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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作者和变态主人公


200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尔夫丽德·耶利内克的其他小说尚未译成中文,但出版于1983年,并改编成电影的著名长篇小说《钢琴教师》早就如雷贯耳。据翻译者说,小说几年前就翻译成了中文,但一直没有出版。如果不是作者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部小说估计还难以跟中国读者见面。我觉得当时出版社不出这本书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部小说比较难读,属于典型的现代欧洲式的小说,叙事走向不是按照传统的故事情节,而是按照作者的心理联想思路发展,也可以说就是“意识流小说”或者“内心独白小说”,叙事繁复冗长,与中国小说的短句子相比,这种小说简直可以说是罗嗦,不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作者在叙事的过程之中,主观性或者说观念性非常强,整部小说(特别是第二部分)充满了作者“思维的强权”,这种强权让读者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阅读障碍并不构成评价一本书的全部理由,关键在于这种障碍是否能够将你的思维,从“世俗生活强迫症”中引出来。
1、电影和小说的寓言化
小说《钢琴教师》不是电影《钢琴教师》,阅读起来没有那么明白和轻松。就将一部小说改编成电影而言,电影删除了人物性格更为隐秘而复杂的部分,也就是小说叙事那冗长的部分。这些部分叙事中充满了复杂的心理活动,这些心里活动常常是无法还原为人物行为和动作的部分。而电影一般而言是要落实到行为和动作上的。电影艺术的这种动作或画面尽管也有其自身独特的意义,但那是属于电影阐释学的问题。实际上电影更像一个短篇故事,叙事结构紧凑,行为目的清晰,人物性格鲜明。至于更为复杂的心理和人格的畸变过程,电影必须省略、删除。长篇小说《白痴》改编成的电影,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电影只拍摄了小说前面的三分之一内容,也就是具有戏剧性的部分。后面三分之二掺杂了许多复杂的人物心理变化描写的内容,全部被删除。毫无疑问,从根本上说,看电影就像看戏,读长篇小说就像受刑。从艺术的历史形态演变的角度看,小说之于诗歌,就是一种衰变的艺术,电影之于小说,以及电视之于电影,也是如此。
小说《钢琴教师》的叙事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结构,或者说它的结构随意松散,一大堆心理联想式的语言游移不定、蜂拥而至。这些蜂拥而至的心理语言,在小说叙事主线(故事)的四周尖叫不已,仿佛是众多埋伏在主旋律周围的阴险而狂躁的小叙事、小旋律,其目的在于瓦解叙事主线(故事的主旨),甚至就是要喧宾夺主。也就是说,“一位钢琴教师跟学生私通”这样一个故事,并不是耶利内克叙事的主旨,它不过是《钢琴教师》这部小说叙事的诸多元素之一,是主人公复杂性格的一种显现方式。这也是小说中那个“钢琴老师跟学生通奸”的故事迟迟不出场的原因。因此,“钢琴教师与学生通奸”的故事,与其说在小说中真正出场了,不如说一直悬在半空之中,它被心理活动及其叙事的延宕掩盖了,被作者疯狂的声调淹没了。电影为了达到更好的大众传播效果,它就必须将复杂的叙事结构化、寓言化,将复杂的、充满其他可能性的细节忽略,让那个“私通”的故事突显出来,成为公众兴奋的焦点,并能够摆上道德评议的办公桌。电影实际上就是一个寓言,有时候甚至就是一个道德寓言。否则,我们很难设想它能够在大众中广为传播。将小说改变成电影,也就是将叙事改编成寓言,它已经不具备原作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但还是有艺术上的另一种可能性,比可笑地将电影反过来改编成小说要好得多。
小说不是诗歌,但也不是寓言。它是平民生活的梦幻化(符号化),有时候径直就是一个噩梦。长篇叙事就是通过语言(包括词义和声音)重现这个梦幻或噩梦。长篇小说《钢琴教师》也像一个噩梦,一个平民试图变成贵族的噩梦,一个在备受压抑的生活中即将坏死的肉体变态萌动的噩梦,一个试图用结构完美的古典音乐来掩盖已经破碎的日常生活的噩梦,一个在长期的控制和虐待中学会了“受虐-施虐”的噩梦,一个充满优雅理想的人的复仇的噩梦。
这个噩梦的结构尽管并不清晰,也可以说是“语义不清”(这就是文学与众不同的地方),但从小说叙事中传递出来的“肉体解放”的尖叫却是清晰和刺耳的。耶利内克作为一位诗人和音乐家,她对“故事”的兴趣似乎不浓,她对声音更为敏感。她让叙事的词语中充满声音,声音自身的逻辑压倒了人物行动的逻辑。她的主人公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动作,最终都不是指向故事的结局或者行为的结果,而是试图要让每一个动作都变成一个刺耳的音符。这些音符汇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部疯狂的旋律,而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声音产生的发声机制,首先取决于一系列压抑——贵族梦想对平民生活的压抑;精神(比如古典音乐)整一性对肉体丰富性的压抑;人文主义或英雄主义理想对自在和自为的日常生活的压抑;黑色连衣裙对小碎花连衣裙的压抑,严肃对欢愉的压抑。但是,单纯的压抑不能构成冲突,只能构成枯萎和死亡。在母亲对女儿或者自己对自己的压抑中,生活的缝隙却无处不在,这是一些相反的力量:钢琴教师埃里卡被表弟健康的肉体所吸引,独自到民工棚户区看黄色录像,到远郊树林里窥视土耳其人野合场面,还有内心经常涌动着的欲望。
当这种相反力量势均力敌、并产生摩擦的时候,才会产生疯狂而尖锐的声音。一边是越来越强烈的肉体欲望,一边是越来越神圣的音乐。事实上,她的学生们已经开始抨击莫扎特和海顿了,但埃里卡依然认为“只有音乐是永恒的”,必须让音乐准确地按照大师的曲谱和指法来呈现,否则它就只能变成街道上的口哨和酒吧的哼哼。实际情况是,埃里卡发现每一天都有一些音乐、一首诗歌,或者一篇小说在死亡,但故事(特别是事故)却层出不穷,这些故事甚至试图成为时代叙事的主角。埃里克一直执着地要保持钢琴教师(也就是古典音乐)形象的完整性。但执意要破坏这个完整形象的却是学生克雷默尔和他露骨的性挑逗。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埃里卡迎了上去,用她疯狂的肉体,变态的身躯和嘶哑的声音迎了上去。这是一种充满了报复性的性行为,一种“自虐-施虐”行为,也是一支变态的曲调。
3、主题学:淑女和荡妇
主题学关注的是小说的内容。这种内容主要由人物性格的变化、人物的行为方式及其社会关系来呈现。耶利内克将她的主人公埃里卡塑造成了一个极其复杂暧昧的形象:时而是淑女,时而是荡妇;时而理性,时而疯狂;时而温柔,时而残暴;不但折磨别人,更折磨自己;在奉献自己的同时要将自己和别人毁掉。埃里卡的性格就是属于人格变态的范畴。产生这种变态人格的根源,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就是压抑,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是身份和性别等级的错乱和对抗。
埃里卡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平民家庭。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位淑女(小家碧玉)。但她的母亲千方百计要把她培养成为一个贵族,让她接受高雅的人文主义教育,具体方式就是学音乐,熟悉莫扎特、海顿、贝多芬。按照经济状况,她们应该属于小资产阶级。但她们试图成为资产阶级中的一员,主要是指精神意义上(而非经济学意义上)的资产阶级,也就是贵族式的英雄主义在世俗生活中的回声——独一无二的人、有个性的人、自我意识很强的人。在母亲的折磨之下,35岁的埃里卡就成了一位钢琴教授,她用母亲折磨她的方式折磨学钢琴的学生,试图让他们成为莫扎特。实际上她已经成了一个丧失爱的能力,无法跟人相处,自以为是的人。她只认可高尚的音乐,她鄙视肉体生活。她痛恨自己的肉体,别人的肉体就更不用说了。只要一离开钢琴和音乐,她就成了一个充满复仇心理的人。她疯狂地折磨自己、报复他人。当她的肉体蠢蠢欲动的时候,她就用刀片割自己的身体。这是在公众场合。在隐秘的私人生活中,她试图让自己由淑女变成一个荡妇。这是在她一人独处的时候,或者沉浸在个人性幻想之中的时候。肉体一旦面临真实的对象,她几乎要崩溃。于是她采用了一种“受虐狂”的独特形式来应对,就像她用刀片割自己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的“刀片”变成了外物,或者外物被她想象成了刀片。她在疼痛中获得快感。她已经完全没有能力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更美有爱的能力。
“爱”、“爱的能力”、“行动能力”,就这样在音乐教育和“爱”的教育中被毁了。这就是尼采为什么痛恨瓦格纳的音乐人文主义,并斥责那种苍白的浪漫主义美学的原因。这是音乐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分野,也是古典人文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分野。换句话说,耶利内克的小说,在主题学意义上依然是19世纪中后期的延续。她疯狂的语言声音系统,以及她的主人公的变态人格的诞生,都属于这个过渡时期的产物。同时,这个“过渡时期”并不完全是一个历史概念,也是一个心理概念,因此它还会在不同的国家和民族中反复出现,只要古典理想与资产阶级理想的冲突还在。正是这一点,使得耶利内克小说美学的批判意义跨越了历史和民族的界限。
【附录】
她用超凡的语言以及在小说中表现出的音乐动感,显示了社会的荒谬以及它们使人屈服的奇异力量。
for her musical flow
of voices and counter-voices in novels and plays that
with
当地时间10月7日下午一点,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奥地利女作家艾尔弗雷德·耶利内克(ElfriedeJelinek)获得了2004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耶利内克将获得了1000万瑞典克朗(约合136万美元)的奖金。
瑞典皇家科学院在宣布颁奖的布告中说,授予耶利内克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是“她用超凡的语言以及在小说中表现出的音乐动感,显示了社会的荒谬以及它们使人屈服的奇异力量。”不过,据奥地利通讯社报道,耶利内克说自己12月10日不会去领奖,“不是因为身体欠佳,而是心理上受不了众目睽睽”。
耶利内克于1946年出生于奥地利小镇穆尔祖什拉克。她于1967年出版了她的首部作品集《利莎的影子》。她被誉为同一辈奥地利作家中的翘楚,著有《女情人们》(DieLiebhaberinnen)、《我们是骗子,宝贝》(wirsind
lockvochgelbaby﹗)及《情欲》(Lust)等小说,另有剧本、散文等著作。1986年她因对德语文学的贡献,荣获海里希·波尔(HeinrichBoll)文学奖;1998年荣获著名的德国毕希纳奖(GeorgBuchner),以表彰她的创作成就。她也在报章上发表自己对于社会问题的看法,在2000年奥地利大选中她反对约尔克·海德尔(Haider)的右翼党(Right
WingParty),而右翼分子曾经打出海报“你要耶利内克还是要文化?”可见她是一个富有争议的作家。针锋相对的她则说如果海德尔进入政府,她将拒绝自己的戏剧在奥地利境内上演,以示抗议。
像很多西方人一样,狗是耶利内克最钟爱的宠物。耶利内克曾有多次养狗的经验,而这个叫“弗洛皮”的精灵则是对耶利内克影响最大的一条宠物狗。耶利内克曾在开始收养弗洛皮之时以及将弗洛皮送给一动物收养机构之后,两度写下关于此狗的散文。两篇文章都是耶利内克近期散文的代表作。
在这两篇文章中,耶利内克以一个女性作家特有的柔情表达了自己对小狗的温婉的爱怜。“这只动物是那么的漂亮和柔软,有了它,我每日的散步有了意义和目的,我一个人走在那条路上的时候,那么像一位退休的老妇人。”
不过,像所有的德语文学大家一样,耶利内克的文中也充满了哲思,她因宠物而起笔,文字却开始讨论生命的意义,自在与他在的意义。在第一篇文章的开头,她便这样写道:“我想,这只动物是没有未来的,因为它无法意识到现在。”
在说到最终将自己宠爱的弗洛皮转送他人之时,耶利内克独特的个性也显露无遗,她认为自己对宠物的爱怜渐成一种“恐惧”,而弗洛皮对自己的依恋又让这个小生命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在第二篇文章的结尾,她这样写道:“它现在和一些大气的人生活在一起,和许多其他的动物生活在一起。这些人将它从我这里解放,拯救了它。我想,它现在应该很幸福。我感谢他们。”(作者微蓝)
2、耶利内克:一个饱受争议的女人
艾尔弗雷德·耶利内克(ElfriedeJelinek)1946年10月20日出生于奥地利南部的穆尔祖什拉克镇。他的父亲有捷克犹太血统,是一位化学家,二战期间曾在具有战略意义的工业生产部门工作,由此幸免于难。她的母亲来自奥地利的一个富裕家庭,Elfriede就是在那里长大,上学。她在幼年时期就开始学习钢琴、管风琴和长笛,并进入著名的维也纳音乐学院(MusicConservatory)就读。1964年她从Alberts
gymnasium毕业后,即入维也纳大学学习戏剧和艺术史,同时继续她的音乐学习。1971年她通过了管风琴师资格认证考试。
耶利内克很早就开始写诗。她文学上的初次试手是1967年出版的文集《利莎的影子》(LisasSchatten)。由于与学生运动的接触,她的写作走向社会批评的道路。1970年,她写作了讽刺小说《我们是骗子,宝贝》(wir
sindlockvochgelbaby﹗)与她下一部小说《Michael.Ein
JugendbuchfürdieInfan
tilgesellschaft》一样,语言颇具反叛色彩,所针对的是流行文学粉饰生活表述方式。20世纪70年代初,她在柏林和罗马呆了几年时间后,与GottfriedHüngsberg结婚,在维也纳和慕尼黑之间两地奔波。令她征服德国文学界的是小说《作为情人的女人们》DieLiebhaberinnen(1975;WomenasLovers,1994),DieAusgesperrten(1980;Wonderful,Wonder
fulTimes,1990)和自传体小说《钢琴教师》(DieKlavier
spielerin1983年),这部作品2001年被麦克尔·汉克MichaelHaneke拍成了电影。这些小说在各自的框架内通过不同的问题表现了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人们所面对的暴力、屈服、捕食与掠夺。她还展现了娱乐产业如何渗透人们的意识,使人们被阶级偏见和性别压抑所麻痹。在《情欲》(1989;Lust)这部小说之中Jelinek将她的社会分析进一步扩展为文明的本质性批判:认为对女性的性暴力就是我们的文明的真实模式。这个主线贯穿了其后的作品,只是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在长篇小说《贪婪》(Gier.Ein
Unterhaltungsroman,2000)中,她对男性力量的冷血行为作了研究。在她的作品DieKinderderToten(1975)中奥地利被描绘成了死亡之地。
在她的祖国奥地利,她是一个极富争议性的人物。2002年她出版了剧本《告别》(DasLebewoh),其中三部小戏剧《沉默》、《死亡和姑娘II》以及《告别》针对的是奥地利最新的政治纷争。《告别》是一本关于政治家的剧本,采取的是独白的形式,它是对约尔克·海德尔撤退回克恩滕州作出的反应。
Jelinek作品的性质很难被界定,它们介于散文与诗,咒语与赞歌之间。它们包含了戏剧的场景和电影的序列。她写作的重心已从小说转向了戏剧。1974年,她写作的第一部广播剧:wenndie sonnesinktistfürmanche schonbüroschluss笫芑队4幽鞘逼穑涂即罅课悴ズ途绯⌒醋鳌T谡庑┳髌分兴晒Φ匕谕蚜舜车亩曰澳J剑丛炝艘恢指吹鞫腊祝翰皇俏茉旖巧务,而是为了使来自灵魂和历史的多重声音同时展现。近年来,她在戏剧中表现的Totenauberg,Wolken.Heim,EinSportstück,IndenAlpen,DasWerk这些形象,与其说是人物角色,不如说是相互对立的声音。她最近出版的戏剧,所谓的“公主戏剧”(DerTodunddasMdchen I-V,2003)是作者基本主题的一个变调:女性在这个自身被赋予多重形象的世界上无法充分完成自我。(译者唐妮)

电影《钢琴教师》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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