴背后，是黑白老照片儿。是针孔唱机。是被老师罚站写检查。

是毕业照。是放学后几经辗转传到手里的初恋的汗湿的小纸条儿。

我们就这样嗷嗷叫着闹着蹦着跳着唱着，回到从前。

其实，从前，是回不到的。                                              我和男同学们。众星捧月吧？
能回得去的，只是记忆。

现在，我所有的女同学都被“一刀切”退休了。还好的年纪，都回归家里。她们大多过着衣食简朴深居简出的日子。开不多的工资，数着一篇一篇的日历。徐艳的油画儿，可以卖到画廊。每天下午，她会躲进她的画室里，用一抹一抹的色彩，涂写她年轻时的理想。小周开着一家不大的酒店，逢旅游旺季，可以狠赚一笔。廉影去年老妈病逝，现在每天守在八十多岁的老父身边，煎茶熬药。小芳依旧独身。哈哈地笑着说你们猜猜，我孤家寡人走的时候，都会有哪个同学来送我？许建平腰脱，包红每天去照看她，陪她洗澡，顺便做顿饭给她吃。徐艳说，芳啊你回来吧，回来有这么多同学一起老，一起死。一个电话，哗啦一下就会来好几十人啊。我们活到最后，是不是就活个人气儿？打小一起长大，唯有我们，知冷知热，知根知底？

要回来的。是一定要回来的呀。                                   

叶落归根。鱼翔海底。树高千尺，难忘根基。

我就是那只飞得再高再远也挣脱不断线儿的缠绕的风筝。

那线的一头，分明就攥在你们手里。

我会在8年后，荣归故里。与你们一起厮混到老。

我们一起打麻将。一起遛弯儿。一起看病吃药。一起参加我们儿女的婚礼。

一起迎朝阳送落日。

一起生，一起长。

一起活，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