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品诗词（十）

《咏菊》《问菊》《菊梦》赏析

（与茉莉花香合写）

《红楼梦》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这样讲述：海棠社初起，史湘云做东先邀一社，湘云拟题要作菊花诗。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如今我们何不以菊为宾，以人为主，一个实字，一个虚字，拟出几个题目。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有作过，也不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于是两人你一个，我一个，共凑成十二个，且编出先后次序，竟弄成个菊谱了。《忆菊》起首，往后依次《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末卷《残菊》总收前题之盛。

依此，大家各自选题。有顿饭的功夫，十二题已作。李纨从头看起，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所以潇湘妃子魁夺菊花诗。

下面就让我们逐一地来欣赏潇湘妃子的菊花诗。

第一首《咏菊》

无赖【1】诗魔昏侵晓，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2】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咏菊》在菊花组诗中位居第一，绝非偶然。它不仅赞美菊花的风骨，而且还阐述了诗歌创作的规律。首联“无赖诗魔昏侵晓，绕篱欹石自沉音”是黛玉构思咏菊的自我刻画：一种不可抑制的创作冲动早早晚晚纠缠不舍，绕过篱笆斜靠石头沉思低诵。颔联“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则进入创作阶段：笔尖包含隽逸的才思迎霜而书写，口含菊的清香凝望明月而吟咏。颈联“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是诗成之后的感叹：借咏菊所表达的高洁秉性和对自己的怜惜写满纸笺，然而这一番感秋而生的情怀，又有谁理解？这正与曹雪芹自题绝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相吻合，可谓寄寓了曹雪芹的心声。尾联“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笔锋一转，又归结到咏菊本题：自从陶渊明写诗评说赞美菊花之后，菊花的高风亮节千古传颂，直到今天。菊花、诗人、陶渊明傲视尘世污浊的品格就这样辉映在诗行间，铺展在读者眼前。

第二首《问菊》

欲询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3】。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寒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一个“问”字真的是把菊花问得无言以对。如果说《咏菊》是在低回地诉说幽怨，那么《问菊》则是向菊花低声发问，借以宣泄诗人孤高傲世，看轻尘世恶浊的情怀。

首联“欲询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说：想要问询秋菊的情思，寂寂无人应答。无奈只好倒背着手轻声低语，转而向菊花叩问。颔联“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和颈联“圃露寒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是向菊花提出四问：你性情孤高，傲视世人，究竟和谁一起隐居田园？所有的花同样开放，可为什么你开得这样迟？你在花圃庭前受露经霜，是否感到寂寞？鸿雁南归，蟋蟀病吟，你是否也为她们而相思？尾联“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则与首联相呼应，表明诗人视菊花为知己：不要说整个世界没有可以交谈的相知者，如果你真是善解人意的花，不妨与我略谈片刻。这饱含着一片深情的问询，句句是诗人的肺腑之言，句句悲而愤，句句透着无奈和坚持。其对秋菊品格的赞颂，也正是黛玉本人性格特征的流露。

第三首《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4】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菊梦》以浪漫主义的笔触，抒写菊花的梦境。首联“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说：菊花在东篱旁酣睡一场，梦境也清雅不俗；她在梦中依稀恍惚飞越高空，与云彩和月亮为伴。颔联“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进一步详述梦境：菊花登临仙境飘然成仙，却并不羡慕庄周化蝶；她回忆往事还记得与陶渊明订有盟约，特来寻他相会。颈联“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写菊花从入梦到惊醒的过程：菊花入睡后梦魂追随鸿雁南归远逝，依恋难舍；但好梦一次次被蟋蟀的悲鸣惊醒，令人可恼。尾联“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写菊花梦醒后的失落感：南归好梦被惊醒，心中的幽怨和谁诉说？那与陶令的无限深情仍是投影在走不出眼帘的衰草寒烟中。此诗名为写菊梦，实则写黛玉自己之梦，她只有在梦中才能摆脱心理重压，获得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身心自由。

综合黛玉这三首菊花诗，可以概括为：咏菊在“毫端”，“满纸自怜”；将“问询秋情众莫知”的情怀，托付在菊中；写菊言，抒菊情，诉说着心中的幽怨，对固守寒庐、寄意田园、恬淡渺远、清静自然、桃花源式人生的向往，也只是招摇在梦里。

顺便说一下，黛玉写菊，诗中无“菊”字；写梦，诗中无“梦”字。此乃咏物诗之技巧也。

注释

【1】无赖：无法抑制。

【2】平章：评论。此处包含写诗在内。

【3】东篱：典出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作为菊花的代词。

【4】故故：屡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