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底村西那不大的山坡朝阳处，半年前添了一座新坟。坟不大，却很显眼，因为那山坡，属军事区，大部被铁丝网围着，四周无遮无拦，不算块风水宝地，没有坟安在那里。
    “过年了，看看铁军去吧，那孩子一个人在那儿，怪孤单的。育儿，把这两块点心带上，叫上丫头吧。”一家人一番欢天喜地过后，老太太发了话。
    育儿是女孩儿的小姑，在父亲兄弟姐妹四人中排行老末，但爷爷奶奶只信任她。那年，她十五六年，已挑起家里的重担。她和哥嫂在城里上学，每周上山一次，风雪无阻。每到周六的早晨，上山的路上，就会出现一个身子瘦瘦长长的女孩儿，肩上常背着个大大的油卡（注：那种用来装油的塑料桶），但那里面不是油，而是酱油或醋。夏天，女孩儿背出一身汗；冬天，女孩儿背出满脸冻疮。
    女孩儿喜欢这个小姑，喜欢她常给自己和弟妹带来好吃的，喜欢小姑教自己认字。人——大——山——水——布——米——豆……这顺序好像只属于这个家族，上一代教下一代，这一个教那一个。这个家族的所有成员，文化启蒙都源于这几个字，这个永远不变的顺序。
    尽管有大山挡着，呼呼的西北风还是刮得人脸上生疼。女孩儿跟着小姑出村向西，或许因为冷，往常热闹的兵营也显得冷清。倒是不远，没多久便到了坟前。坟头上，一根很细小的枯枝干在风中摇曳，像马上要折了一样。小姑打开手里的布包，把两块小点心放在坟前，然后小声说：“哥，今天过年，你大姨让我送点心给你。姨和姨父身体不好，他们在城里望着你。你快吃吧。”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怎么，小姑说完，猛拉了女孩儿，手抖抖的，转身就往回跑。
    女孩儿知道，那坟里躺着的，是铁军叔。铁军叔是姨奶奶的大儿子，岁数并不大，头年出事的时候，他十六岁。那是70年秋，“文革”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大人们闹革命，学校的孩子们放了羊。铁军叔和市委大院儿的孩子们天天疯，打架，游行，斗老师……
   那天，天还没有全亮，女孩儿还躺在暖暖的被窝儿里。“咣——咣——咣——”院门被敲得山响，“哥，快开门！嫂子，快开门！！我是育儿。”小姑变了声地叫着。母亲忙披了衣出去，开门拉小姑进来。说来也怪，母亲烦父亲家几乎所有的人，惟独亲这小姑，疼这小姑。
    “育儿，咋啦？谁欺负你了？”望着小姑通红的脸颊，母亲急急地问。
被嫂子那目光盯着，原本还在小姑眼里打转儿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狼，狼……”小姑流着泪的眼睛因为急，圆圆地瞪着，嘴不住地哆嗦。
“狼？啊？”母亲瞪大了眼睛，小姑点点头。下山时，她碰到了狼。
    那时候，不像现在，大青山上，草尽管不多，但还是深深的，尤其是在秋天。草棵儿里，也不似现在，寻不到四条腿的活物。狼，兔子，野羊，山鸡，刺猬，常常出没。狼见了人，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扑过来，而是远远地在草棵儿里卧着，瞪着发光的眼睛与人对视。人不招它，不经意地走过去，它也不打扰人们，只是人们见了，浑身的恐惧罢了。
    “啊，是。不……还……还……不，还有铁军，哥，嫂子，……铁军出事了……”
    “啊？？！！”一家人十多只眼睛全瞪了起来。
    原来，秃小子们没的学上，大人也不管，架打了，反也造了，折腾过后还是无聊，于是就瞒了家里，大大小小八个孩子偷了家里的钱，跑出城，跟着铁军上了山。那大青山，七个孩子中惟有铁军去过，他大姨家在那里。大姨那里有野果子，大姨那里有布谷鸟……总之，城里孩子们没见过的，那里似乎什么都有。在孩子们面前吹多了，铁军自然也就成了孩子们的英雄。
    乌斯图，大青山山系中一座很险的山岭，那里山势陡峭。S型的山体蓝青蓝青，全是青一色的花岗岩。草木不见很多，“布谷——布谷——”的声音却幽幽地萦绕在山中。
    七个未经世面的孩子，站在大山脚下，仰望那山石，被大山惊得目瞪口呆。“布谷”声诱惑着，牵引着，孩子们攀起山来。
    山石不时地从高处落下，“哗啦啦”跳跃着滚下去，砸出一串串石花。头顶上，“布谷”声在不远处响得越发清晰，孩子们兴奋异常。
    “加把油儿，爷们儿！！”最小的男孩儿八岁，他惧怕那山，没有上，远远地站在山下喊着。
    “轰隆隆……”几块巨大的山石滑落下来，伴着“啊——”的一声微弱的惨叫，铁军和着山石弹跳着滚下来，所以的孩子都被这突发的情况惊呆了……
七个脑袋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脸一下子全变了色。铁军躺在乱石中，后脑勺、胸、腰，三个大大的血洞。
    六个大孩子转身就跑，那小的，却异常镇定。站住！你们谁也别跑！全给我回来。都把腰带解开，快救铁军哥！说来不信，但却是事实。那种异常情况，换了大人，也会腿肚子打颤，更何况一个孩子！然而，就是那八岁的男孩儿，严然一个将军，指挥着。七个孩子，用八条皮带，抬着铁军，走了一夜山路，才来到那兵营……
    铁军叔，正值花季，就这么死了。对于他的死，各种说法。“这孩子太淘，不出事才怪！”“真是可惜，那么大的小子！”“唉，命啊。”
    但真是淘么？真是命么？
    中年丧子，悲痛可想而知，姨奶奶半疯了，那疯状持续了很久很久。她不能面向北方，不能看到城北那大山，但只要面北，那山便会清亮亮地呈在眼前……
    那个时代的孩子也有心愿，做梦都想着一身军装，一顶军帽。入敛那天，孩子如了心愿，一身从部队临时找来的半新的军装穿在身上，一顶崭新的军帽戴在头上。军帽上，别着他极珍爱的一枚帽徽。
    带着一个未圆的梦，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