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士光《草青青》
(2018-02-28 07: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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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杂谈 |
分类: 柳下耕庐 |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芳草。
下面这一段爱情故事,是我的一个朋友孙孟陶讲的。
那是五月里的一个晚上,黄昏刚刚到来的时候,我们彻了两杯茶,在他的房间里坐下来。我是受一个朋友的嘱托,去向他转致一份好意;他四十一岁了,还是独自一人,我们都希望帮助他成功一段姻缘。我是一个星期之内第二次上他那儿去的。我不以为这样的方式很必要,但有的时候,事情也只好象这样。
“孟陶,”闲谈了一会之后,我就把话转入了本题,并解释地说:“.......象这样,当然有些......隔膜,不过你知道......”
他沉吟着,好一会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身上有着一种男性的、既宽容又执着的气度,对日子怀着一种热忱,同样又相当沉静,是很使人歆摹的。他原来毕业于历史系。我和他小时候住在一起,是很亲近的邻居,但我们很早就分开了,待到又相见,却是十多年过去,还是在前年,一九七九年的夏天,他来到省城里工作的时候。看起来,刚刚过去不久那段蹉跎的日子,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阴郁的痕迹。
“......这样好不好呢?”后来他终于这样说,带一点深思,神情还是象平日一样从容。“我先告诉你一件事,然后......”
于是他给我讲了这段故事。
一
一九七O年,我三十岁的时候,生活的波浪把我搁浅在一处远远的小镇上。那地方叫青羊场,有一间小学,还有一间公有二个班级的初级中学。我就在那间中学里当教师。那时候我们所处的时代厌恶我们;尽管我们的生命是这样的卑微和安分,我们的日子是这样的的贫困而苦辛,但在同志们倡导的那种革命事业面前,我们却仿佛与生俱来地有罪。打击是随时袭来的,有时象芒剌一样轻,有时象拉满了的弓弦一样紧......我象一张纸屑一样零落着,后来就来到了青羊场,在那儿默默地住下了。
请不要用江南集镇的繁华景象来想像我们的青羊场,那不过是几截短短的小街罢了,孤寂在座落的两道连绵的岭岗之间,串在一条终年空荡荡的山间马路上;那石子路的一端消失在一座长满灌木丛的小川前,另一端翻过一座土坡;终于也一样,仿佛一隅长久地被遗弃的地方。从笔街上走过,才能觉得两边的年深月久的瓦檐在向你压下来。那些临街、歪歪斜斜的窗棂和壁板,曾经按照规定而涂上一层红土,但早已被风雨的尘土模糊了,更显得沉重和黯淡。不断有墨黑的标语零零碎碎地贴上去,又总是有破碎的纸屑有剥落,瑟瑟索索的,让人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愁苦。
小街平日一片冷清,有几间小小的店铺,漠然地半开半掩,卖一些蒙着灰尘的搪瓷把缸。好一阵才有人拖着布鞋从街面上穿过,也象影子一样无声。或者晴天,一两朵白云悄然在划过去,鸡懒洋洋地伸长脖颈叫了;或者是雨天,细雨缠绵在落下来,小街湿透了,长久地积着粘糊糊的、使鞋子深陷下去的泥水。只有到了赶场的日子,庄稼人才到街子上来,做一点零星的买卖,但田地里的出产很少,也只是匆匆地来,又匆匆的散开。后来不再允许赶场,那么就连这一点匆匆的相见也就没有了。......当然,碰到大的批判会在召开,或者规定的游行,声讨和欢庆在举行,庄稼人也会被催促着,在正午过了好久才牵连地来到街上,再不就在严严实实、无边无际的深夜里,突然有一阵零零落落的锣鼓敲响,那时街上也会显得几分喧嚷,但这喧嚷却透出一种逼人必灵的紧张,使人一阵阵的凄惶。
我除了寄信、买烟巻和煤油,一次也不到街上去。烟巻和煤油是配给的,并且时时缺货,我就更不容易去了。我蜷缩在自己的小屋里。我们的学校略略离着街子,在一座小山坡上,有一点稀疏的林子,一块草地,一列砖房和两列木房,旁边还有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我的屋子离操场比较远,是一列木房的最后一间,很矮小。门前有一小块空空的泥地,载着一株桃树,两枝李树。要不是我偶儿还抬起头来,看见桃花开了,或者李树结了又小又青的李子,就差不多以为日子不再流淌.....
时日漫漫......挂在老柳树上的半截废钢管,在黎明的时分寂寞地敲响。我赶紧起来,到小河边去盥洗,顺便带回一盆清水。之后,屏住气息,和八九位同事一道坐下来,读老三篇,也读报纸和文件,时时检讨自己,小心翼翼地发言,寒气散开,淡淡的阳光照到门外的柳枝上,吃早饭的时候到了,低矮的厨房里依旧阴暗,地上沾湿着,屋里浮着柴草的青烟。那位作为零工请来的女人,总是牵挂着自己家里的事情,不能把一锅白菜煮好。......同学们从乡间赶来了,要是天冷,他们会带来一只只竹灰笼,里面装着一些半燃不燃的柴草的灰烬,然后一整天都瑟索着,伏在那笼子上,我给他们念语录,或者一首诗:“革命红旗迎风杨,五洲四海齐欢唱。”他们大声地读着,把尾音读得长长的,悄悄在斜着眼睛看我,然后在钟声响起来的时候一阵风地跑掉,很快地散开了......那么好了,漫长的一个白天总算是过去了,我可以回到小屋里,想一想自己的心事,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晚上,如果刚好这个晚上不再召集政治学习,而小街也不再敲响锣鼓......
那些夜晚,蛙声如潮,或者虫声如雨,网段尖利地掠过纸窗,或是月光清亮地照着一树桃李,我满心疑惑地翻出一点什么来悄悄的阅读,再不就兀自地坐着,让各种踪迹在脑海里自来自去。更深夜静,远方的城市里的亲人的面孔,牵连地近上心头;奶奶老了,只剩下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和一双没有表情的、呆滞的眼睛,就那么黯然地看着我,爸爸的背伛偻起来了,正背着我,妈妈呢,用手撩着围裙,步履早已不再轻盈;......接下去,我的心紧缩起来,眼前映出一张深敛双眉的姑娘的面影,那是温幼瑜,她也在山那边、山那边的那一座城市里。哦,那座城市,对于我差不多就是一座卡玛河之城。
卡玛河一座城。
在哪里?
我们自己也说不清。
手也摸不着,
脚也走不到!
一想起幼瑜,我就禁不住在心里说:哦,我们的痛苦的爱!那时候我们正背着一只爱情的十字架,等待着某一个末日的到来。我如果还有什么日常的等待,就是盼望她的来信。但是,每逢我把她的来信掂在手上,心思就变得既尖锐而淡泊,仿佛在聚拢,却又象在散开......
二
我与幼瑜,是在我们完全年轻的时候认识的,在故乡的那座城市里,那时她还是外语系二年级的女生。我不想叙述我们相见到相爱的那些细节了,不难想见从教室里静静地射出来的灯光,还有寂寞的周末的一点林荫道。我们年轻,愉快地相识,许多时候都高高兴兴地在一起,以为我们相爱了。一般地看来,相爱仿佛就象这样。总之,没有过多久,我们就以为走到了尽头。但是,到头来我们才明白,被我们看成一切的,不过只是一个序幕,而被我们认为是结果的,恰好才是一个起始。
开始,我们被分开了。这不是由于误会,我说过了,我们所处的时代厌恶我们。在我们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必须到远远的地方去,幼瑜呢,却在原地留下来。既然我们相好,同志们就让我们分开。我们很难受,这不用说了,但一点也不以为事情已经完结。我们相互地说:不要紧别离是常有的事情,不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晨光熹微之中,幼瑜送我上路的时候,正是这样说的。我们那时仍然只是在说着别人留给我们的动人的言语,以慰我们凄然的行程,和真实的离别相比,实在是言不及义。隔着客车的车窗,看见幼瑜纤弱地站在车窗之下,我已经感到了我们彼此是怎样的孤寂。而最后的一次挥手被车窗划断之后,幼瑜就仿佛退隐到另一个人世上去了。那一个人世确实存在,但却象幻景一样缥缈;而在我存留着的这一个人世上,千呼万呼,也是唤不出幼瑜那样一个人来的......
之后呢,不住的金鸟西坠了,玉兔东升了,不用多久我就深深地明白,我再也不能回到那一座我曾置身过的那座城市。故乡不过是生命之路的第一个大站口罢了,我是不怯惧离开它的:而我后来置身的乡间既然也有芸芸众生栖息,我也就没有理由不住下去。但是,如果我不能踏上故乡那一片土地,我就无法和幼瑜在一起。我永远也越不过面前的重重青山了,因为这决不会得到允许,若能允许,又何必当初呢?我清楚这一点,好比清楚太阳是从东方升起来,而月亮是从西边落下去。
那么,她难道不可以依旧乘了那一辆牵引人向远方的客车,从山那一边走过来?也许是可以的,但她终究没有来。那边是热乡热土,这边呢。却是苍山如海。而她又是那样的纤弱。......她的父母也不允许;父亲老是取下眼镜来擦拭,母亲不作声,从厨房走进卧室。他们阅历过人世的风雨。“等一等吧,也该有一点准备。”母亲有一次这样说,深深地忧虑,叫人惭愧极了。真的,为什么要这样着急,而不再等一等呢?说不定,一切会渐渐好起来的。
对了,一切都会渐渐好起来,我们都这样想,怀着各自的希望。......等着吧,等着就好了,年青人的那一点感情无非只能生出一点有限的快乐,用来度过春风沉醉的傍晚是充裕的,用来支撑日复一日的不平安的日子,却未必能够;等下去吧,到头来,如流的岁月就会洗涤旧迹,而新的叶芽也会在难堪的寂寞之中生长起来,最后刺穿那一点点情感的外壳。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多久,一颗晶亮的星星升起来了,在幼瑜的身旁。他晶亮,就因为他在幼瑜的身旁,出入于同一座灰色的机关大楼里。
那时我和好些人一道,住在枞树林中间的一座破败的庙子里。我们由同志们管教着,放牛、打柴和种菜。这本来也是很好的,......但是,当然,实际的情形也不那么好。我总盼着晚上的到来,希望很快就夜深深。在黑沉沉的夜色的庇护下,眼前的一切都暂时可以得歇,我躺在牛栏顶上的干草堆里,又才在仿佛已经遥远的记忆里找到自己,感动自身的真实存在。不,庄生并没有化为蝴蝶,一切并不是那么容易。那时候,我就想起那个人和幼瑜。尽管我一直不曾见到过他,但他的声音和面容,却清晰地来到我的心里。也许,一个住在城里的人的模样,是容易想见的?
......开始,大约是黄昏的时分,一天末了的时候,人们匆匆地赶回家,她和他偶然在大楼前面的铁栅那儿相遇。这样的相遇已经有过许多次了,是很寻常的,那一天,他笑了笑:“下班了?”她也笑了一笑,点点头。不,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但这样的情形后来重复了,很容易的,也很随便的,谈话就略略多了一些。他们一道走,在第一个岔道口那儿分手,暮色十分轻柔,拘谨地道过再见,他往左,而她往右。到后来,傍晚时分的铁栅那儿,他们开始有所等候。......春天来了,大街上的法国梧桐树透出了新绿,黄昏延续得很久,风梦一样的吹拂,日子依然艰难,匆匆地来去的人们还是穿上了薄薄的衣衫;在岔道口那儿,他依依地不愿分开,恭谦地提出要送她一段。她迟疑着,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们却已经踏上了左边的人行道,绕过了街头红色的栏杆。那以后不久,有一天,他们伫立着的影子。“请你下次不要这样送我,”幼瑜抑郁地说:“你知道,我......”他神情黯然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接着,他抬起头来,那么迷忙而卑躬地对她说,他是知道她的情况的,但他不过是愿意看见她、时时想着她罢了,不然,整整一个晚上都象丢了什么似的;至于格外的念头,他却一点也不敢有,清楚自己无望,只是心里难受。幼瑜一声不响地听他说完,嘴唇嗫嚅着......这时候鸡叫了,远远近近的,在庙子近旁的人家的鸡埘里,一声接着一声,使正在到来的乡间的黎明显得寒冷而凄清。我听见那头黄牛在栏里嚼草,不时的喷着鼻鸣;林子里也有了动静,是鸟儿在扇动翅膀;小河那儿好象已经有人在担水。我突然觉得手臂麻木而冰凉,连忙挪动了一下身子,把手从枕上放下来,伸进被子去暖和一会。暖和一会吧,又一个漫长的白天跟着就要开始了......
我仿佛是用我的灵魂追随着幼瑜而看见她的这一切的。我曾经把那些夜里我看见的情景写下来,后来从青羊场寄给幼瑜。好在给我回信之中不著一词,只不无悲哀地告诉我,对于他,她的双亲非常满意。“妈妈现在心满意足了。”她在信中正是这样告诉我的。
象这样,有时幼瑜一个月,两个月也不给我写一封信,有时候呢,一个星期就寄来二封。在我手中的一叠信中,有时她冷淡而灰心,哭泣着,一次一次地祝福我,要我从此忘记她;另外一些时候,她严厉地责怪自己,要我原谅她,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在纸上写下了好些热情的字句,就她来说,那是不能写得更热情了。之后,一切又从头开始,回复到冷淡,并循环下去。
差不多到了这样的时候风们才真正开始捉摸属于自己的爱情词汇。我不知道我们的所得是不是一致。不,我一点也不抱怨她,请想一想吧,她是那样的柔弱;我也不抱怨她的父母,因为我自己也有双亲;但是当我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抬起头来,看到我们往日那么看重的爱情不过是一种选择,对自身的日子那么一点考虑,心里说不出的索然了。对了,我们不过是用那样多的真诚而纯洁的字眼谈到它,因此也就觉得自己是真诚纯洁的......
黄昏到来的时候,我宕延着不点亮桌上的油灯,晦暗之中我坐在椅子上,一次次地窥望到我和幼瑜的结局。但我不想把它说出来,还象原来一样等待。等着那要到来的到来。我实在不希望我们结束得怎么快;同时呢,我们毕竟肩负着过往的日子留给我们的重负,那是我们以爱情的名义而加在彼此身上的,我不甘愿用自己的手把它摘下来,我得走到最后。
三
我就这样在青羊场过着我的日子,满心要瞧瞧它到头来是怎么一个模样。
挂在老柳树上的那截废钢管依旧地敲响,这之中,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雾岚沉重起来的时候,秋天开始了。
开学后不久的一个下午,上完了课,同学们也早已走散,如水的阳光静静地照耀,四下里没有一点声响。不时有一片梧桐树叶飘落下来,先落在瓦檐上,后来又落在泥地上。白天还有好一阵才能过完,我犹豫着,想找一找住在操场边上的徐老师,向他借一份他订阅的外省的报纸。后来我就去了。
徐老师很客气,很快就为我把一本装订好的报纸找出来,并请我抽烟。,要我坐一会。他比我先两年到青羊场,是外地一所著名大学的毕业生,很和气,戴一副镜片裂开了缝的黑边眼镜,头发很浓,说话带着很重的家乡口音。
我一边点燃烟卷,一边想着是不是该留下一会。但烟卷既已点燃,立即走掉是不恰当的,我在一张方凳上坐下了。
我们寻思着,想找一点恰当的谈话。略一停,他就给我沏茶。正在这时,屋外有人叫他。
“徐老师,在家?”
象是一个姑娘的声音,喜悦而亲切的。
“哦,”徐老师停住了往杯子里盛水,微微扬起了头来,“是小萍?进来,请进来!”
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响过以后,一个姑娘来到门槛那儿。她是欢欢喜喜地从窗户那边绕过来的,看见屋子里不光只有徐老师一个人,美丽的眼睛稚气地闪亮了一下,轻轻地“哦”了一声,露出一点惊讶,停住了仿佛她刚才不应该那样欢喜,那神情象小姑娘一样羞怯。
“进来吧,小萍,这是孙老师,不要紧的!”
“孙老师。”
她恭敬地叫我,然后走进来,先是站在桌边,徐老师两次让她坐下,她才坐下了,刚好沾了那么一点椅子。
她的明净和美丽使人很惊愕;而且你还明明感到她的心地一片善良,象白日清风一样,没有蒙受一丝纤尘;......也许,更使人惊愕和感动的,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年青美丽,她穿着一件白底、带蓝色小圆点的上衣,一条草绿色的长裤和一双棕黄色的凉鞋,那么局促地坐地那儿,仿佛她丑陋,怯于让人窥视。这姑娘是谁呢?我惊异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她。
我站起身来,开始向徐老师告辞。
徐老师挽留我,小萍也因此显得不安。我略一踌躇,还是告辞了。从徐老师家里出来,穿过空荡荡的、黄泥地的操场时,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点怅怅,但不久也就过去了。
我没有想到我后来还会见到那个叫小萍的姑娘,但后来我发现,她是常到徐老师家里来的。不知怎样一来,我常常看见她从那几株老柳树下走过。她走路比较快,微微地低着头,并不看两旁,照直地走过来,又照直地走回去。
她总是在下午,课上完之后,到我们学校里来。天气晴朗,她的整个身姿都显得那样明亮,正是那宽阔的阳光。要是天色阴晦,乌云低低地压着,你抑郁地觉得冬天很快就会来临,那时小萍来了,浅色而单薄的上衣依旧洁净,你就会想起节令实在还是初秋,还有好些天高云淡的日子呢!......雨天,地上泥泞得厉害,有人在操场上疏落地辅上一行石块和破砖头,然后小心地从上面踩过,象走过一座桥;小萍来了的时候,最喜欢这样踩过了,仿佛是一种很愉快的游戏。开始她小心地伸出一只脚,踩好一块砖头,后来加快了脚步,很快地走到尽头;这时候,她的腰肢,她那长长的腿和不时伸开来的手臂,就会显得特别美;她兀自地微笑或皱眉头,十分地孩子气,都是那样的纯洁和甜蜜。......她的略略飘散的发丝,闪亮的眼睛,还有面庞柔和而清晰的侧影,究竟是凭借了什么力量,会显得这样的明媚而感人至深?要想清楚这一点是不容易的。你只能隐隐地想到生命的奥秘、力量和骄傲!
生命的光辉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辉!人世间的偏远何妨?如晦的风雨又何妨?只要它的足迹所到,无处不变得一片明亮!......这一点说来也蹊跷,三十年的岁月倥偬地过去了,我才在这青羊场第一次从小萍身上领会到。我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小萍来来去去,心里生出好些捉摸不定的、却是生动亲切的情绪,觉得青羊场的人生也并非是一片黯淡,疑心自己的心地过于狭窄,那实在是不应该、也犯不着的。每逢小萍从我的面前走过,我的心也净化了,净化得一如她的那种诚挚和明洁。我常常因此而想起高尔基的《二十六个和一个》,觉得天才的心诚然是博大的;......但是,许许多多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压抑得厉害的,感到一种形秽和不能自容......
后来我知道了,小萍的家就在青羊场的小街上,父亲早已去世,母亲是任教多年的小学教师;她十九岁,没有正式工作,临时在小学里代一点课,从暑期开始,请徐老师帮助她补习数学,希望能够把她担任的课程上好..
有一天,对了,这已经是旧历的九月末尾,小萍从徐老师家里离开得迟了一些。我去过厨房了,回来的时候,刚好和她在柳树跟前相遇。远远地看见我的时候,她就显得有些慌张,临了,她停下来,依样恭敬地叫了我一声。
“孙老师。”
随即她又局促了,仿佛她不知道要不要用眼光看着我。
“哦,.....你现在,才回去?”
“嗯。”
她抬起头来。赧然一笑。
我们就这样分开了。我往前走,穿过操场,开始上几级随便砌起来的石阶,那时我不知为什么停下来,并回过头去。
小萍正望着我。也许我正是感动身后有她的目光,才禁不住回过头的。她站在小路的尽头,就要拐弯的地方,面向着我,并没有什么遮掩。......跟着她就跑开了,也没有什么遮掩,小姑娘一样好奇和羞怯,却显出不以为是做错了什么事。
我不禁笑了,看了一回小路;那时我才发觉,在柳枝的掩映下,小路原也是很动人的,尽头连着一道浅浅的斜坡,静静地被阳光照亮,上面的灌木丛蒙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还有一束石榴花怒放......
四
这样的,又是好些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没有再和小萍说过话。她对于我,是这样的熟识,又这样的陌生。照说,多半还该就这样陌生下去,情形不往往是如此?
但是,我们却亲近起来了。
我不知道生活为什么让我和小萍在这人世的一隅相逢。也许,追究这一点是没有必要的吧,这正是人世的日子!仿佛我不遇见小萍,也会遇见一些什么别的,虽然情形就不定大为两样,但归根结底都是生活的赐予。
当我想起小萍的时候,心里总是这样明亮,因为她本身既明亮,又连带着阳光;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那样的晴朗,而我们的第一次比较多的谈起话来,也是在十月小阳春里的好天气。
五
那是一个星期天,学校里差不多空无一人。
久雨初晴,同事们都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我们学校教师之间,很有一点“小国寡民”般的不相往来,这样庶几能免去许多是非。我只隐隐地知道,有一位在自家屋里不停地做家俱,有一位反来复去地拆装一架半导体收音机,还有一位一本一本在看医药书,到野外去挖几味草药......那天呢,都看不见他们。
午饭过后,我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把门打开,让阳光的气息透进来。开始,我读一本残缺的小说,我用一叠旧的练习本从卖食盐的女人那儿换来的,她用它来包杂物;那是一本契诃夫的小说,我清楚地记得我读着的一篇叫《圣诞节的前夜》。......后来,渐渐的,那种时时袭来的,又亲切又忧伤的情绪爬上了我的心头,扩散开来,我把书本放在桌上,让眼光漫无目的地从门那儿望出去,......那是空无一人的收割以后被犁开的水田,林木疏落的近山和远山,都不声不响地沐浴在澄清的阳光里;田埂上有一棵杉树立着,孤独地被阳光照得透亮。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屋外的泥地上--我说过了,那儿有一棵桃树,两株李树--响着清晰的脚步声,停了,又响起来。
我站起来,走到门边。
是小萍!
......其实,我已想到是她?或者盼望是她?
她看见了我,赧然一笑,象那天在柳树下一样。“......徐老师......不在......”她说。
我告诉她,徐老师到乡下去了,清早就去的。
她走过来,站在桃树下。
“孙老师,你就住这一间?”
我说是的。
“那么,”她用她的那么明净的眼光看着我,“大家都出去了,你咋不出去玩呢?”
我笑了,告诉她,在屋里坐坐也好的。
“就这样坐着吗?”
“哦,也做一点事情。”
我伸手到衣袋里去掏烟卷,但不在,在桌上,我回过身去取。
她走近了一点,倚在门那儿,打量着我的屋子。
我邀请她是否进来坐一会,她大大方方地进来了,站在我用来作书桌的一张临窗的条桌边。我请她坐,她便在靠着壁板的我唯一的一张没有漆过的条凳上坐下了。
开始,我们随便地说着点什么,后来,在一次停顿过后,她说:
“孙老师,我觉得你和别的老师不一样......”
“哦,”我不以为然地问她,“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她被难住了,明媚地笑起来。但她终于说:
“要我说,我当然说不出;......我觉得你好象在想很多事,心里很苦。”
我似乎受了一击,但撑住着。
“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呢?”
“我也说不出,”她说也许是根据我的态度而觉得自己乱说了话,有些害羞,“我只是,觉得......”
我默然了。一个善良而深情的少女的心,就象一面边一个锈点也没有的明镜,不依靠分析,也不借助推理,就能照见一个人的心灵。而这一种照见,不是为了探索,也不怀别的目的,只因为她有一颗纯洁的心,好比一颗星就有一颗星的星光......
“孙老师,那天你买到了煤油没有呢?”
“哦,”我记不起来,“哪一天?”
她笑了,她也说不清楚。
“以后,孙老师你要煤油的时候,让我给你去买!”
“谢谢你,小萍,谢谢了。”
“我和她,很熟的。”
“谁?”
“她,——卖煤油的那个人呀!”
这一次,我笑了,我的思路还没有回过头来。
......后来,我送她出门。她已经走到最远的那一株李树下,忽然又回过身来。
“孙老师,你给我一只油瓶!”
我还没有回答,她兀自笑了。
“不,不用,我家里有的,能找到!”
最后她说:“买好了,我给你送来......”
她走了,年轻、佼好的身影消失在木房的柱子那儿。......她哪一天看见我买煤油呢?我想。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从操场上或是小镇的街走过,已经莫名地不象原来那样淡泊,觉得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我的背后或侧面注视我;那是一双可爱的眼睛;也许我早已想到(或盼望)是小萍?但却从来没有承认;......现在呢,我好象明白一点什么了。
回到屋里,一眼看见我那黑褐色、不胜陈旧的壁板,我不禁有些疑惑:难道小萍真的来过这里?......我那间灰暗的屋子,是差不多没有人、而我也以为不会再有人来的!......但是真的有人来过了,刚才,小萍就坐在这张凳上;这儿恍然还有她年轻的容颜,存留着她的铃兰一般的芬芳;她确实是从这人世上走来的,从那一株没有叶片也没有花的桃树下走过来......
六
经过这一次……比方说徘徊吧,我们似乎更亲近了。
小萍匆匆地来,依依地去,在刚下过雨、地面留着浅浅的水凼、树叶也湿漉漉的时候;在如水的阳光浸着草地,小河和林子的时候;在墨一般的夜色笼罩、天与地的界限都消失在混沌之中的时候……
她来了,依样在门限那儿对我无声而明媚地微笑,却更为深情。
在小萍面前,我不敢用卑微的内心来妄自猜测她心中的感情;但是,一个人的心也容不得欺骗自己,从而欺骗别人。当小萍坐在我近旁,那样深情地望着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呢?有的是少女的深切的关怀、热爱和信任,使人觉得她的灵魂的纯真的跳动。她的心灵里的一切都向你坦露了,……象这样的,你怎能有一点点委屈呢?于是我想到了幼瑜。这是不能不想到的、也不会不想到的。我知道这一切从情理上究竟该怎样做才好,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对、不该。
可是我不会在小萍到来的时候有更多的思索和选择的余地,因为从小萍的神情看来,她显然不明白或者会以为这中间还有什么可思索和选择的,不等我说些什么,她已经愉快地微笑着,对我说起话来了,她的眼里的光辉把一切东零西碎的计较都驱散无余了。
但我总不能不对她说明。我优柔地想寻找一个相宜的时机。
小萍总是无误地在一切能够上我这儿的时候到我的屋子里来,有时她走得急,进到屋子里还微微地喘着气,说是晚饭迟了一点,之后又要把家里的水缸担满水就来迟了,有时呢,她懊恼地告诉我,说她正要上我这儿来,妈妈却要她做一件家事,她真急了,只好赶紧做完,然后才赶来。接着,就担心地问我是不是等待了很久,是不是不高兴。……其实,我们并没有约定过时间。看见她急急地赶来,听见她的喘息,简直还能窥见她的心跳,我的心激越起来,说不出的难受。
风渐渐地凄紧,雨又潇潇的,树叶都落完了,只剩下灰色的枝干,一进入腊月就下了一场冰凌……小萍依旧来来去去,这之中,旧历的年底来到了。
年是过得很冷清的,除夕我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却也听到小街上有一点零星的爆竹。小萍没有来。初一的大清早,她来了,匆匆的,面颊因冷风的吹拂而红润润的。
“孙老师,你以为我不来了吧?”
她一进门就仔细地捉摸我的脸色。
“我心里真着急!”她坐不下来,一直走近我。“昨晚上我是要来的,但家里的人不让我出门,……两个叔叔拉着大家打牌。我一点也没有心思。我想,你一定在等我。……但叔叔们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看我们的!”
她告诉我她有两个叔叔,一个是本省的兰县,一个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今年约好了来看他们一家,她吃早饭的时候还一定得赶回去。
“小萍,你今天就不要来了。”
“我不!……”她着急地说,“今早上我家里有客人来,徐老师也在的,……吃年糕,我给你带来了!”
她捧给我一个红纸包,外面依旧包着她的手绢。是蒸好了的、又圆又小的米糕。
“并不是很好吃,只是好玩,每一块都拴上腰带,”她爱娇地说,“……是我做的。”
是的,每一块都系着很匀净的、切得细丝的白菜。
她为我把炭火加大一些,又把我一夜在烟灰碟里积下的烟灰倒掉,才走了。临走,她走到我的面前,站着,直视我,用差不多恳求的声音对我说,要我一定等她,她一定要来的,早饭一吃完就来。
我准备用小萍送给我的年糕做早饭,但我掂在手里,终于一块也没有吃。
她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她径直地推开门,投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转过身仔细地把门掩好。直到挪过凳子坐好之后,她才透过一口气,隔着猩红燃着的木炭,把她的手伸给我,仿佛说:“好了,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我们谈起话来。……后来,小萍向我问起一支歌曲,问我是不是刻那些歌词,因为她无意中听见他们学校里的一位老师唱过一次,很喜欢。我记不清楚了,那是原来的一支并不怎么好的电影歌曲,不知怎样一来又被人们悄悄拾起来。但我记得我曾经偶然习过一本歌曲集,就站起来,为她在书箱里找一找。
没有找到,几次的迁徙查抄,手边的一点书籍早失散得不剩几本了,但是,却不知从哪一本书里翻出几张照片,簌簌地掉在地上。
“照片?”小萍问,“谁的呢?”
我一一地拾起来,失笑了:“我的。”
“快给我看看!”
那是几年以前拍摄的,象我们的流年一样模糊而黯淡了,不知怎样还存留下来。我想了想,把它们递给小萍。
不多的几张,她一张张地仔细看过去。把照片还给我时,她却留下了一张。
“这一张,”她把照片捏在手里,那是很小的一张,“就不还了,好吗?”
一时我没有话。
“孙老师,”她又问,眼光闪烁着,“……好吗?”
“可是,小萍,这不是一张……别人的照片?”
“嗯?”
“而且,是一张……,你不该留着它,……就是我送给你,你也不应该要。”
小萍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了,我看见她的双额绯红起来。
“孙老师,”她低下了头,轻声地说,“我并没有……随便要别人的,……这是你的……”
一张照片也许是不要紧的,但我心里所想的并不是一张照片。
我终于说出来了:“小萍,你知不知道呢?我有一位……”
“我知道的。”
我惊诧了:“你知道些什么呢?从哪儿知道的呢?”
“我听我们学校里的老师说的,说她在大城市里工作,原来是你的同学……”
哦,小萍她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的。我不由得又象上次一样,聚拢眼光来,长久地注视着她……
但她依然明媚地笑着,从她美丽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阴影,一丝格外的情形。后来,她被我看得有些害羞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呢?”她轻轻地用手推我的膝盖,摇醒我。接着,她象原来一样顽皮地说:“我这样子,和往天又有什么不同!”
“那么,小萍,你是怎么想的呢?”
“什么怎么想?”她茫然地问我,不明白。
“……就是,关于她……”
“哦,”她恍悟过来,现出一种羡慕的神情,热忱地说起来,“我想过,想过好多次呢!我想,她一定很好,不管哪方面都好,完全不象我这咱野样子,也不象我们这儿随便哪一个。还有呢,她对你一定很好!”
小萍她是这样想的!她的话里完全没有哪怕一丝正言若反的意味。
“还有呢?”我问。
“还有,我想不到了。”她摇摇头,因此而很自愧。
我默然了。我想问小萍: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上我这儿来呢?为什么还要对我怎么好呢?但我没有问。能为什么呢?难道可以这样问小萍吗?……可以问幼瑜为什么不来,却不必问小萍为什么要来!
……但是,就在当天下午,小萍走后不久,我十分意外地接到一份电报;是幼瑜发来的,她说四天以后要到青羊场来。
这简直有些叫人不相信……,也许,幼瑜她……?
七
四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到了幼瑜要来的日子,从清早起,我就仔细倾听大路上的车辆驶过的声音。青羊场不通驶客车,幼瑜也不会步行,那么,她唯有搭上驶过青羊场的载重货车。好在正是寒假,有几天空的日子,学校里沉寂得很,车辆从路上过是听得很真切的。
早上没有车驶过。正午来了一辆车,但幼瑜没有来。
下午,小萍来了。
“温姐没有来?”她轻轻地推开门,眼光清炯炯的。
“哦,没有。”
她悄然地点头:“只来过一辆车……”
她也注意车辆,在和我一道等待。
接到电报的第二天,小萍来的时候,我把消息告诉了她。“真的?”她的眼光兴奋地闪亮起来,为我高兴,也为她将要见到幼瑜而高兴,脸上又现出了那种仰慕的神情,一下子沉浸在愉快的冥想之中。后来,她转过脸来望着我,好象有什么事情使得她很慌张:“那么,孙老师,你说我该怎么称呼她呢?”我想了一想说:“称她姐姐好了。”她嗔娇地看了我一眼,羞怯地笑起来,笑得那般真切:“咋行呢?象我这样一丁点,咋能叫她姐姐呢?”她把自己看得很低、很小。但毕竟没有更合适的称呼,她终于同意象这样。“我就叫她姐姐,”她点了点头,接着兀自笑起来,仿佛感到她做了一件愉快的、却是可笑的事情。
“今天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车来!”她说,怀着热切的期望。
“她不能来,也说不定……”
我这样说是有自己的考虑的,我毕竟比较了解幼瑜。
“不会的,孙老师,温姐姐要来的!”
……下午很快就过去了。一直到黄昏,还有两辆车驶过。每次我都走出屋子,到学校旁边的土坡上去探望。每一次车都是隆隆地驶过去,一切又很快归于岑寂,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是铅色的天低低地压着,灰黑的,蒙着一层薄薄的泥泞的大路无声地伸延……
我最后一次走下土坡的时候,暮色已经合围了,小街零星在闪着灯火,隐隐地传过来有线广播。我回到小屋,把油灯拨亮。
坐了一会——最后倾听了一会之后,我开始找出一本书来。仍是一本残缺了的,不过却是另外弄来的一本。
但我听见了脚步声。
这样地过了一阵,我站起来,端上油灯,打开门。看见桃树下有一个人影,那么,是小萍。
“温姐姐没有来?”她走了过来。
“没有,——你快进来吧!”
我给她沏了茶,把火弄得旺一些。
“小萍,外面很冷,风吹得很厉害呢……”
“准是没搭上车,”她却用心去想着,“你想,货车是不一定碰得上的,碰上了,也不一定能够带人……”
“是这样的。”我说,“今天晚上,你叔叔和弟弟他们,在做些什么呢?”
但小萍不肯转换思路。
“又在打牌!”她继续说:“一听见街上有车,我就跑出去看,……但后来那一辆开过去的时候,我刚好在吃饭,我以为……”
“可是,真来了,你也认不出来。”
“我认得出来!”
我自己落到话题里去了。
“那你说说看!”
“叫我说呢,是的,叫我说我说不出来,……不过,我知道,如果温姐姐来了,我一定能认出来!”
……整个晚上,我总想把话题岔开;幼瑜要来,又何必推测?幼瑜不来,又何必推测?主要的是,一推测就会直推测下去,沉重得叫人受不住,但直到临走,小萍还是坚持温姐姐明天会来。
第二天幼瑜仍没有来。
“明天!”小萍说,“明天一定要来了!”
第三天黄昏,我又开始点燃油灯。
“孙老师,温姐姐来了!”小萍快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来。
“那好,”我在屋里回答她,“让我们打开门欢迎!”
但日子好象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嘲弄人的机会的;在我的门外,相互地拉着手站着的,正是幼瑜和小萍。
是不是小萍比我更有信心,所以她接到了幼瑜?
……当我和幼瑜一道邀小萍也进屋里来的时候,她推辞了。
“温姐姐,孙老师,我回去了,”小萍说,“我等一会再来!”
我说:“为什么要等一会呢?”
幼瑜告诉我,她晚上要住到小萍家里。她一下车,小萍就接住了她,一同到小萍家里去了,并且已经相约好了。因为小萍家里的人都到乡间作客去了,家里仅剩她一个人,一切都会方便的。
“等一会我再来接温姐姐!”小萍甜甜地说,她确实是很高兴的,幼瑜也愿意住在她家里,她就更高兴了。
我本来已经和徐老师说好,我到他那儿住几天。但我又忧心自己的一间屋子太冷,幼瑜会住不下去。现在好了,我松了一口气。
“小萍,你不用来了,”我忙着对小萍说,“天这样冷!我们自己会来的!”
“不,我来,我晚一些再来!”
不等我们再说什么,她走了。
八
我竟然和幼瑜相对地坐着了,在寂寂的、寒冷的夜里,守着一盆木炭火,听着风不住地从纸窗上掠过去……
这仿佛不是真的。这人世上还真有一个幼瑜?一时间我禁不住恍惚。……但这是真的,幼瑜正坐在我的桌子边。我真的看见了她那敛着的双眉、抿着的嘴唇。她穿着一件崭新的、深棕色的呢子短大衣,围着一条白色的尼龙巾,依旧纤弱、文静、雅致,而内心的活动也轻易不能从表情上看出来。只是,显然的,也不象原来那样年轻了,时间毕竟过去了许多,而且又是这样过去的,真叫人有宛若隔世之感。
“幼瑜,”我心里掠过一个想法,便说出来了,“真的,谁想得到呢?……我们可曾想到过吗?我们的又相见,竟然是这样一个我们原来完全不知道名字的小镇上,在这月黑风紧的夜晚,在这样一灯如豆的小屋里……”
我是不无激动地这样说着,但我发觉她默默地,就惭愧起来,说不下去了。一切是这样清楚,这不是多余的?
我们紧要地要说的,当然是关于我们自己;但这太难堪了,叫人不敢轻易提起。……但是,又总是不能沉默下去,后来,我只好挑无关紧要的。
“怎么晚才到,是没搭上车吧?”
“只有在县城的车站上等货车!”
这是不难想见的事实,也是我们彼此清楚的。
“家里的人还好吧?”
“好,有时也不那么好,不是什么样的日子都得过一过?”
这是一本小说里的句子。
“你这一次……”
“是抽到工作队,下乡去。……顺便来看看你。”
“哦,这很顺便。”
但这决不会顺便,非绕道不可。我觉得我的话露了锋芒。但幼瑜她稳住了,没有动声色。
“你看,我们这儿一切就象这个样子!”
“你以为我那儿就一定比你好?”
我笑了,跟着她也笑了。
“幼瑜,我们别这样说话……”
“我并没有要这样说呀!”
但我们终没有别样的谈话,直到小萍来的时候。
小萍给我们带来一包南瓜子。幼瑜对小萍显得很亲切。她喜欢小萍。但也还有一些别的意思。后来,幼瑜提出玩一会牌。我知道她对纸牌是没有兴趣的。小萍则在一旁用眼光征求我的意见。我赞同了,高高兴兴地找出一副纸牌来。
“不用说了,我是输定了。”我一边分牌一边说。
“好吧!”幼瑜满面笑容地说:“我赢好了,——但赢一些什么呢?”她问小萍:“小萍,我们赢一点什么呢?”
小萍笑着,不知道该赢一点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也许,”我说,“事情真象杰克.伦敦说的那样:他们输掉了一切,却赢得了生活。输就是一种生活?”
幼瑜兴致勃勃地拿到了一手好牌,说:“要真是这样,一切可就够轻松的啦!”
我们把牌玩下去。如果有人能看见我们,一定会以为我们玩得又高兴、又认真。
小萍有些拘谨,牌出得很小心,并不愿意赢。她是真正高兴的,末了,她仔细地算了每一家的得分。
“哟,刚好打平!”她对这样的结局很满意。
“那么,都输了!”幼瑜说,并不看我。
我把牌收拢来:“不能吧?不是有人要差上这么几分?”
“谁呢?”幼瑜问。
我已把牌合在一起了。
“也只是差五分!”小萍认真地解释:“差五分是不算输赢的。”
幼瑜还是追问:“究竟是谁差五分?输在谁的手里呢?”
“都输在这一副装璜得非常美丽的纸牌之中!”我说。
只有小萍不说话,她觉得自己不会说话,情怯怯地,怕我和幼瑜笑她。
……她俩走了以后,我为幼瑜收拾网袋,里面有一条烟卷,而我可是连续两天没有能够买到烟卷了,于是我把自己抽屉深处的一本小书找出来,用纸包好。那是一本《一个人的遭遇》,我藏下来,准备送给她的。
九
幼瑜本来可以在青羊场里耽搁三天,但只待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
第二天,幼瑜很早就来了,她一个人来的。
昨晚上第一眼看见幼瑜,我就知道她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告诉我的。她要看一下我;大雁南飞的时候,还不免偶一回头北顾,何况人呢?何况幼瑜还步履踟蹰?她怎样远来,就她来说,定然费了不少思索。说不定,这就渐近了尾声?已经坚持过了,那还是坚持着吧,更不用说起什么来为难她。
“孟陶,”她的情绪看上去要好一些,对我微笑着,“我们来做早饭!”
“好的,”我扔掉手中的烟头,“你吩咐吧,需要什么,我设法弄来!”
“只吩咐吗?”
“是这样的,分工不同!”
她瞥了我一眼:“这就是你活该接受这样的分工的原因……”
“我可是至今不悔。”
“那么,好吧,”幼瑜问,“厨巾呢,有吗?”
“这个……”
“炒锅呢?”
“我设法,设法?”
“刀总是有吧?”
“……用小刀行吗”
“用来切菜?”
“我试过多次,能切出细丝!”
“菜板呢?”
“这个能找到!——不就是一块木板?”
幼瑜叹了一口气:“干脆说吧,什么都没有!”
“但又总是什么也没有!幼瑜,请想想吧,我们不是比先前阔多啦?”
“我不愿说空话。”
“我也不愿!——让我们到厨房里去借一点什么吧!”
我们终于动起手来,想了好些办法,渐渐地变得高兴,把一餐饭整顿出来了。
“幼瑜,你看,面包和水!”
“嗯?”
“常人的,我们自己的饭菜!”
“怎么样呢?”
“不是神仙的饭菜,——只见一个老道在吃喝,桌布上其实什么也没有;也不是勇士的饭菜,——地是牵一头牛来,抓住两只角,就从那儿开始吃!……这是一个叫山嘉的人说的!”
“我不想知道山嘉说什么。”
“好吧!……可见,还是该自己动手把饭做出来。”
“对付一餐饭当然可以。”
“即便不是一餐饭呢?”
“那就不象这样轻松!”
“我不这样看。”
“那是你……”
幼瑜现出抑郁来了,我赶紧转换话题:“我们吃饭?”
“小萍还没有来。”
“你约了她?”
幼瑜点头。
……果然,过了一会,小萍来了。
我们立即邀小萍坐下。小萍显得不知如何是好,把眼光投向我。那是我十分熟悉的眼光,小萍常常这样征求我的意思。
“你陪我们吧!”我继续邀请道,于是我们坐下了。
幼瑜带来一瓶甜酒。
饭后有一点淡淡的阳光。小萍告辞了,我陪幼瑜看了一回学校的土坡,林子,小河。细草枯黄,索寂的林子里簌簌地腾跃着一群麻雀,小河里只有浅浅的一点水,冷冷地清绿,白色和黄色的石块现出来。
……黄昏,小萍带来一个消息,一辆货车当晚要开往县城。幼瑜静默了一会,决计要搭那辆车,说是怕一时再碰不上别的车。
我不能不同意。
我很想送幼瑜上路,送她到县城。然而不能够,不经允许,我是不便离开的;教师们立即就要集中起来,分派到乡里去。
小萍先到街上去为幼瑜联系那辆车,我为幼瑜提好旅行袋。我们从老柳树下走过,绕过学校旁边的小丘。这也算是离别吧;也许是这突然到来的离别催促了我们,我和幼瑜靠近一些了,小心地说起话来。
“幼瑜,”我说道,“你这次来,家里的人不知道吧?”
“要是知道,就不会让我来了。”
“那么,他呢?”
“我们一道来的,他在县城等我。”
风吹起来了,掀动了她的头巾。
“小萍常到你这儿来?”
“是的。”
“她是一个漂亮的心地很好的姑娘。”
“你也这样以为?”
“看得出,她很喜欢你。”
“这样说还不准确。”
“你也很喜欢她。”
“不光是喜欢……”
一群麻雀噪着,从我们的身旁撵过去了。
“你们这一次去的地方很远吗?”
“不能说近吧。”
“你们在一起?”
“只隔三里多路。”
“这就好一些。”
“……每一次出来,都亏他照顾。”
我们靠近了小街,加快了步子。
“烟不要抽得太多。”
“这很难。”
“买一只锅子吧。”
“好的。”
“晚上也不要睡得太迟。”
“好吧。”
车,就在前面停着。小萍正向我们招手。
“我该往哪儿寄信呢?”
“过一段我再告诉你。”
“你先写?”
“嗯,……我先写。”
……两分钟后,连汽车隆隆的声音也不复再有。小街上的一只狗,黑色的,眼眶那儿却是一团白色,曾追逐那辆车,现在也安祥地在一处檐下卧好了,伸长前爪,蜷缩着后足,神情倦慵,仿佛从来不曾有什么事情发生。
十
晚上小萍很早就来了。看见小萍,我才相信幼瑜真的来过了,而我也是真是活在人世上的,真正置身青羊场,而不是在梦里。
当然,我们谈起了幼瑜。
“温姐姐真好……”小萍回忆着,眼色同样温馨。
“是吗?”
“那样的秀气,走起路来轻轻的,一步一步的,……好会说话啊,懂那么多事情!”
我笑了,“走路能不是一步一步吗?”
“我呢,就不行!”小萍沉思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孙老师,”她继续说,“也许,昨天不该是我去接温姐姐……”
“为什么呢?”我思量着小萍为什么说会这样想。“……对了,你怎么接住她的呢?”
“其实,我也还没有想清楚,不知怎样的好。……但是,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正要到你这儿来,突然,听到开过一辆车子,……我马上跑到街上去。刚好温姐姐从车上下来。……我一看,就觉得她一定是温姐姐,不知道怎么样就走过去,慌慌张张地说:“……你是温姐姐吧?”
“幸好我没有认错!”她高兴地接着说,欣慰地笑起来。“开始,我真慌张,后来就好了。……温姐姐开始让人有些害怕,我生怕说错了话,怕她笑我,其实,她对人很好,脾气特别好!……昨晚上,她在我家,还和我说了好久的话呢!”
“哦,你们说了些什么话呢?”
“也没有什么,这样那样的事情。”小萍转过她的脸庞来,象往常那样的眼光直直地看着我,神情有些疑惑:“孙老师,我请温姐姐到我家去住,又来和你们一起玩,你们心里……是不是会不高兴呢?”
“哦,小萍,那我们真的是不知好歹了!不是她邀请你来的吗?”
“这到是的。”
小萍想了想,放心地笑了。
……窗外风吹得很响,是春风了吗?
“孙老师,温姐姐她一个人还要赶到乡下去?”
“唔,是的。”
我没有把另一个人说出来。
“啊!”小萍赞叹说:“走得好远哟……”
“小萍,有的时候,人们不得不这样。”
她思索地点点头。
我们静默了一会。小萍的神情不象往常那样明丽,戚戚的,心头象有些什么疑虑。
后来,她抬起了头:“孙老师,我想不起来,温姐姐家里的人为什么会不高兴你。”
原来是这样!
“小萍,”我笑了,“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生活得好一点呢?”
“他们觉得温姐姐和你在一起不好?”
“你看,这样远,这样苦,而且还不知道下一刻就会发生什么不幸……”
“不,”小萍摇摇头,轻声地说,“这不要紧!”
“可是,小萍,这不能说不要紧……”
小萍仍旧摇头,思量地说:“只要温姐姐自己觉得好就行!”
“温姐姐也不觉得那么好。”
“真的?”小萍转过身脸来,吃惊地望着我,不相信。“温姐姐觉得和你在一起不好?”
在小萍看来,这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我停了一停,说:“好的;但是,到后来,渐渐地也就觉得不那么好了。”
“哦,孙老师,这怎么会呢?”
“小萍,……如果你现在还不明白,那么,到以后,慢慢的你也会明白了……”
“以后和现在会不一样?我不信!”
“但是,小萍,会的。”
“才不哪!”小萍摇头。跟着,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惊惶失起来:“孙老师,你说的话,也是在说我,……不相信我!”
“啊!小萍……”
我没有想到谈话一下子会变得这样尖锐,十分的不安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对小萍说些什么呢?
我徒然地在心里搜寻着的时候,小萍在一旁默默地不说话,微微低着头。
后来,她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抬起头来,眼光闪烁着,直直地望着前面,低低地说:
“……我知道,你会不相信;可是孙老师,你看我以后吧!……”
她的双眉微微蹙着,隐隐地露出一股英气,仿佛在心底里印证一些什么。略一停,她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
“你看吧,孙老师!”
我还没见过小萍的神情这样严毅。这种庄重的神情使她的面庞更加美丽动人,简直要深深地嵌进人的心底,使人想到温柔的心并不是软弱的心,会比冷漠的心更坚韧,让人从此不能疑惑她的挚诚。
我连忙用一些话对她解释。显然,我的解释并不清楚。但小萍并不在意,既然她那么相信自己,尽可以不在意了。
……那天晚上,小萍久久地不肯离去。一直陪着我,仿佛她一旦走开我就会有什么不幸。这一半也是因为我们分开一段了,第二天下午老师们就要集中,然后到乡里去,直到学校开学才能回来;多久才能开学,这都是预先不能料定的,所以我和小萍也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相见。
“孙老师,”临了,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小萍要我向她保证,“我走了以后,你再也不要去想伤心的事情!——不然我不走!”
“好,我不想。”
“也不要再看书!”
“不看了。”
“马上睡觉?”
“是的,马上!”
她仰起头来,切近地看着我,看我回答是不是只是为了安慰她。
“小萍,真的!”
她放心地笑了:“那么,我走了!”
她不反对我送她一段,我们一走出屋子。夜是寒冷而漆黑的。隔着一坝水田,对面的山坡上,有一些小小的,摇曳着的灯光。那是烛光,三点五点地连成行,在谁家的土坟前焕燃着。这是不允许的,但有人还是悄悄地在给新年前去世的长辈献上了,在深厚的夜色里显得那样无声而微茫,使人想起人的短暂而又悠长的日子。
在斜坡上,在一堆砌起来的砖块旁边,我们停住,小萍转过身来,站在我的面前,象早先那样切近地看着我,并把她的手伸给我。
“孙老师,你答应了我的!”
“什么呢?”
“嗨,你刚才说的!”
“哦,”我恍悟过来,笑了“好的,我回去就睡觉。”
我们分别了。……以后,我被编入工作队,跟着一位副书记,住进了一处叫漆树坳的地方。那儿的人们不愿一道出工做活路,而是悄悄地分成小组来种庄稼,有人买烟叶,冬天还有人烧砖瓦,还有人到远处去做木匠,这些都是关系到路线和道路的事情,必须一一制止,并使其以后不能再发生。
漆树坳里的乡亲们用阴郁的眼光看着我们。我的房东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多一句话也不同我说,总是用包谷、菜叶和少许大米做了晚饭,吃完就早早地熄了油灯睡觉。我无法睡得那样早;但天气寒冷,屋里没有一点火星,我也只好躺下来,在一片漆黑之中想自己的心事。
不知为什么,在那些夜里,我常常无端地想起夸父追日和普罗米修斯偷火的古老故事,想到了人们的渴望和深刻的智慧,觉得这两个故事加在一起,人们的愿望就表达得很完善了。
自然,我还久久地想到了小萍。一想到小萍,我心里就禁不住一阵阵急切,觉得有好些话则必须尽快向小萍说明,而有好些事情则必须尽快动手去做,不然就会失去一些什么或者空负一些什么,铸成什么令人颤栗的大错……
我得尽快把这一些想清楚,找到一个头绪。
十一
转眼青山带雨,原草含晖,风也变得轻柔;人间的沧桑到底不能羁留轮转的节令,雨雨风风之中,又一个春天姗姗来临……
三月里,我从漆树坳回到了青羊场。小街虽然地如昔日,是一片暗淡的青灰,却也掩抑不住春光明媚。匆匆地踏上操场那几道石梯,我就看见我的小屋前面添了桃李的蓓蕾!
……走完那一片泥地,我看见屋子没有上锁,门是掩着的。我心跳了,因为我离开的时候,给小萍留下一把钥匙。我怯怯的,不知该怎样去推开那一扇门,却不知是我毫不在意地推开过几多次的!我正踌躇的时候,门咿呀一声开了,倚在门那儿的正是小萍!
“你回来了,孙老师!”她立即投给我一个深情而欣慰的微笑。我那样熟悉的、足以刻骨铭心的微笑。
不必说这一句话是多么的平常而微不足道,也不必说这一句话是这样的使人荡气回肠。我终于又见到了小萍,感动到了她的心跳,她的如玉一样的温良,和她的铃兰一样的芬芳……
她立即为我张罗起来,沏茶,安放座位。屋子里井井有条,火燃得很旺,飘动着细小、蓝色的火苗。我往火堆里烘着双手,往四下打量。小萍看着我,等我说出些什么。
“小萍,”直到现在我们缓过一口气来,坐好,我才说,“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把她的手压在我的手上。
……过了一会,她倏地坐直了身子,仿佛想起了什么紧要的、愉快的事情,眼光闪亮地望着我,还没有说话就预先地感到了快乐。
“孙老师,”她说,把手伸进衣袋,“温姐姐来信了!”
“是吗?”
“有两封。——我每天都去邮电所的!”
我把信接过来,拆开了第一封。
孟陶:
离开青羊场之后一路平安,可勿念。
你大概从乡下回来了吧。
请你忘了我好了,永远、永远地。
深深地问小萍好!
祝安
幼瑜二月三日
小萍说:“这样短?”
她转过头满心忧虑地看着我。
我拆开了第二封。
孟陶:
昨天,我猛的抬起头来,你说我看见什么了呢?看见了一枝水灵灵的桃花,映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大自然又春意盎然了!我不由得回过头来,可是,我的身边并不象以前那样,完全不象,有一个人并不在我身旁。也许走完这条小路,从拐弯那儿,他会迎面走过来?他跨着步子的样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小路走完了,那个人并没有迎面走来。唉,你说,这叫人多么难堪!
有时我真想丢开身边的这一切,到他那儿去,不再看见眼前的这些脸孔,只要他好好待我就行了。但是,我想起子君来了,我们在一起过下去,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天,她和她的涓生终于会过不下去呢?有时,我看着从头上飞过的白云(当然,这未免俗套),望上那云端去,然而,低下头来,只看见自己一双可怜的脚。
从前,我们一起看过一本《罗亭》,真为罗亭在爱情的紧关节要的时候撒手而懊伤,但我不是娜达丽娅,我刚好象是罗亭。在第一次考验来到的时候我就碰得粉碎了。不过这样也好,经过这样一次洗礼,我们慢慢会变得坚实起来。
但我知道,我已深深地伤了他的心,我不会不明白,我不能用另外的人来代替他,可是,我们在一起,1
1=2,两个人的烦恼会大于一个人的烦恼,更不要说现在,1
2=3,他不能原谅我吗?象安娜•卡列尼娜说的那样,如果你不能原谅,那你就不要原谅,因为你如果要原谅,就得经历我所经历过的,愿上帝免了你这个!
我并没有停下自己的步子,我在一步一步地赶,可是,我这样的行止不定、不前,不让人讨厌吗?他走得远远的,我觉得我已经捕捉不到他的思想的小鸟,待我们在一起,能过得好吗?
请写信来,在这儿的人盼信象盼大雁一样,然而,能飞来的大雁却不多,只不过一二只!
另外,请记住,无论如何,在八月里学校放假的时候,一定回来一次,千万来一次!
再见
你的幼瑜
二月二十七日
这封信长一些,使小萍得到了一点安慰。
“温姐姐写信写得多好啊!”小萍说,神情是深深向往的。
略一停,小萍问道:“孙老师,温姐姐说的“他”就是指你?”
“是的。”
“那么,孙老师,子君是一个什么人呢?”
“哦,一个善良、真诚而美丽的姑娘,鲁迅先生写在一篇叫《伤逝》的小说里,她为爱情尽了苦难,最后死去!”
我随口说着,心里还在想着幼瑜的信,但是说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停住了;如果说子君是一个善良、真诚而美丽的姑娘,那么小萍呢,小萍不是象天使一样?到头来,一切会怎么样呢?
小萍正思量着,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思,她默默地点点头,跟着问道:
“那么,涓生呢?”
“涓生?”我冷冷地说,不知怎样一来变得有些激动:“他平庸,软弱,利已,看不清生活的严厉,也不会权衡自己的能力;他没有力量从生活的海洋中撑过自己和船去,却又不能自甘淡泊,由自己一个人来肩负苦难,忍心让一位姑娘来和他自己一道受苦……”
我说着,那种要赶快把话向小萍说明、要赶紧做一些什么事情的想法,在我的心头见其强烈了,因为,能让一个难受的,往往还未见得是自身经受的苦难,要那种眼见你亲爱的人在为你受苦,而你自己却无力相救,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十二
夜色来临的时候,小萍又来到我屋子里。还要过几天才能开学,四下里静悄悄的。那晨我划烯了一根火柴,正要去点燃卓桌上的油灯,一道淡淡的光亮从窗口射到桌面上来。我们一同向窗外望去,原来是猩红的、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对面那座黑森森的长满小树丛的山上露出面来了,显得离我们那么近。月光照亮了近处的林子,也散出了许多摇晃的暗影,使人觉得置身的是一个陌生而亲切、童话般的世界。
春天的夜晚是这样的生动!温暖,潮湿,刺人鼻息。有隐隐约约的、切切察察的声音不断传来,好象在那些夜色的深处有精灵在活跃。这就使人觉得自己的屋子太狭小了,气闷,油灯也太憔悴。
“小萍,”我对她说,“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吧,已经暖和了!”
“我正想这么说呢?”小萍欢欣得很,“但怕你不愿意。”
学校座落的土坡正对着月亮,我信步走到斜坡上的时候,月亮整个地现出来了,低低地挂着,静瑰的,象一只大铜盘。
“我们坐一会好吗?”我问小萍。
脚下的草那么柔嫩,手摸着,微微的湿润。小萍说:“不要紧。”我们就坐下了。
月光是暗红的,只有水田才反映出淡淡的光彩,之处的林子山丘,是一片层次错综的黑色。月色与夜色融在一起,象茶一样浓,酒一样醺,比中夜的月明星稀更使人沉醉。而四下又是这样的绝无人迹,入耳的是渐渐起来的蛙声,还有不知名的夜鸟合影偶尔啼叫,和似有若无的虫吟……:我很快地沉寂下去了,小萍坐在我的身旁,抱着双膝,也默不作语。这时,人的心思象朝雾一样散漫,又象暮云一样凝重。
从侧面看过去,我也看见小萍的眼光是那样的炽热、安祥、柔和。
“告诉我,小萍,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还从来没有象这样的月光下静静地坐过,这多么好啊?”小萍轻柔地说着,夹着一点叹息。“我们原来,总是在月亮下跳哟,嚷哟,不知道这样坐一会……”
“可是,这样清静,你害怕吗?”
“我不怕。和你在一起,我不怕,永远这样坐下去才好呢!”
我心里估量着小萍的话。我知道,与其说小萍是沉浸在夜色里,无宁说小萍是沉浸在自己如夜色一样醇的爱里。
蓦地,小萍转过脸来对着我。
“啊,我想起来了,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她说,“……我是想等你回来就告诉你的!”
“你讲吧,小萍!”
“你走了不久,我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一位女的,又是另外一家人请她上我家来的……”
“唔,还这样复杂?”
“你才不知道呢,她到我家来,是向我妈妈说我……”
“说你?”
“是呀!”
我有一点不明白,但跟着恍悟了。
“是说媒?”
“就是哟,真好玩呢?”
小萍笑起来,一点也不忸怩,仿佛这并不是和她相关的事情。……这是完全可能发生的——而且一定会发生的,我开始用心地听。
“那一家,”小萍继续说,“有一个儿子,我们小时候同时住过一个院子,现在,通过他爸爸的活动,在药材公司工作。”
她停住不说了,仿佛事情已经说完。
我说:“小萍,那个人怎么样呢?”
“你说怎么样呢?”小萍反问我,很淘气的样子。她看了我一眼,忽地警觉起来:“孙老师,你不要笑我……”
“没有。小萍,我没有笑你!”
“那你为什么这样问我呢?”
“小萍,真的没有,……我是问一问,那个人怎么样,还有……”
小萍惊慌起来:“啊,孙老师,你以为我会同意?”
她一下子变得悲哀了,低下头去。
“哦,小萍,你听我说……”
她不听,连连地摇头。
“……孙老师,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的,”她难受地说,依旧低着头,“可是,只要你觉得好,你就带我走,随你走到那里,我都愿意跟你一起去……”
我不说话了,久久地不说话了。小萍会象这样,我本来也不是不知道;尽管如此,我还是深深地震动了,感到不能再拖延了,一刻也不能再拖延了!
经过这一段来的思虑,我清楚事情是容不得我背过身去的。自欺,倘使能够,倒也罢了,但是欺人,而且是欺骗小萍这样一个有着黄金一样心肠的姑娘,怎么成呢?虽然我不相信人的生命和日子会长久停滞,不相信浩浩荡荡的江河水会不往东而流向海洋,但我深知自己,在眼下,还有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是不会有平安的日子奉献给小萍的;我不是已经这样牵累了幼瑜?又怎能加上小萍?撇开这一点,我既然还背负着与幼瑜连在一起的爱情十字架,就还没有一份磊落而无愧的爱可奉献给小萍,然后和她在人生的途程上携手而行!至少。在八月我见到幼瑜以前,我决不能再牵连小萍。这一点,也许过于刻板了,但是,有什么好推诿呢?我们毕竟是东方这一片土地上的儿女!对了,八月,那是幼瑜那么郑重地说到的,我也感到那将是一个终结的日子,虽然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并非结尾的终结!我必须毫不讳忌地对小萍说明这一切……
“小萍!”
“嗯。”
“我有些话,想跟你讲……”
她柔顺地抬起头,隐忍地望着我,对我点头。
我不由得有些犹豫,但还是下了决心。
“小萍,”我激动地说:“我不能欺骗你,也不能不为你考虑……”
接下去,我急急忙忙地,把心里所想到的都对她讲了。
小萍听着,神色越来越惊惶。
“不,不,孙老师,你咋会这样想呢?”我刚一说完,小萍就急迫地说:“你没有欺骗我,你一点也没有欺骗我,孙老师,你真的一点也没有欺骗我!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你不要这样想,都是我自己想这样的,你不要……”
小萍那样慌乱、紧张,使我心一下子胀痛起来。而且我顿时感动她说的话是对的,我确实也没有欺骗她,没有把什么事情瞒住她,不,事情不在这里。我有些撑持不住,但还是尽力支撑着。所谓欺骗,并非只是对过去而言;隐瞒过去的真相,当然是一种欺骗;隐瞒将来的真相呢?用虚幻的图象来遮掩人们现时的眼目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则是一种更大的欺骗!
“小萍,我没有向你隐瞒过去的事情,但我更不能对你隐瞒今后的事情,这才是更要紧的……”
我略一停,把话说下去:“所以,今后你不能再到我这里来,我也再不能和你这样相见!”
我是断然地把话说完的。
小萍完全惊骇了,好一阵子也说不出话来。这实在是过于突然了?或者,我的态度过于严厉了?她的动人的嘴唇哆嗦着,仿佛不敢把话说出来,年轻而美丽的脸庞那样的绝望而凄凉,叫人不敢多看她一眼。
……一只夜鸟不知从哪一片林子里啼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孙老师,”小萍低下头去,轻得象叹息一样地说,“你真要……这样?”
“真的,小萍,这是为了你好!”
“要是我……又来了呢?”
“不,小萍,你不要来……”
接下去,我说了好些话劝她。那当然是一些好话,无非说她的生命正年轻,将有另外的日子,不该象这样受我牵累。但不知为什么,说下去的时候,连自己也觉得空泛,不,不光是空泛,还总觉得蹊跷,疑心自己,感到有些地方不得要领。但我还是说下去,仿佛我心里藏着什么我还不能捕捉住的怯惧,不仅是在劝小萍,而且也是在劝自己,要让自己也相信事情确实是象这样的……
后来我们回去。那时雾岚在树林旁边浮动,地上有寒气在散开,细草更湿润了。我送了小萍很远,从另一条小路绕过学校,直到靠近街子的地方。一路上小萍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分手的时候,才抬起头来凄切地看着我。
“小萍,再见了!……也许,过了好久之后,我们还会见面的!”
小萍不说话,仍那样望着我,长长地摇头。
一颗细小的、黄色的流星从深蓝色的夜幕上划过,……隐隐的狗吠传过来。
我一个人顺着小路往回走,回到小屋里匆匆地点亮油灯,打开抽屉来寻找烟卷。我想坐下来,清理一会乱纷纷的思路。但我坐不下来。我不是终于卸下了一份重负?但我却感到一种更为严厉的、我还不清楚的重压。我隐隐感到了事情的似是而非,感到所谓的决断之中正藏着一种渺小,而表面的坚定之下有的不过是推卸和怯弱。……我开始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一时的难受罢了,开始的时候还困难一点,但慢慢的会好起来,人总是这样的,而一时的难受又总是远胜长久的负疚!
我想找地本书出来廓清一下我心中弥漫的尘埃,让别人的深沉的灵魂来照亮一回我心中弥漫的灰雾,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常常这样救自己。但那夜晚,我找不到一本合适的:说理的,刻板而沉重;叙事的,冗长而萎琐;悲伤的,显得过份矫揉;欢乐的,不过是一种浅薄的轻松!……我终于推开了书本,决定到春夜里去走一走。
门依旧吱呀地打开,我正要跨出去的时候,却怔住了。
小萍!
她正倚在门限那儿,不知已经过了多久!
“小萍,”我喊道:“你……春寒啊!”
她不说话,只是那悲愁而钟情地望着我;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飘零的发丝贴在面颊上,眼里的雾一样思虑,看一看都要叫人心碎。
“……孙老师,这真叫人……害怕……”小萍靠着我,啜泣起来了,“要是……你就这样……不理我,叫我……怎么办呢?……”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心里有一道好强劲的、好博大的旋律在展开,象满荡荡的江水一样漫过去。小萍她爱我,她不过是整个心充满爱就是了,没有虚荣的推敲,也没有利害的计较,只呈现出来,而不要求回报;人们心里的爱有这样宽阔吗?人们心底里的爱正是这样宽阔!一时间我明白过来了,相形之下,我心里的那一点考虑,实在庸俗而窄狭,而我的那一点点决断,也只不过是一点怯弱、利已、可笑的忸怩作态,也不比涓生的躲到别人施舍的炉子跟前高明不了多少!
“小萍,快坐下来,”我连忙说:“你快坐下来……”
十三
用诗人的话来说:日出——破晓,日落——黄昏,青羊场的日子,又一天一天地过去。我期待着八月;可是还在七月的末尾,离八月还有好几天,我就住到县城里去了。我曾忧心过了这一点,以为未必会如所料,结果却正如所料。全县的教师要集中在一起开展批判和斗争。我看不到能够回去见到幼瑜的希望。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小萍早早就到我屋里来了。她是临时的代课教师,八月里不参加学校的活动,也不发给工资。
“你回不去了?”她深深地难受,“孙老师,怎么办呢?”
略一停,小萍又说,“你……能不能去请假呢?”
我笑了,“小萍,不成,这是不成的……”
“可是温姐姐要你回去啊!”生活的这种局面小萍还不习惯,难于接受。“孙老师,你去试一试吧!”
我摇头。我想对她说,象我这样的人,怎么成呢?明知不成,而又要在侥幸的心理的欺骗下去自寻屈辱,那是犯不着的。我的名字正列在别人笔记本的另页上,还不知道到头来会是怎样的结局!至于温姐姐,至于人们心里的一点卑微的愿望,在眼下的日子里又算得上什么呢?……但我都没有说,怕小萍伤心。
小萍帮我整理行装,到很晚才离开。
……我步行了整整一天,在向晚的时分,才背着行囊走进县城。夕阳中窄窄的街市静静地伫立,任岁月穿过那些古旧的街巷流逝,而沉思着一声不响。哎,要是能让它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关于人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会说一些什么呢?我走过那一截成年累月地缄默着的主街,看见许多长长短短的标语已经张贴出来,有的还浸湿着,墨迹未干,于是禁不住悚身一摇,打起精神从小小的十字街头走过去。
不怎么样又怎么办呢?隔了不多久,我们的日子又要把人们搅动起来,相互苦苦地挞伐一阵,待到尘埃落定,如果还能幸存,再用绷带包扎起来继续相处……
我住在县城边上的一间庙子里。县城的庙子的格局确乎要比乡间大一些。看不见神佛的泥塑金身,但那些瓦檐、砖壁和井然的石梯,虽经年光的浸洗,还处处显出庙子的痕迹。我住宿的地方在最后面,是一处遗弃的木房,壁板裂着很宽的缝隙的楼上,一走动楼板就吱吱作响。这是预先派定了的,仿佛我和庙宇有不懈之缘,总得住在里面,不到时候就不能和它分开。我当然不能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派定和我住在一起的,是三位上了年纪的、不知从哪一个学校来的教师,处境显然也和我一样拮据。我们相互都不认识。他们也彼处不说一句话,也不对我说一句话,神情愁苦而躬卑。我想和他们说一点什么,也一直不能得到回答。
不光是他们三位老师,就是一些平时相熟的人,相逢之下也不再和我说话,都回避着,或者默默地点一点头。那时幼瑜刚好有一封信给我,一封极短的、十分严谨的回信,里面差不多什么话也没有说;但转到我手上的时候,蓝色的信封已经揉得很皱、很旧了。邮票已被撕掉,上面有好些淡淡的、沾满灰尘的指纹,还有一小块棕色的、圆圆的痕迹,象辣椒油或者酱油。我的名字后面的“同志”二字,被划上了两道交叉的、红色的横杠,表明我已经不被认为是同志了。煞有介事一些,再煞有介事一些,这说不定就是日子的秘诀……
依旧是当当的钟声敲响,在早上、午后和晚上。这回却是从近旁的县城中学里传出来,不是敲响半截钢管,而是敲打在一只圆圆的铁盖子上。声音也格外紧急,仿佛有什么惨案发生,或者粮食仓库不慎着了火。那末,这是开大会、分组会,或者早饭或晚饭的时候到了。
大会,是要穿过一截潮湿的小巷,进到县城的礼堂里去的。那也是县城的电影院。遇到外面来了文艺宣传队,还演唱《在北京的金山上》或者一小段《沙家浜》。座位是长条的木板,用粗铁丝一一系好。
头顶上的瓦缝里透进来许多细小的光亮,隐隐地照亮木头、密匝地交叉起来的房梁。“喂——喂!”话筒时时停下来试音响,嗡嗡的声音从开始一直延续到最后。分组会呢,是分片在县城中学的教室里召集的;把课桌移到一旁迭起来,空出一半地方,然后把脱了漆的条凳摆成一个方阵。早饭或晚饭则须到远远的大操场上去。凑齐了足够的人数之后,排队用饭券换了红纸板的一枚餐牌,再排队端菜。菜汤是用一只只面盆盛起来,筷子散在一旁,一堆水淋淋的、又细又薄的竹片。大家端好菜碗,选一处石块和杂草少一些的地方,围成一个圆圈,蹲下来……
这之中,许许多多的在纸上写好的揭发与批判张贴出来了。许多的还用红色或者蓝色的墨水在淡黄色的毛边纸上编了页码,末尾的问号或者惊叹号也描得很大。我的名字也在上边。我每天去开会和吃饭,都得夹在人们中间,从那些字迹下高呼过,都得或多或少在读上一点。当我们说到揭开画皮的时候,刚好是在蒙上画皮。而标明是剧毒的句子,也不过装着简简单单的活命水。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已不堪穷究。只是想到许许多多的时日不得不这样凭空地流淌,人的一颗心却不能不忧郁,沮丧!
不久,我得写检查了。晚上我不再去开会,而要留在那间房间里,把检查写出来。我找到一张方凳,在一张课桌前坐下,对着一只象蜘蛛一样悬挂着的、发着泛泛黄色光线的电灯。我不能指望我的检查会深刻。对于那些应该不满的东西,除了不满而外,又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应该满意我们不能满意的东西,即便我们不能说出来。
……闷热,许久没有下过雨了,连一丝风也没有。我推开窗,又只见一些黝黑的、无声立着的墙。
“孙老师!”
轻轻的声音,在门外?在窗外?——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我?
再听呢,没有了。但我放心不下,站起来把门打开。
小萍在暗中悄悄地站着!
“小萍,你……”即时浮上心来的,是深深的不安,我不由得问道:“怎么到这儿来了?”但我赶紧让她进到屋里来。
小萍很兴奋,眼光闪亮着。
“我前天就来了的,”她一口气就下去,“以为会在街上碰见你,但两天了,连影子也没有见到,真叫人着急!今天我才打听到你住在这一间……白天你们一直在开会,好容易才等到天黑下来!”
“你到县城有事吗?”
“没有!”小萍笑起来。“你想,我会有什么事呢?我是来看你!”
“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你说呢?……我在一位亲戚家里住着,家里的人是不会找我的,妈妈准我来走亲戚。”
她拿出一袋糖来:
“是花生糖。我来的那天刚巧买到的,一下就卖完了!”
又拿出了两只苹果:
“这是他们给我的。我有刀,我给你削好吗?”
我看着她,摇摇头。
“我胖了吗?”她笑了,问我。
“小萍,”我说,“你不能到这儿来,你知道吗?……”
“我要来!”小萍打断了我。“我象今天这样悄悄的来!”接着又说:“除非象上次那样,你硬不让我来,但是我还是又来了!”
“但是,小萍,”我很忧虑了,“你知道别人在怎样说我吗?”
“我知道。”
“你知道?”
小萍点点头:“知道!”
“不,小萍,你一定要去看一看那些大字报!”
“我看过了。”小萍笑起来,一丝阴影也没有的那种微笑。“那是乱说的!”
我无言了。她总是把事情归结得探测简单。但也未必不正确。怎么说好呢?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惟其简单,所以正确。她的心和容颜都是这样纯粹、明洁,一见到她,沐浴在她的光辉里,人就会变得单一起来,使许多俨然的考虑一下子显得那样的可笑和没有必要,满心只是悦怡和激动,觉得人和人的日子依旧美好!
“小萍,”我终于说,“只是,你以后小心一些……”
她高兴地点头。
这之后,待到夜晚来临的时候,小萍就象青羊场一样,又来轻轻地叩我的门扉了。房间里有别的人的时候,我就会寻找一点借口,到外面废墟和小萍相见。灯火初上,小城一片朦胧,我在街头寻找她那亲爱的身影。有时,一道暗影掩揄了她;有时,一个陌生人的背影遮没了她;但她很快的又在昏黄的光线里显现出来,牵引着我向前。我们走出街巷,走进宽阔地展开的夜色里。那多是繁星满天的夜晚,我们顺着灰白的、无限伸延的大路走下去,有时要让过亮着灯行驶的重车,有时呢,却使得近旁的狗嘶着声音吠起来……
这是怎样的一段呢?白天,我一张一张在深味各式各样的无爱的面孔;晚上,我一次一次地深味小萍善良而挚爱的心: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世上!
十四
日子进入到了九月中旬……
此刻说起来,只是这样一句话,好象不值一瞬,但事实上,那每一分钟教师那样的真实、那样的折磨人。痛苦是一种怎么样的情形?这是既不能言传、也不能追忆的。事情过去了之后,我们使用“痛苦”这一字眼,不过是一种苍白的表示,丝毫不能传达当时的身心交瘁;只是身在其间的时候,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人们才能在经受过莫大的屈辱之后还能依旧活下去;也正是因为这样,人与人之间方能残忍。
小萍不久终于回到青羊场去了。她走了之后,情势即一天一天紧迫起来。第一次斗争大会已经在那间夜里放电影、日里兼作礼堂的房间里开过,八名教师已被宣布清理出教师队伍。他们先被叫到前面去,低下了头成一个横排,待到宣布完毕,最后大喝一声“滚出会场”;他们就鱼贯而出去了。虽则还是走出去的,却也深深地引人玄想:如果他们还不原告别这茫茫人世的话,他们会去向何方呢?……不会向何处,不会向何方,还依旧在我们身旁。……那么,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就很可能轮到我了,我也还依旧在他们的身旁?嗯,是的,简直不会不是,我不以为我的日子已经过完,还不打算这样就告别人世。
我等待着那要到来的到来。哦,又是等待!但是,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见动静。而且,当我稍微注意一下的时候,我发觉整个的气氛松散了。大会不再召开,分组会上的人们开始聊天,一天晚饭过后还居然组织了一场篮球赛。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在心里猜测起来。有这样两条很值得人一猜;不是什么人间奇迹才能创造出来?另外,不是去的终归要去,来的终归要来?“去也终须去,住也何处住!”……隔了两天,整个的教师会议宣布暂停,仿佛那场刚组织起来的球赛。原因呢?要大家不要私下议论,更不要乱猜。
眼看那开学的日期还不能确定,我立即想到要借这一刻空隙去见幼瑜。我决定向同志们请假,不是为了批准,我知道是不会批准的,但我愿意把我应该做的事做到。
我走到县革命委员会办公大楼的石阶跟前,不知道应该找哪一位才好,踟蹰了。两个女郎从大门里嘻笑着跑出来,一个手里捏着正在编织的毛衣,一个拎着一只鹅黄色的网袋。她们看见我,收住了笑,瞥了我一眼,一个挽住另一个人的手臂,快步走过去了,过后笑声又一下子迸出来。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请问,赵局长,文教局的……”
在第一处洞开的门前,我问;因为我已走到了门口,不然就莫名其妙地影响了三个人谈天。
“上楼。左边。”
他们继续谈话了:一个抚着桌面,一个抱着双手,一个托着脸,都抽着烟。
……上楼……左边……
每一个房间的门都是紧锁着的。也许,我也希望是这样?
……下楼……拐弯……,哦,遇见了赵局长,他披着一件衣裳,正拾级而上。
“赵局长……”
“嗯。”
他继续选择着梯子,要从我身边过去了。
“这里,”我赶紧说,“有一张假条……”
“我不管!”他还是从我身边过去了。“找他们!”
第二天我在办公室里找到了李局长。李局长是新近上任的,我不认识。
“有事吗?”
他很快放下手中的报纸,并且认真地在圈椅上坐好。
“一点小事,李局长,打搅你了……”
“不要紧,不要紧!”他很甜地笑起来。“你是——”
“青羊中学的。”
他认真地点了头:“啊,是这样,这样!”
“我来找李局长,”我赶紧说,“批一张假条!”
“回家吗?你不是本地人吧?……那儿有椅子,你坐,你坐!”
“我只耽搁一会。我不是本地人。是想回一次家。”
“探望爱人?”
“不是,不是。我还没有……爱人。”
“啊?真的?”他提高了声音,但又点了头:“啊,那是,是探望父母。好的。不过,关于请假方面的事,由贾局长管。”
我明白了。
“贾局长,他要来这里吗?”
“今天吗?”他仰起头:“我算一下。前天,昨天……”
“贾局长今天可能不来了。他到地区开会,最早也得明天才回来吧!”
“李局长,”我停了一停,“能不能给我签一下意见呢?”
“啊,不行、不行!”他嘘了一口气。“还是等贾局长回来、等老贾同志回来;不要紧的,推迟一天也不要紧的呀,明天老贾兴许就回来了。”
“那么,”我终于说,“李局长,打搅你了。”
“没有,没有……”
我退出来了。他捡起了报纸。
第三天,贾局长回来了,在家里洗尘。
“贾局长……”
“什么事?”他刚吃完饭,光着宽厚的脊背,正用一张毛巾擦拭。
“我想,请假……”
“请假吗?”他打断我,背过身去,把毛巾搭上一根尼龙绳子。“不行!”
“有的同志,不是也……”
“哎——!”他又打断了我,“别人有别人的情况!”
他的脊背确实是很宽厚的。
我松了一口气,第一步总算耐心地走完了。接下去我将径直启程。非如此不可的时候,我只好如此了。伴我走完一条街巷。
……我立即动身回青羊场,向小萍辞行。
“真的?”小萍听我说完之后,一下子站起来,面对着我。“孙老师,你真的就要走?”
“小萍,”我有些不安,“你不高兴?”
“没有!我咋会不高兴呢?”她用眼光请求我不要委屈她。“我是在想……”
“想什么呢?”
“说不定,”小萍的笑从心底升到面庞上来,“我可以和你一道走!”
“嗯?”我有些诧异了:“和我一道走?”
“我二叔不是在兰县工作?”小萍兴奋了,仿佛被什么美好的念头深深地吸引。“……他写过好几次信,要我到他那儿玩,碰上机会,还可以想办法给我一个工作。前不久,妈妈也叫我去,但我不想去……”
兰县,在我要去的那一条路的中途。
“小萍,这能吗?”
“能的!”小萍仿佛已经完全拿定了主意。“妈妈会让我去的。到了县城,我能托人找到方便的车子,然后我们再坐火车……”
“可是,小萍……”
我觉得这之中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但小萍已经很快乐了,充满信心。我犹豫着,……渐渐地,隐隐的激动在我的心底散开。真的,要有小萍和我一道,纵有一路风尘,又何妨呢?这将是一次何等叫人欣慰的行程?
于是,我仔细考虑起来,把各种因素都考虑进去。最后我们决定了;小萍从县城这边走,我则步行到青羊场相邻的沙溪镇去搭车,最后在火车站相见。争取明天就成行,如果不行,就推延一两天,总之,待小萍上路之后,我就动身。我们是有指望的,一辆晚间到青羊场来装土产的货车,明天一早要开往县城。
十五
第二天,我经历了一次难忘的行程。也许,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人们的一次寻常的跋涉,其中的痛苦和欢乐也并不值得渲染;但我们本来不就是这样寻常?它的确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小萍果然走了,在清早,搭上了那一辆货车。
我收拾好一只提包,也就上了路。我必须在正午以前赶到沙溪镇,那儿有一辆客车在正午开出;如果我错过了那一趟车,就不能在黄昏时分见到小萍,就会让她焦急而无望地等待。
在镇头的土坡上,我回望了一次青羊场,浅浅的一片瓦檐是那样的岑寂。我的前面呢,则是一条蜿蜒在小丘中间的大路,一眼望去见不到一个人影;两旁此起彼伏的、长着枞树的小丘,波浪一样地,无声地推延到看不见的远方;许多白亮的云,从清早起就拖着长长的日影,一朵延着一朵的踪迹,不住地浮过去;一切仿佛沉浸在深水里似的,使人的心思也象那些阴影一样自生自灭,禁不住的激动,又一阵阵悲怆!
……太阳当头,暑热四处散开,田野和人一样渴的时候,我沾了一身尘土,到了沙溪镇,它和青羊场一
样,静静地在漫漫的阳光里躺着,无声无息的。我在老柳树下的一处小摊上喝了一杯凉茶,然后找到车站,那是一列木板房,立在大路边上。
但我买不到车票。开始找不到售票员。后来,售票员,一位年轻漂亮、装扮入时的女同志,和另一位女同志姗姗地来了;我看见她打开抽屉把票卖给女伴,当我靠近窗口的时候,她却淡淡地对我说:“票没有了。”跟着就把抽屉锁好。第二句话是多余的;显然,我打搅了她。
我离开了那个窗口。前面,一个男人正倚着树干抽烟,旁边堆放着好几只麻袋,还有一只提篮。另一个男人用草帽遮着脸,半躺在树根上睡觉。一只蝉“嚓嚓”地鸣叫起来……
我走了几步,在一旁停下来,久久地停下来。眼前是一片矜肃的秋之原野,我望着、望着,……一缕悠悠的情思,从远远的地方来到我的心上,在那儿不住地浮荡,绞痛着人的心肠:
和平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岸草那么青青!
流水般嫩黄!
后来,我怵然地回醒过来。一辆很旧的、淡蓝色的客车,掀起一阵轻尘,驶到近前来了。
我紧迫地思量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女同志从屋里走出来,她从我旁边超走过,瞥见了我。
“你还不错,还一直站在这里一声不响!”她停住,她的照耀仿佛这样说,向我平伸出手:“拿钱来!”
我略一怔,恍悟了!
哦,我搭上了车!当那些长长满树木的或者光秃秃着的山丘,那些收割了或者还没有收割的田块,那些连在一起的或者孤零零的人家,一一地映入我的眼里,而又一一掠过去、掠过去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怎样的暗自庆幸呢?
……客车走走停停,一路上不断地停下来,在藤络缠绕的石桥边等候熟人;驶过乡场的时候,又一直开进粮站防磁,在那儿买一袋米。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全被云层遮掩了,灰漠漠的,有些云块还非常浓黑,使人忧心会落雨。
又一次,客车在一处土墙严实地围起来的仓库旁边停住,驾驶员和好几位男人一道下车去了,久久地不见他们的踪影,也听不到一点动静。那时我倚着车窗等候,天终于落起雨来了。车窗外的原野不久就被细雨湿透,看上去空芜而荒凉,透露着生之艰难。我想到了小萍,要是她孤零零地待在车站上,怎么办呢?心里禁不住忧郁起来……
直到驾驶员和他的朋友们把猪肉买好,客车又喘息着,顺着盘旋的大路前行,也许是因为一路上耽搁得太久,不得不赶一点路,车加快了速度,抖动得厉害,发出各种铁块碰撞的响声,仿佛会出事,会随时散为碎片。
但是终于没有出事,在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到了火车站。小雨牵连地下着,风从车站前面的广场上掠过,向暮的天色晦暗极了。我冒着雨穿过湿漉漉的广场,急急地要寻找小萍。
“孙老师!”
我正要踏上候车室前面的石阶,听见小萍在叫我,倏然地抬起头,小萍已赶到边缘来了。她加上了一件红底、带着黑色小菱花的上衣,刚刚站住,显得更加挺拔。她的发丝被风吹得零乱,刺着了乌黑的眼睛,上面还有细碎的雨珠,面颊格外红润,眼光也格外闪烁。哦,经过了这样一天的驱驰,终于见到了小萍,靠近了她温柔的心,叫人心里是怎样的感慨万端呢?我直觉得我们是分别了好久、好久。而小萍也竟然还会从人丛中走出来,这一点也叫人似乎不相信。……但是,当然用不着不相信,日子正是这样的!
“我是看见你们的车进站的!”我们一道往前走的时候,小萍紧靠在我的身旁,蹦跳地,快乐地说“那时我坐的那一辆货车也刚好开到……”
“你坐货车来的?”我问她。
“嗯!在车厢上站着。没有座位了……”
“……你看,头发也吹乱了!”
她用手掠开额上的发丝,“很乱吗?”对我会心地一笑。
我把她领到一张长靠背椅旁边,让她坐下,然后取出一把梳子来,要梳理一下头发。她接过梳子,又娇爱地笑了。那梳子是她留给我的。她温顺地开始解开了她的发辫。
火车晚点四十多分钟才驶进站台。这之后,是拥挤、冲撞、奔跑、喊叫……最后,我们终于在车厢里坐好,透过车窗向城市一瞥。那时已经是灯火初上,站台上的灯柱那么伶仃地立着,散着朦朦胧胧的光线。
在隆隆的响声中,无边的夜色压下来。经边一阵紧张的拚搏以后,人们在各自的位置上暂时地相安了,一个个疲乏地默守着,睡意朦胧。车厢里昏黄的灯光照亮,乐曲飘飘忽忽地播送。列车在雨雾中急行慢行,仿佛把一个庞大的夜晚,把我们置身过的尘世,把那一尘世上的荣辱,都远远地抛在身后;眼前的车厢虽然闷热和杂乱,却仿佛温馨而安详,在庇护着我们,携带我们向一个神秘的世界,使人心里一阵阵忘情。小萍回过头来看我。我们都不说话,却一切都尽在其中了。也许,我们都心愿列车就这样永久地驶过去,让我们就这样置身于人们之中,用彼此的灵魂来滋润我们的途程,滋润我们的一生。
慢慢的,小萍有些睡意了。我说。“你睡吧!”她温柔地点了点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低下头,打量着那张动人的、让睫毛遮住了眼睛的面庞,那在阴影里的鼻梁、口唇,深味了什么是人世赐给人们的柔情。哦,这是一个人的生命之中的一瞬呢?在一个落着冰凉的雨的夜晚……
……但既然已经有了起点,终点也就是难免的。我们相处了四个小时的路程,到了兰县小城,小萍得下车了,小萍连一句我下车了的话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这是完全可能的,我一定会送她。我们一道下车,踏上一座陌生的、小小的城市。
夜,还不深,城市象一个睡了却还没有入睡的人,浸在由昏黄的光线织成的网罩中。人们无声而匆匆地赶往那里去。偶尔有一两处店辅还没有关上,还有大量的光亮射出来,之外的街面便满是暗影了。
我和小萍并排走在一截又一截的街道上,谁也不认识我们,象落在水塘里的两片草叶。
“小萍,”我对她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竟忽然这样地在街上走着了!”
“都是为了送我!”小萍说。
“那么,小萍,你又是为什么到这儿来了呢?”
小萍不说话,只是走得离我更近些,投给我温柔的眼色。小城的夜和灯,都是梦一样迷蒙、谜一样飘忽,又都是收在小萍的青春的光辉之中而再映衬出来,就尽洗其惨然的颜色,剩下一片柔情抚慰着人的心。
终于,离别的时候到来了。我们在一处斜坡前分手,那儿离她二叔家不远。开始小萍反过来送我一程,但夜已深了,我站住,无论怎样也不愿意再挪动。她无法了,最后顺从了我。“好,那我就走……你也早一点住下来。”她说,满眼是依依不舍。她回过身,往斜坡上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再走几步,又停下来……,我站着,用眼光追踪她在夜色里的身影,直到她那何等亲爱的身影消失在夜的黑色之中……
那夜晚,人是在火车站的长椅上歇下来的。送走小萍之后,我找不到一家可以让我住下的旅舍,每走一处,人们都回答我客满了。有的呢?连一声回答也不屑,照直在屋里谈天。我不以为这不是好客,因为对于我们的日子来说,这早已是一个陈旧的尺度。后来我枕着自己的手提包,在火车站的休息室里歇下了。我实在也不渴睡,只是闭着眼,象反刍的牛一样咀嚼着过往的时日,直到又一个黎明来临。
但我和小萍并没有就这样分手,我们还是又见了一面。
那是第二天早晨。我已经乘上了早班火车,正缓缓地离开那座小城。当列车晃荡着,驶到一处铁路和公路的交叉口的时候,我突然见到了小萍,她正站在一旁的公路上。她是来迟了,还是特意选了那个地方?或者是因为来迟了才赶到那个地方?就她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看见我,正用目光紧迫地对车窗寻找,打开车窗已经是来不及了,我一下子站起来,把身子贴近窗口,双手连连地晃动。她终于看见我了,就是那么一瞬。我清楚地看见她对我点头、微笑,但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面颊上有长长的泪痕。她仍穿着昨天那一件红底,带着黑色小菱花的上衣,还是那样的明净、美丽。她那点头和微笑,从那一刻起就永久地留在我的心上。但在那一刻,我们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列车就把她站立的那条公路撇在一旁……
那时我不禁想,唉,我们能用年月来计算流光,能用尺度来衡量里程,但是我们能找到怎样的办法,来窥测一个人心中的爱呢?一时的离别,小萍都这样沉重,如果我们竟是永远再不能相见,我们又将怎样呢?
猛地,列车拉响了一声长长的汽笛,车轮转动得更快了……
十六
剩下的途程我是茕茕一人了。
也许因为是白天吧,车厢里十分嘈杂,我虽想凑近窗口想自己的心事,也往往不能够。
……老是有人在走动,各色各样的衣着和面孔,让人惊诧这世上竟有这么多的人,都要奔赴前程。每到一站,有很多人下车,更多的人上车。列车员不肯打开所有的门,人们只得挤在那些开着的门边,叫嚷、咒骂,迸力挪动自己的身子,直到列车又悚身一摇而动弹起来,才稍微松动一点。昨天,我不是这样在沙溪镇守候客车?那么是了,只要我们能揭开一张张的胸膛,一颗颗心的焦灼和渴望原都一样……
上下车的多是铁路沿线的乡里人,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负着大的背箩,麻袋,沉甸甸的,搭那么一两路,又挤下去。熟悉内情的人说,这是借着这一条车路短途贩运。列车每一次停下来,许多等候在铁路两侧出卖零碎食品的人,便争先恐后地窜到车窗下来,有小姑娘,也有中年女人,用小竹篮盛了煮熟的鸡蛋,用纸包好的葵花籽和花生,卖几角零钱。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跟着也赶过来,吆喝着,撵开他们。然而他们还是一次一次地窜出来,匆忙而机警地把生意成交,然后散开、走掉,极象一簇寻到并围住钓饵的柳叶鱼,水面偶有动静,便筱地散开,过了一会又聚拢来……
不知从哪一站起,便一直有一个女人放声的哭声,夹在钢铁的轰响之中。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黑脸女人,她的两只背篓被列车员查收了,里面是一瓶瓶烧酒。据说她是投机分子,列车员在她挤上车时就认出了她。
离终点还有几站的时候,有消息传过来,前面的车厢里打架了。据说是两帮人,还动了刀子。不久,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被两名乘警押着,从过道里走过来。她被不停地吆喝和推搡着,头发散开,嘴角有一点血迹,神色却无畏而自若。人们纷纷地私语,说祸事就是她引起来的,她行窃,她的后面还有人……
然而列车还是停了又走,走了又停,挟着车厢中的各色各样的人们,挟着人们的渴望,骚动和叹息,一直的向前,向前,不管你是不是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安顿好!
终于,列车驶进终点站了。
终点的情势十分紧张。出口严厉地封锁着,人们一一地经过检查,才能单个地从铁门出站。许多的旅行袋被打开了,许多的物件被没收,从整段的涤棉布到小袋的葵花子。我被人流载着,从出口那儿被推出来的时候,瞥见一个乡里人正声嘶力竭地分辩,他的面前有一袋米被打开了,白细的米洒满水泥地……
我脚踏在故乡城市的土地了!这是真的吗?这“卡玛一座城”!
我在车间的台阶停住,让抢着去乘市内公共汽车的人们涌过去、涌过去。不,我不乘车。我摸到一支烟卷,揉松,点燃,那往昔的日子被故土的风吹上心来……
是的,有过这样的一个时候!早晨,热闹极了,尽管城市的容颜斑驳而古旧。清道工把路面打扫干净,车一辆辆驶过来,橱窗打开,陈列是满满的。四处都有诱人的而便宜的早点出卖。报纸印出来了,油墨的香味飘散。小学生的红领巾,非常使人愉快。人们从家里走出来,都觉得新的一天实在不坏,相信工作和努力,有新鲜的胃口和明亮的情怀!……但那已经遥遥地过去了。水流过去了,那么是流到海洋去了。可日子呢?它到哪里去了?这平常透了的事,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解释当然是有的,也都圆圆满满,但心底仍是不甘。
我缓缓地顺着大街向前走。岁月流逝,故乡的面目却大抵依旧。是不是苍老了一点?不,不是,城市不象一位母亲,在哺育了一代儿女之后就形容憔悴;它变了,改变究竟在什么地方?对了,是改变了装束,被渲染了时妆,把它束得漠然而僵硬了。
我想寻找往昔的人们的容颜,我却看见一张张一切都不信任、一切都不在意、而又火气很盛的面孔。这是年轻的人们,帽缘压住额头,衣领敞开,裤管又窄又紧。从年纪大一些的人们的身上,我依稀见到了旧影,偶尔有一两张面孔还似曾相识,但说不出地蹒跚了,一无声息地、小心地跨着步子,躯干好生伛偻……那么,为什么就偏偏容不下我呢?我须得远行的必然性在哪里呢?不过是一种姿意罢了,是一种恣意。
我想尝一点家乡的食品,但我的记忆中的所有花色和样式都无踪无影。正午已过了许久,一路上的店铺都空荡荡的,停止出售。只有用开水煮好、加一勺酱油的面条。有一家在卖米饭,一只陶碗,再往上面浇一瓢青菜。菜是盛在一只大铝锅里的,象一只浴盆一般大,颜色发黑。……诗人不是说,战士的食品,只是面包和盐?我们不正以战士相互称呼?一切都会到来,但不是现在!……末了,我在一处拐角,发现了一处卖葵花子的小摊。不,不是小摊,是一只敞开的、小小的布袋。碟子又浅又小,一碟却要一角,而在原来却只是一个分币。我买下了,因为我总得买下一点的什么。
一条街又一条街,相送相迎的,始终是街头的大字报、大标语。有时疏疏落落,有时则一大块连着另一大块,装饰着城市,也装饰着人们的面孔和步子。市中区的人行道边上竖起了木架,即是大批判专栏,认真地抄写,密匝地贴起来,一架连着一架,把街市都掩盖了。……这之中也夹杂着零碎的呼吁、喊冤,还有追缉令和寻人启示。还有布告,罪犯难以置信的年轻。……使人想到街市的深处还有别样的日子。但人们从所有的墨迹面前默默地走过,并没有多少人停下来。……最后我到家了。
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祖母看清是我以后,便照从来那样,到厨下去为我准备饭菜。妹妹长得很高了,倏然地变成两个成年人相对,我们禁不住变得拘束和陌生。但妹妹随即也就恢复过来,拎着一只网袋去买菜。
晚餐时我们的谈话就多了起来。桌上有小虾子,这是我原来很喜爱的小食。妹妹告诉我,是从第三商业局买来的。
第三商业局?我不明白。妹妹噗出地笑了,说是一处私下的市场,买卖也是在暗中进行。蔬菜公司里什么也买不到,几天才供应一次,是陈坏了的菜叶。接下去,妹妹便对我说起城里的传闻,极吓人的,极可笑的。末了,就嘱咐我晚上不要出门,如果碰上什么行径,怎么办呢?
我也倦了,灯上的时候,也就留在家里。院子里变得有许多儿童了,一直跳着唱着,玩着一种游戏,喧嚷不断地传到屋里来。
我们都是木偶偶,
不能说话不能动!
确乎不错。这是怎么编出来并流传的呢?声音不断反复。后来又变成了另一种:
一二一,去买米!
买米的人,不讲理!
踩了我的脚——有话说!
爸爸说,去医院;
妈妈说,没有钱;
医生说,没有药;
在娃娃们的喧嚷中,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哦,已经是深夜,整个院子的灯都灭了。又碎又小的星星在玻璃窗上闪烁。耳边是似有若无的市厘的响声。
我坐起来,点燃一支烟。……祖母在对面的床上睡着了;高高地倚在枕上,双手放在胸前。星光透进来。她的眼眶那么低陷,满是阴影,象是长眠了。是的,祖母快要从这人世上离去了。谁能透过她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孔,窥探到她的灵魂里在响着什么声音呢?她要无声地走向那乌有中去了,该怎样来追究这个生命的意义呢?
……但是,明天,我可以见到幼瑜了。
十七
好了,我是走在通往幼瑜家的路上了!,噢,竟还有这样的日子?
……先是大街,后是狭窄许多、也驳杂许多的小街,最后走进市郊,出现了菜畦。每走完一截街,新出现的一截街正是我的记忆,这使人怎么的晃荡呢?
啊啊,石子的路面,陈旧的木板楼房,一处又一处的拐角,那一带用木栅圈起来的菜市,那家老摆着从外地运来的、熟得烂了的梨子的小铺面,还有那一家用红漆在玻璃上写着招牌的理发店。……你们都还健在!你们的岁月是多么悠长!
街市的存在,实在比我们的记忆固执得多,岁月的风雨要洗刷掉它的一粒石子也不容易;而人呢,却老是在淡泊下去,到后来就变得无可无不可,……那些执着一念的人们有福了!
菜地里的青菜长得不好,匍匐,低矮。远远的,幼瑜家的那一座小小的砖房出现在我的眼前。一点不错,是那一座小小的砖房!……仅仅相信走完那些街道之后能来到这座房子面前,这是不够的;要不是我真的终于来到这座房子面前,我已有些不相信人世上还有这样一座房子,因为这已经习惯了空空的思念,象人们空空地憧憬天堂一样!
我走得很慢了:幼瑜,她怎么样了呢?
倏地,我看见在她家近旁的那条水沟边上,有一个人背着我蹲着,在给一盆花添水。我站住了,那是幼瑜。也许是因为在家里吧,她穿一件蓝布女上衣,很朴素的样子,但一望之下我即知道是幼瑜。
一个念头来到我的心上:
那上一盆花!幼瑜一次写信给我,说她姐姐幼璇曾送过她一盆花。是不是这一盆呢?幼瑜在信里说了,愿我们的爱情就象那盆花一样。这个愿望现在看来有些蹊跷!谁要是惟愿他们的爱情象花,这不是只愿他们的爱情象花一样转瞬即逝?谁见过常开不败的花呢?须得逢上好时光!……除非是纸花,但纸花又不过是纸花!
这样地想下去,我又转而嘲笑起自己的这种卜算一般的思路了。我振作了一下,使自己回复过来。但我还是远远地站着,就那么看幼瑜往盆里洒水,并整理那些枝叶。看来,她很用心。这有两种可能:或者,她的心境异常平静;或者,她的心境异常的不平静……
“幼瑜!”后来我终于走近她,叫了她的名字。
幼瑜一下子转过身来。在最初的一刹那——只是那一刹那,她显出了一点兴奋,接着就沉静下去了。
“你来了?”她静静地说。
“是的。”我回答,点点头。
我从她的表情上读到了另外的句子:哦,你又来了,免不了有一场难堪的谈话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呢?……事情你多半也知道了,而且是无可挽回地象这样了。……解释是用不着的,把感情牵引起来也没有什么必要!……也许我知道你会说一些什么,也许呢,也不知道;不过,这都是没有什么关系……
我悬着的心落下来了。原来我虽以为事情不会出人意料,但预料总还不是证明,一般的推理和具体的过程常常是两回事;现在呢,总算是一致了!
“到家里坐坐吧!”她说。
“好的。”我说。
她端着那一盆花从容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后。
她姐姐幼璇正在家里收拾桌椅,一眼见到我,似乎很震动。
“多久没有回来的呢?”她立即热情地向我问好,仿佛以此来为幼瑜补救一些什么。
我深深地感到幼璇的热情之中包含的歉意,想对她说一点什么,但我终于只是说:
“昨天……”
没有别的人在家,很快的,屋里只剩下我和幼瑜两人。
“可以抽一支烟吗?”我问。
她想了一会,说:“抽吧。”
显然的,我知道她要等我先说一些什么。我呢,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我们终于只谈着一些闲话,一些简短的回答。她坐在床缘上,双手压在床缘上。那么一些时候,我觉得她在不加掩饰地仔细地看着我。她要看我看出来一些什么呢?我不知道。
“说出来吧!你怎么还不说呢?……是不是再等一会呢,还是根本就不打算说了?”她的整个神情都透露这样的意思。
“也许没有必要说什么了吧?……但不总是还要说一下吗?”我也这样地在心里考虑。
后来,幼瑜说:“我们到外边去走一会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提议,莫非她以为那样更方便些?但我同意了。
临走,幼瑜找来一把扫帚,用心地打扫我抖落在地上的烟灰,并找到那烟头,拾起来,从敞开的窗口扔出去。
“弄干净吧,”她说,“不然……”
开始我有一点诧异。但听她那样一说,我省悟了,她是耽心那一个人回来之后,会从烟头上猜到一点人的踪迹。
我禁不住哦了一声,打算向她道歉。但我沉吟了一阵,始终说不出口。我还是不想过份。
我们走出去了,走到野地里。
蓝天,白云,菜畦,我们从前走过的小径,上坡——有一颗老槐树,下坡——有一处单独的人家,一条铺了许多砖块的车路通向市里……
快走完斜坡的时候我说:
“幼瑜,等一会我就从那一条路回去好了!”
幼瑜不反对,也不表示同意,却说:
“五月里,我和他结婚了。”
我点了一下头,说:“这一点,我是想到了。”
“我想,”隔了一会,幼瑜说,“你总是会有办法的。”
“办法?……哦,也许吧;不然,又怎样呢?”
我们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完剩下的一截路,在岔路口那儿站定。
“你说这样回去吗?”
“……你说呢?”
我们就这样站了好一会。但既然我们是不能这样长久地站下去,到后来我就向她告别。
“幼瑜,我走了……不是总得走?”
“也好,……我就不送你了。”
我往前,她回身往来路回去。我几次回过头,都没有看见她回过头来,一次一次地,她的背影远了,更远了……
我开始走我前面的长长的路。我走着,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小事。
……小时候,在我念书的那一个班级,有一个姓陈的男同学。他能背诵一些对联,有一颗红色的玻璃珠子,还能说一小段评书,不知怎样一来,在我们之中象一个头领,能发表一点意见,便一下子成了定论。……一次,我们在一起讲故事,讲到了杨家将里的各位英雄,说起武艺高强的杨七郎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奸臣潘仁美害死的,这一点大家都没有异议,惟独在中了多少箭这一点上发生了争执。其中我刚好看过一段叫《五台会兄》的唱本,清楚地记得上面说的是射了一百单八箭,七十二箭穿心亡,我很高兴,一下子就把这种情形说出来了。同学们都怔着,要听一听他的意见。略一停,他就开始反驳我,并不屑地嘲笑我说:“怎么会是一百单八箭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戏文里是这样说的,真是这样说的!“他的神情显得更不屑了:“怎么会呢?莫非能这样唱:‘射了一百单八箭,七十二箭穿心亡?’莫非能这样唱?”他掉开头笑了起来,于是同学们也笑了起来。一致认为我说了一种其实没有的、十分可笑的意见。但这一回我可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因为那段戏文是我前一天晚上才看的,总算有一点根据。从那以后,我再仔细地看他,就觉得原来也十分平常了,并不象早先那样……
十八
我在城里待了五天,和家里人在一起,叙一回家常。然后我上路。
临行,我犹豫了一阵,还是去向幼瑜辞行。
“幼瑜,再见了,”我说,“想来,我们往后也还是会再见到的。”
“这样快,就走么……”她说。
“你知道,不能待得更久了。”
“其实……”她迟疑了一会,还是往下说了,“有一天晚上,我到你家里去过……”
“我不在家?”
“在的。我从窗口望进去,你和你妹妹在下棋。”
“哦,是的……”
我想问幼瑜为什么没有进到屋里去,但我终于没有,哪堪问、又何须问?
“明早,不能送你上车了。”
“当然,我动身得很早的。”
……又是车站的台阶,又是车窗、汽笛和车轮的轰响,又是山野无穷无尽地往身后退去,我朝着青羊场赶路了。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太阳刚刚西斜的时候,我步行回到了青羊场。阳光正无边无际,小镇一无遮拦,奄奄地瞌睡着,只有倏地一声鸡鸣,才透露出出生的消息。……一旦生的消息要鸡鸣来透露,又何等淡漠,使人心思浩渺呢?但我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沉落下去。自然想到了小萍。她回来了没有呢?
学校似乎还没有开始上课,静静的。我匆匆地往前走。那土坡,不是小萍往来都要经过的?这就是使人如睹故土;还有那一行柳条,不是时时拂着小萍的肩头?这就使人满心是亲切的激动……
第一眼,我便看见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书桌正中,放着一封信。信是用一把钥匙压住的。钥匙是我的房门的钥匙,一直留给小萍的。这么说,小萍已经回来了,而且到屋子里来过。……可是,不对,为什么要写信,特别还把钥匙留下了呢?
我疑惑了。
我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那封躺在桌面上的信,点燃了一支烟,猜测起来。那是一只橙红色的信封,封面上没有写字,也没有封口,光洁,平整。过后我拿起那把钥匙,把自己衣袋里的一把也掏出来,一相比,不错,正是我留给小萍的,现在小萍把它也给我留下了。我把吸了一半的烟卷扔掉,把信拿到手里,拆开。
孙老师:
我暂时不能和你见面了,没有等到你回来,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难过。
事情是这样的,我常常到你这里来,上次又到县城去看你,不知是哪一坚人对我妈妈讲了,这次我和你一道走,妈妈后来也猜到了。妈妈亲自赶来,在二叔家找到我,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们还给三叔发了一个电报,由二叔亲自把我送到三叔那儿去。这里面也有一个原因,就是没有正式职业的城镇青年,最近也要下放到农村去,县里也正传着这一消息。妈妈和叔叔他们要我马上离开青羊场。
我借口要回来收拾东西,回青羊场来了一次。我每天都偷着来到你这儿,但门总是锁着,不见你回来,几次我都急得哭了。妈妈他们猜到了我是在等你,更加坚决地催我上路。本来,我想直接到你家里去找你,但又有我二叔和我在一起,根本办不到。
孙老师,没有办法,我只有在你回来之前走了,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念你啊!孙老师,请你放心,我一到三叔那里,就给你写信来告诉我的地址,你一定要给我写信来,请你一定放心,并保重身体。
字写得不好,请你不要笑我。
再见!以后再写。你的钥匙我给你留下了。
你的小萍九月二十四日
“二十四日!”我在心里说:“两天以前!……而她三叔,不是远在北方?……”
也许,这一切,是我应该想到的。事实上,在好久以前我就想到过了,不过却象一道潜流。时隐时现地萦绕着我的心底,让人在暗中希冀着它的未必。但是,现在它终于来了,而且来得这样迅速、这样突然、这样剀切……
我伸手去摸烟卷,但纸盒里已经空了。
……就在这时候,校长,——对了,那时叫校革委主任,打发人来通知我到他那儿去一趟。
我去了,带回一个包括三项内容的结果。第一,扣发九月里半月的工薪;第二,写检查——直到县里满意为止,否则将采取升一级的措施;第三,书面通知已经下来了,调我到更偏远的一所乡村小学,一边检讨一边工作。
这些当然是要一一执行的。但唯有第三条,我在延迟一些时候。我借口要料理行装和办理移交手续,还待在青羊场而迟迟不肯动身。我要等小萍来信!
……行李早已在手里了,但小萍的信却一天两天地不来。我空空地守在屋里,从门限那儿望着那些草地、桃树和柳树,望着那一片黄泥地的操场。每一次我都觉得小萍会从那之中走出来,觉悟地对我微笑。但我心里又十分明白,小萍是不会来了,永远也不会穿过那些柳丝而走过来了,就连那一条碎石小路,我也将再也不能见到。我坐着,让心思在心里发酵。
待了一个星期,小萍的信还是没有来。我不怀疑小萍,她一定会写信的;但我见不到她的信的理由,我却一下子找出了好多。
这样的,我只好走了。
依旧是晨光喜微之中,我掮好一卷被褥,拎着一只箱子,踏上了那条从青羊场伸出来、又蜿蜒着伸向远方的石子路。夜晚落过一点小雨,大路和田野微微沾湿着,长满细草的田埂,倚着树干迭起来的谷草堆,还有遮掩着人家的、一动不动的杉树林。都是那样的清新,静默和凝重。记得,我最后一次在铁路与公路叉口那儿见到小萍的时候,曾经想过:要是我和小萍终久再也不能相见,怎么办呢?那天,我一步一步朝前走的时候,才深深地明白了:虽然我再也不能见到小萍,但小萍却不曾离开我,她正和我一道往前走,在我的心中,在我的身旁;而且将永远在我的心中和身旁,从此我不再是单独的一个人了,至少我将不再只是用一个人的眼光来面对人世,而是和着小萍的眼睛一道,怀着一种深爱来看待日子……
我一定要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来打听到小萍的踪迹。
我去的那间小学非常偏僻、闭塞。车路只能通到离学校所在地的那条山谷还有三十里地的地方。之后就是一条在岩石和草丛中时隐时现的小路,有时绕过人家的牛圈,有时又消失在一片林子跟前。得跟着它越过好几道山梁,最后一直往下走,再涉过一道小溪,方能看见学校右边的那一片黄土坪。学校里一共只有四个教师,除了我以外,都各自住宿在近旁的家里。早晨,夜晚,只听见风从山谷里吹过。静啊,静得象被蛊惑了一样……
但是,多一分钟,不是多一分人对人世的思索?
在那些静静的早晨和夜晚,一想到我不能给小萍写信,我心里就一阵窘急和绝望。我既收不到小萍的来信,也无法给她写回信。我不知道小萍的地址,又无法从哪儿得到她的消息。新年里,小萍带年糕给我的时候,不曾对我说起过她在北方的叔叔?可惜,我当时没有顺便把地址记下来。这一点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懊悔。但这一些情形,小萍是不知道的。她必定还在盼着我给她写信;日子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那么,她会是怎么样的难过呢?同时,关于我,关于我的九月之行,关于我的一切,她又会怎样想呢?这些,是要让人不寒而栗的!
但是,不寒而栗又怎样?白昼和夜晚不住地交替,春风秋雨也不停地代序,我曾经几次设法走出我蛰居的山谷,也试着发出过好几封信,都再也得不到小萍的消息……
尾声
但我最后也还见到过小萍一面!那是两年以后,正月末尾的一个中午,在县城的客车站上。
新春了,学校又要开始上课,三位老师家里有一些农事要准备,吩咐我去县城领回一个学期的课本。先一天,我要步行,越过那几道岭岗,歇在一处乡场上。第二天一早我搭上了一辆路过那乡场的客车,在正午的时分到达县城车站。
售票员拦在车门那儿,一一地查验乘客们的车票,清点超重的行李,人们下车很慢。我在车箱的最后一个窗口那儿等着,透过窗口向外边打量。我并不寻找什么,不过是漫无依泊地打量罢了。阳光水一般地照耀,残雪在融化,车站的空地上泥泞得厉害,明丽而寒冷。也许是春节刚过完不久吧,探亲的人们得赶回各自的地方,泥地上停着好些车辆,也聚集着许多的人。人们大多穿戴着自己最好的衣裳,同时又带着过多的网袋和旅行袋,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泥浆,还得扣紧大衣和系好围巾,来抵御早春的风寒,于缤纷之中透露出一种怆然。
我的眼光缓缓地移动……突然,我仿佛受了深深的一击,心里的血在全身散开:在那儿,在泥地里边上的一堆碎石旁边,站着的那一位姑娘是谁?那不就是小萍?
嗯,那是小萍!我一下子就认出她那一张美丽而亲切的面庞,还有那年轻而挺拨的身姿,那正是我两年多来每一天都在心里追寻着的!
我正要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但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一动,使我想到一些什么,又还是坐着,守着那只窗口。
她的衣着有一点改变了,围着一条鹅黄的纱巾,穿着一件黑色的厚呢大衣,长裤和皮鞋也很新。这一切对于她来说,是显得过于庄重了一点,不象是她自己的选择,而象旁人殷勤而执意地替她装扮起来的。和她站在一起的,还有三个人。一位中年女同志,我很快认出来了,是小萍的母亲。一位成年的男同志,从那情形看来,大约是小萍的一位叔叔,还有一位,则是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件仿制的草绿色军大衣,身材很好,头发浓密而黑亮,面孔端正而英俊,神情聪慧而诚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他们守着一堆行李,有棕色的施行袋,还有小心地放好的黑色和灰色的手提包,看来是在候车。
我倚着车窗,再也没有再动了。我的心里的一阕旋律在展开,起始是隐隐的,跟着就变得庞大,艰难地交错、综合、回旋,待到饱和之后,就渐渐地透出庄严和清明,就象深秋的晨雾在朝阳中弥漫,经过屯田相搏之后,雾岚开始淡泊,第一缕阳光照到人们的额上来了。我对自己说,不,不要……
后来,车厢里的人们走空了,我跟着末尾一名旅客下了车。在门前我停下来想了一会,就径直走进站上那一间小小的、挤满了人的候车室。在那儿,我选择了另一个窗口,然后点燃了一支烟。
小萍仍然在我的眼里。她双手伸在大衣的衣袋里,静静在站着,和两年前相比,她似乎静默了许多,双眉好象更加青黛,少去了许多稚气,更显出一种文静的美丽。有一阵她笑了一点,也是淡淡的。那一个年轻人离开了一会,不久回来了,买来一些桔子,双手捧着,送给小萍的叔叔和母亲,跟着又送给小萍。她先是摇摇头,口唇蠕动了一下,后来还是伸出手选了一只,却捏在手里,并不立即剥开。
阳光好宽啊,天又薄又亮,一片淡蓝透明到似有若无,那些在空中闪烁的,叫人分不清的太阳的光辉还是漂浮的游丝……
不久,一辆原来停在空地上的、漆成黄色又带着一道鲜红的客车,从从容容地发动起来了。先是断断续续地喘息了一阵,后来就摇动起来,鸣着喇叭,缓缓地在泥水地里绕了一圈,掉转了车头,对着大路停下来。
上车了,空地上出现了一阵骚动,人们攒拥起来。
小萍微微地弯下腰,提好那只灰色的提包,挂上她的肩头。她再去提一只施行包时,那个年轻人止住了她,很快就把那只黑色的提包往肩上挂好,并把两施行袋都拎在手里。
有好一会,他们都还静静地在一旁等候。但接下去他们终于走动了,缓缓地跟着前面的人们,一步一停地向前,不久就靠近车门。车门在背着我的视线的那一面,我看不见。
我赶紧偏转一回身子,想再透过车窗看见小萍……有一阵,她的那件黑色的厚呢大衣闪现了一会,跟着就再也着不见,她临着的是另一面的窗口。
马达轰响起来了,那时我的喉头一阵发干。我看见那一辆车晃荡着,——它是载着小萍啊!——小心地驶过一处水洼,溅起好些泥浆,后来就振作起来,喷出一阵油烟,坦然地转上了大路……
……啊,难受吗?那时候,还真叫人难受到沉不住气。但是,在和小萍分开的两年多的日日夜夜里,在我一次又一次地思念她的时候,我早已渐渐地想到了一点什么。爱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不就是发生在人们心中的一种美好而深刻的情愫,它的归宿之地,终了不是得在人们心中?它从来不曾只是向人们允诺轻柔和快乐,也不曾允诺每一个人到头来都一样,都终成眷属、白头偕老——真要是这样,它实在是太有限了,未必能引得古往今来的人们一再赞颂和向往!不,它更本质的使命,是牵引善良的人们相互靠近,彼此用一种更健全的情怀来看待人和人的日子,相信人和人的一切不会在苦难中泯灭,使人们生活得更有信心,步子更坚实……
这样想的时候,我离开了车站。
我回到了那条遥远的山谷。在那儿住下去。
到了一九七六年,历史终于翻过了一页,又过了二年,我通过了一项考试,离开了那间伫立在一片黄土坪上的学校。我告别那个县份的时候,还是去了一次青羊场。
我并不拒绝生活对我的赐予,如果生活还将赐予我的话,我也不拒绝人们的好意,愿意尽自己的力量去努力。我只是想:被人们那样向往的爱情,生活已经赐予我过了;尽管是一段苦难的日子,留给我们的也并非全是黯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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