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夫《手杖》
(2018-02-19 07: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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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杂谈 |
分类: 柳下耕庐 |
要不是两个小孙子舞着它格斗,我倒忘了它。回北京后,下行李时,它被谁放到小贮藏室里,与杂物为伍。当时曾记着把它取出来,放到寝室。后来因为忙,还因为出门坐车,上楼乘电梯,不再到田野泥路上散步,也就不再用到它。它一直遗忘在那些杂物中。当它在眼前一出现,我不禁心一动,不由得想到他。他收到我的馈赠了吗?我似乎觉得,给他留下
那些东西,未必做得对,我仿佛看见他倔乎乎地扭转身子,生气地头也不回,不屑
一顾那些东西,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着。他就是那种人!
一九七四年秋,我被不明不白、千里迢迢遣往一个山区小县,住进了一所干休所。中秋过罢,连阴雨就下得不住点。初来乍到,生活方面的许多事情,还不习惯,没有经验,劈柴买得少了,眼看烧饭的柴禾成了问题。干休所距城里把路,又是一条黄泥路,雨天集上柴缺,抑或有,我怎么去叫,他们怎么担来?一天早饭后,我正为柴发愁,忽听院内传来卖劈柴的吆喝声。我急忙出得门来,见一老者,担着柴担,站在一条线儿的秋雨中。头上黑褐色的旧草帽沉重地耷拉下来,象是一朵蘑菇。破烂的黑夹衣,前后心全湿了,紧贴在身上。从破帽漏下来的雨水,顺脸上深深的皱纹往下流,在下巴那儿成为小瀑布,跌落到胸前。裤腿卷在膝盖以上,裸露的小腿,上面糊满了污泥点子。脚上是一双葛麻鞋,里外全是泥浆,象两块草泥垫子。他正扬着皱巴巴的脸,用一双被雨水模糊了的深陷的眼睛,对我的门望着。
我走过去,想帮他把柴抹下来。
“你闪开,又是泥又是水!”他说,走向台阶,把担子一闪动,一头落了地,脚一蹬,抹下一捆来,又一转身,一仰身子,放下另一捆。他把扁担靠好,摘下那沉重的草帽,用瘦骨棱棱的大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缝着眼睛,开始打量起我来。端详许久之后,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进屋避避雨吧!”
“这天,要(雨),它不下,不要(雨),它愣下!庄稼烂到地里了,唉!”他仍站在台阶上,愁苦地望着阴沉沉的天;脚下的地上,已积了一滩泥水。
“你坐下抽支烟吧!”我把一个小凳放在他脚边,递了支烟过去。
他没有接烟,从靠在墙上的扁担上,解下一个破布口袋,走到小凳前坐下,解那口袋系儿。“有煎水吗?”
我倒了一碗开水给他。“你老这大年纪,这样大雨,还出来卖柴?”
他没有回答我,从口袋里掏出儿块绿褐色的粗粑粑馍,掰碎了,泡在开水里,向我讨了双筷子,吃起泡馍来。
“没牙了,要泡软。”他大张着没牙的嘴,象喝粥那样,把一大碗泡馍,连汤带水灌下肚,“下苦人,铁疙瘩进肚都能克动。”他只管按自己的话路走,“灶上没柴了吧!你住这地方,路难问,拐了好多弯儿。”
我明白了,他是专为我送柴的。这位耳朵不好的瘦老头,怎么会知道我呢?
“这地方住得惯不?娃们服不服水土?粗粮吃得下
?我给你说,糊汤饭要多放些碱,熬到才好吃;吃酸菜要炒点辣子调上有味。吃饭是第一,甭叫人吃亏。”他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也不听我回答,一个劲说他想说的,“你给我寻个斧头……对,这就行……你甭挡我,这些柴,我说说话话就剁碎了,叫你剁,可费事儿!”他固执地把那两捆柴解开,长柴截短,粗柴划细,“北京离这远的太太,可京里的事,老百姓都知道,上古的事和今天一样咯,好人多难呀。要吃好!上了年纪,凭饭哩……咱俩同庚,我九九重阳生日,可你身子不胜我。你血(压)高,出门上路得走把稳点儿。下苦人,只要不倒,能吃能动,一放倒身,立马油尽灯灭了;你劳心人,上了年纪,这病难那病难,可破罐儿耐好罐儿,你勤动着,甭老坐,走走转转,血脉活,心里宽,这是实话。”
中国的老一辈老百姓,是从泥里水里趟着过日月光景的。他们习惯了粗食破衣,能忍耐穷困与灾难的熬煎,这是苦难铸造的一代人,苦难也给了他们独有的品性、道德和智慧!这个面颜苍老干巴、身子佝偻的老头儿,使用十分朴素的语言和生活教给他的智慧,阐发古往今来的人生哲理,表达自己的感情与希冀,虽平平淡淡,却颇发人深思,让人牵肠动情。
我留他吃饭,他摇手谢绝。他说他还要上街买猪药,撵黑回家,槽上有克朗猪,要喂要关,坡里有野虫,人不在,猪会吃亏。我把一张五块钱的钞票给他,他迟疑了,我摇手让他不用找回,他考虑了下,接着了。他扛着扁担又没入秋雨中了。
谁知,过了半点钟,他气喘吁吁进了门。我以为是走时丢了什么东西,他却从贴身的胸前
口袋里掏出三张一元的人民币,压平放在桌上,匆匆出门走了。我拿钱赶出来,他已没入雨中。他大约觉出我赶他,回过头来说:“我的柴是老价!”我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忘记了自己也站在雨中。
那担柴快烧完时,他又担柴来了。他的柴担上吊着一根白木拐杖,挺别致。我以为是用来帮他打回脚的,他六十七岁了嘛!可他解下它来,说:“我来迟了,叫你栽了跤,要紧不要紧?”
我奇怪,五天前,我到那个曾经几次被传去的地方,回来在渠沿,跌了一跤,三十里路外的他,怎么会知道呢?
他大约看出我的疑虑,说:“你做啥我都知道,谁都知道哩!你栽了跤,压着了几棵菜苗,你坐在地上扶苗儿,我知道,谁背你回家,我也知道,这年月,从公社到区到县,哪个领导开言动口不先说‘形势大好,越来越好
,你不说,你说百姓吃的不饱,做活太重了,你当我不知道,知道哩!”他把那拐杖郑重地递给我,“以后你出门把这拄上,羊奶木的,甭看不搭眼,它挺实着哩,夜晚我才削好煨干,你看高低行不行?”
我接过手杖。它还散发着新木的清香味儿。拐杖是用一根连根的羊奶木做的,柄上烙着许多小梅花,柄端有一点红,仔细一看,是一颗小小的红五星,虽然刻得不甚对称,但精心刻雕的功夫是看得很分明的。手捧手杖,我仿佛看见同龄老人,神态肃然地就着如豆的油灯,眯缝着双眼用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刻着,用没牙的嘴唇,鼓起来,吹去那刻下来的木屑……看着这颗红星,我的心头顿时爆着一星火花,让我回忆过去,思索眼前,预想未来,心潮翻涌…
他又从我手里把它拿回去,用他粗糙的手,顺着手杖,捋了几捋,象用砂纸打磨那样,之后,又重新递到我手里。我觉得那拐杖,在眼前更加光洁,仿佛是一件圣物。我拄着它,不高不低,刚称手,我立即觉得,大地通过它,把一种巨大的支撑力量注入我的躯体,使我稳实地站立着……
手杖成了我的好伙伴,出门上路不离它。体力不支时,它给我力量和勇气;心情欠佳时,它给我支持和安慰。我再到那个传我的地方去,因为手里有这柄手杖,我看着它那刻有小梅花的柄,看着那柄端的红五星,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强者,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每隔十天来一次,不管阴晴寒暑,象上弦、满月、下弦一样准确。每次来,总要说那些话,总要把粗柴分细,长柴截短,总要讨碗开水,泡吃他带来的菜粑粑馍,总是只要两元“老价”,分文不多取,总要说一件队上的新事,加一番评判,总少不了叮咛诸如柿子醋要热吃才有味,芹菜青煮治高血(压)等生活常识,然后,谢绝吃饭,扛上扁担回去。
我不忍让同龄人远路负重跋涉,为我送柴,为我挂怀操心,可他总是照来不误。我想送他一点钱钞、旧衣物之类的东西,他总是倔乎乎地转过身,不屑地走掉。这样每顿饭,我总想到锅下那柴和送柴的人。我仿佛觉得他是我们家庭的一位成员,一位脾气古
怪的长者。
一九七六年冬一天,风和日暖。他担着比以往更重的柴担来了。抹下柴,他照例从扁担上解下那个旧布包。我照例给他倒了一大碗开水。他却没有泡馍吃,而把从布袋里掏出五个象运动场上铁饼一样颜色发红的馍,捧给我。歉意地微笑着,说:
“这是几个柿子面馍,你甭嫌瞎,叫你外孙女儿尝稀罕。甭看这粗粑粑的,吃起来,还甜甜呢。”
我没有推辞,接下来。我要他坐下来。他自己去取来斧子,剁起柴来。一边剁,一边不时回头对我笑,笑得我莫名其妙。好久,他停了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刘秀当年叫王莽赶得吃不上,喝不上,又饥又渴,没一丝劲了,象死人一样躺在大路边。这时,民女殷梨花提着饭罐给地里下苦的人送饭,罐罐里装的是麦仁汤。刘秀饿急了,揭起罐儿,把送给两个庄稼人吃的饭,全灌到自个儿肚子里,然后千谢万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后来刘秀坐了龙庭,整天几十名厨子给做饭,山珍海味,都不搭刘秀的胃口,后来,嫌厨子欺君,每吃一顿饭,杀一个伙夫头,罪名是做不出逃难路上那样香的粥。厨子伙里一看不得了,这样一天天杀下去,杀多少才是个完。他们商量后,派了好些人,沿刘秀当年落难的路线,寻访那位民女。到底让他们费心找到了。领进京城,由梨花姑娘操持作粥,粥熬好了,送到皇上跟前。皇上一看,用鼻子一闻,就怒了。喝令把厨房伙夫头儿的脑袋砍了。身边人跪下道,杀不得,杀不得!皇上一听,大骂,怎么杀不得?身边人说,这饭不是别人做的,是你老人家当年落难时,遇到的那个梨花姑娘亲手做的。皇上传话,要梨花来见。厨子们都为梨花捏了一把汗,这样年轻人,杀了多造孽!梨花姑娘,放胆进了龙宫,给皇上磕了头,站在那儿,看皇上怎样发落她。皇上走近她,三盘六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知道别人不是作弄他,眼前站的,真真切切就是当年救他命的梨花姑娘。他纳闷,人是当年人,饭怎么不是当年饭了?梨花姑娘不慌不忙地说,皇上,当年那饭是粗麦仁做的,你说香;今个这饭是细麦仨,我一颗一颗挑选的,你却说不香。不是饭不香,是你老人家当年肚子空,今天肚里油水厚,等你饿上二天,你再吃民女做的饭,如若不香,你杀我剐我,小女连叫一声也不!皇上听了,思忖了好一会儿,想到自己干下
瞎瞎事了,错杀了那些人,很后悔,立即吩咐手下人,把杀掉的伙夫头登记造册,给每人家里赐银百两,表示自己悔过……
讲完故事,他又对我眯缝着眼睛笑。笑完之后,又把放在我身边的拐杖拎起来,左端详,右打量,用手捋那柄,一上一下象用砂纸打磨家具那样,然后轻轻放下,拿起了两元钱,扛起扁担走了。
他的故事,使我陷入沉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要对我讲这个故事呢?
十天转眼过去了,到了他送柴的日子。这一天,他竟没有送柴来。仿佛月亮的圆缺失却了本来的规律,我似乎觉得我惶惶然若有所失。
第二天的中午,我正打算去街上叫担柴,一个青年人担着劈柴进了院子。他说我的同龄人,上山砍柴时伤了腰,不能来了,让他接替他。我连忙询问他的伤势,得知不太要紧,才松了一口气。从青年社员口里得知,他的家乡是当年这个地区游击队活动的一个据点。老汉的父亲被国民党枪杀在县城里,七十岁老人的头,挂在城门口示众十天。老汉当年跑交通,是出名的飞毛腿,一次护送几位负责同志过岭,和国民党遭遇,他引开了敌人,被抓,一口咬定是上山挖药,敌人未抓住把柄,给他腿上钻了个枪眼,他又爬着去寻找失散的同志……
我便想念我的同龄人了。几次都想去看看他,又怕给他带来麻烦。几个月不见,如同隔了几年。我每次通过那位他的接替者,了解他的病情,捎去我的问候,盼他早点好起来,盼着早点见到他。
大约过了几个月,我接到通知,要我限期回到北京。我在忙乱中一边收拾行装,一边焦急地等待着送柴老人,希望临别之前再见他一面。一天,他拄着拐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由于久病,他的身体更加消瘦干巴了。他不回答我对他身体的询问,仿佛没有那些事儿,只管自己走到厨房里,看了存柴,看了那柄手杖,然后坐下来,一边对我微笑,一边从提着的藤条篮里,取出十几个红殷殷的柿子,放在桌上。
“没啥给你拿,给你带来几个柿子。”他说,“你看这些柿子象啥?象不象牛心?……对,这叫牛心柿子,牛心你见过没见过,心尖端端正正朝下,比有的人心还端正哩!”
我对着那几排殷红的过冬柿子端详了良久,的确,它们象牛心,一颗颗端端正正的牛心啊!
我想送他一点钱,一些衣物,要他将养身体,又怕惹他生气。临行前,特意拜托我的邻居——一个新近由当地重新起用的干部,将东西转送给他。我想,这次,他总不会拒绝我了吧?
到北京已经两个月了,烧饭再不用冒烟的劈柴,吃饭时我也不去想,它是怎么煮出来的,加之工作忙,渐渐把他也淡忘了。
由于偶尔见到这手杖,我想到他,想到我送他的东西。我把那手杖从孙儿手里夺过来,象抚摸被人委屈了的孩子一样抚摸它。我看见那颗小红星,抖掉了落尘,十分耀眼,象一束火光在燃烧,那柄上的梅花点儿,清晰可辨,那白木的光滑的面上,似乎还存着他粗糙的手捋后的余温。
正当我遣散玩童,手捧手杖,独立夕阳下的庭院出神时,小孙儿怀抱着一件东西,小鸟似地飞到我跟前。
“爷爷,老家寄来的!”他高兴地把那个曾经生活了四年的小县称为“老家”,他怀中是一个包裹,寄自这个小县,很勾起我的乡思。
我赶紧把包裹接过来,打开了。这是我留给他的东西,由拜托人附上一封信,转回了。
信里告诉我,我的同龄人,拒不收受我的钱物,而且还生了气。他只得将原物原款寄回。他委婉地传达了同龄人的话:全国象我这样的老汉有千千万万,全国的庄稼人更多,他能给每个人这些东西、这些钱吗?他现在北京任上,担负那样的重任,只要把庄稼人搁存心上,这比金子银子都贵重!
看完信,我扪心自问:你与群众知心吗?我不敢否定,也不敢肯定,因为还要由他那样的人来评判。我的眼前又出现他的影象:筋巴巴的身子,破烂的衣着,多皱的脸,微驼的背,担着的柴担,拄着拐杖……他不会说恭维的话,一碗开水泡粑粑馍就满足了,他时刻把我们想在心里,关心我们的衣、食、住、行,甚至担心我们的头疼脑热。他象土地一样纯朴,心如高天一样明洁。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人,这样人的子孙,构成了我们这个文明古国的一大部分现代人,用他们筋骨巴巴的身子,粗糙的大手,支撑着我们这个国家,无论在艰难困苦的岁月,或者是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他们都无私无畏地保护着我们,养育着我们,为我们分忧,为我们鼓劲。我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我们的革命,一旦离开他们,就同断绝阳光与空气,就如同离开了脚下这坚实的土地……
不知什么时候,我把这柄手杖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
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
(《延河》198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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