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作诗与考场作文写作

无想樵夫

林黛玉是大观园中的才女。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红楼梦》版本众多，各本回目文字有出入，此乃“红学”常识。拙文所引回目、引文，除单独作注外，其余均据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程丁插图全本，笔者自注）之判词云“堪怜咏絮才”，以晋代才女谢道韫作比，就是一例证。此外，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中，林黛玉、薛宝钗等人作诗，元妃评价说：“终时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所及。” “林黛玉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做了一首五律应命便罢了。”也就是说，倍受元妃称颂的黛玉之作，不过是“应命”之作。时贾宝玉未作完，只成三首，见此景，“未得展才，心上不快”的林黛玉不觉技痒，援手宝玉，让他抄录已得三首，“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个团子，掷向宝玉”。林黛玉作的这首《杏帘在望》被元妃大加赞赏，推为四首之冠，并因诗中“一畦春韭熟（有的版本作“绿”），十里稻花香”一联，将原来的“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林黛玉一气呵成，写下了《咏菊》《问菊》与《菊梦》三首诗，被大观园中的文学评论家李纨等人推为魁首。李纨道：“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如果套用目前教育界的行话来说，应当是林黛玉同学在“金秋‘菊花颂’征诗比赛中，一举囊括前三名”，很值得送一张喜报的。此外，像林黛玉的佳作佳句，可用“俯拾皆是”来形容，诸如《葬花词》、“冷月葬诗魂”等等。

林黛玉何以才华过人呢？说来无非是一句老话：“多读多写文自工。”

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中贾母问“黛玉念何书”，黛玉作答：“刚念了《四书》。”而迎春、探春姐妹，贾母只是说：“不过认几个字罢了！”可见黛玉阅读量大。其实，不仅是《四书》，于《庄子》、佛教经典等书，林黛玉也乱熟于心。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贾宝玉无所事事，为《南华经》（即《庄子》）之《胠箧》续了一段，第二天黛玉看见，“又气又笑”，提笔续了一绝：“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诙谐幽默而一语中的。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宝玉悟禅，进入呆傻之境，人们为之担忧，又束手无策。黛玉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不能答，黛玉笑他：“这样愚钝，还参禅呢！”又说，“你说‘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要续两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将痴迷的宝玉从思想的迷途中拉了回来。从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也反映林黛玉对《西厢记》《牡丹亭》等书是耳熟能详。最令人称奇的是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的文字：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又“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从林黛玉为香菱开的书单看来，林黛玉所读的诗歌，当以千作单位计了。香菱舍近求远，放着宝钗不求，偏要拜黛玉为师，也可理解了。腹有诗书气自华，林黛玉不仅自能作诗，还能将“呆香菱”（第六十二回有“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语）指点成一个“诗翁”，也在情理之中了。

腹有诗书的林黛玉，还勤于笔耕。一部《红楼梦》，就数林姑娘诗文最多，而且质量最高。葬花有《葬花吟》；收到宝玉的旧帕，便有《题帕诗三首》；秋夜听雨，又有《代别离·秋窗风雨夕》……，至于诗会、联句，更是不可胜数。可见林姑娘凡有所思，下笔成诗，感慨身世，倾诉衷肠。正是有这种良好的写作习惯，林姑娘方能倚马千言，其作超出同侪而成为翘楚。

说到这里，需要回到题目，否则有离题之嫌。作品中限题限时的诗歌竞赛很多，拙文仅举一处作资佐证，余不赘述。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中，探春雅兴大发，邀请宝玉等人“竖词坛”“开吟社”，林黛玉倡导大家各取笔名，李纨自荐社长，拟定社规，并请迎、惜二春作副社长，负责“出题限韵”“誉录监场”。本人之所以说是“考场作文”，有以下理由：

一是出题限韵。李纨见人抬进两盆白海棠来，便以“白海棠”为题，迎春又指定了“门”字韵，“起头一韵定要‘门’字”，其余则为“盆”“魂”“痕”“昏”韵。要求一公布，宝玉即说：“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做呢。”可见是有难度的。

其二是限时。书中写道：

“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

林黛玉平时诗文作得好，考场作诗竞赛也与众不同。“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宝玉见香只剩一寸，便提醒黛玉，黛玉不理。在李纨等人评诗之时，黛玉“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何等潇洒。

见了开篇一联“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看到“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等读完全诗“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

除了上文所分析的林黛玉有丰富的积累、高超的写作才能及良好的写作习惯外，林姑娘在考场限时作诗的过程中，还有一点值得考生学习——打腹稿。

打腹稿一典出自王勃。王谠《腹稿》载“王勃凡欲作文，先令磨墨数升，饮酒数杯，以被覆面而寝。既寤，援笔而成，文不加点，时人谓为腹稿也。”（王谠《唐语林》，中华书局版）从林黛玉的作诗过程来看，这位才思敏捷的才女，并没有追求速度的第一，与探春、宝钗等人不同（探春速度快，但“改抹了一回”；宝钗“有了”构思，却自己已感觉不好；香剩一寸之时，有了四句，可见思维不畅，诗作自然不能称“浑然”），她是在脑中反复酝酿、反复推敲的，一旦落笔，就一气呵成，追求浑然之境。这样，就有了“惊风雨”，“泣鬼神”的杰作。

今之学生，想把文章写好，想把限时限题限要求的考场作文写好，看来得像香菱一样，好好地拜林黛玉为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