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伸《窗口》
(2018-02-14 07: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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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杂谈 |
分类: 柳下耕庐 |
去年三月,我在外地完成了一项采访任务,坐火车返回报社。
车上人很多,容易才找着座位。我对面座位上,两个农村装束的中年人正在商量什么。听了听,才知道他们要在西安下车,正为下车后能不能赶上当天去户县的长途汽车发愁。
“不要紧,下午两点有一趟。赶得上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靠窗口的座位上传来。
大家投过目光,原来是一个扎短辫的年青姑娘,看去有二十四五岁,个子不高,衣着朴素。红润润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因为她一直是在静静地埋头看书,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听她说得这么有把握,旁边座位上一位出差干部也问:“你知道往耀县去的长途车下午有吗?”
“有。”姑娘说,“三点整开。”
“有没有再早一点儿的呢?”
“有是有……”姑娘犹豫一下,“就怕你赶不上。”
“是几点的?”
“一点。”她想了想又说,“这样吧,火车到西安是十二点三十七分。我给你画个图,下了车你往前多走点,坐八路汽车直接到长途汽车站。要是时间抓得紧,或许可以赶上。”说着,找张纸头画着。
那位干部接过示意图,一边看,一边感激地说:“谢谢你。小同志,你经常坐长途汽车吗?”
“不,”姑娘微笑着摇摇头,“没坐过。”
“那你……家在西安?在西安工作?”
她摇摇头。
那位干部奇怪了:“再不然,你常到西安去?”
“去过。不经常。去过一两次。”
大家都被这场对话吸引住了,不知谁好奇地问:“那你为啥对西安这么熟呢?”
“……”姑娘脸红了,好象碰上什么不好回答的问题。停了一下,她谦虚地笑笑,“我……知道呗。”说着,又低下头看书。
当时,这个姑娘的举动使周围旅客都感到好奇。大家盼望她多说几句话。谁知她好象天生不爱说话,再不开口。半个钟头以后,她下了车……
凑巧,回报社不几天,铁路局打电话通知我们,为了掀起群众性的技术练兵活动,他们组织起一个各工种技术表演团,今天做首场表演,希望我们予以报道。
我和老石匆匆赶去,表演已经开始了。宽敞的大厅里,
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忽而爆发出一阵急雨般的掌声, 夹杂着叫好和愤叹。
立时,我们也被吸引住。参加表演的都是铁路局上万名职工中选出的尖子。不少是两鬓染白的老铁路,也有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出台的竟是一位姑娘。而且我马上惊讶地认出,她就是那位列车上相遇的姑娘。
领队同志介绍说,她是某车站的售票员,(这和大伙儿当时的猜测多不同啊!)表演项目是流利回答全国任何一个大站的里程与票价。
假设的旅客是一位小伙子。他满不在乎地望着对方,
似乎有些不信服:“请问从你站出发,到银川里程多少,票价多少?”
尾音未落,姑娘顺口答出:“里程一千四百六十公里,票价二十五块八。”
小伙子怔了一下,认真起来。他拿过一本全国铁路示意图,又试探地问:“到株洲呢?”
“一千九百公里,票价二十九块三。”
会场里响起一片掌声。一位干过多牟售票工作的老头很感兴趣地凑上前:“大站你能报,小站行不行呢?”
“没把握。”姑娘脸红了,谦虚地说:“试试吧。”
“鹰厦线西河口?”
“一千六百八十二公里,票价二十八块三。”
“黔桂线冉家林?”
“一千一百公里,票价二十三块六。”
老头不问了,兴致勃勃地侧着头:“你叫什么名字?”
“韩玉楠”
“参加工作几年了?”
“三年。”
“三年?”老头吃惊地睁大眼,待到领队同志证实了这一点,他转身朝着大伙儿,兴奋地举高双手,“了不起!了不起!我干了一辈子售票,这是头一回碰见状元啦!”
没等大伙儿拍手,表演团领队又大声说:“小韩同志还能熟练报出局管内一、二等站的各次列车到开时间,下面继续表演!”
掌声热烈地响起来了。
老实说,这场表演不光使我们这些门外汉惊奇不已,就连那些老铁路们也大为希罕。小韩表演的内容早就超出她职务的范围了。想想看,要把成千上万枯燥无味的阿拉伯数字印在脑子里,这需要下多大的功夫呀!她是怎么达到这一切的呢?难道,她是记忆力超众的天才,可以毫不费力地完成別人所无法完成的记诵?……还有,西安的长途公共汽车又与她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呢?
好奇使我和老石变得精神抖擞。回到报社,我俩请示了总编,于是半月之后,我们去访问了她。
党委书记老雷热情地把我们领到售票室。售票员们正在紧张工作。也许是对小韩留心,我们很快发现她售票速度特别快,售票方法也很特殊,除了正常问答,有时会突然抽出张硬纸片让旅客看;还有一回竟用极难懂的乡土话对一位旅客讲说什么……
—个小时后,她关窗休息。得旬我们是记者,顿时很局促。我们反复说明不写文章登报。她的谈话才流畅起来。
我是一九七四年参加工作的。
分到售票室学售票,别人都羡慕,可我觉得不美气,琐琐碎碎的,再说,那么多钱款从手里过,我还真怕出差错。不过没法子,工作需要。刚顶班时,我业务生,卖得慢,急得窗外旅客直嚷嚷。咱们这儿是枢纽地段,人杂车多。一天到晚把嘴皮都快磨破。碰上那些没有旅行知识的旅客,你给他说:“小站快车不停。”他还不满,凭啥不停?
”最可笑的是有个老汉刚买了张八十三次的票,一听广播说八十三次晚点到十九点左右,马上又来退。我告诉他,别退,再过一个钟头车就来了。他还生气,说:“你给公家办事,为啥还骗人?!广播都宣布晚十九个钟头!”
象这样的事,三天两头不断,由不得人就烦了。渐渐对旅客态度也就变差。时间一长,养成习惯,自己还不觉得。
记得那年冬天,一个中年旅客要实五十四次到华县的车票。我告诉他,五十四次在华县不停。他好象听不清:“嗯?”
我又说一遍。他还是“嗯?”
—连三、四个“嗯?”我火了,“你‘嗯’啥?一边去!”谁知他愣了愣,又把钱重新递进来:“我买到华县。”
我气得光想发脾气。看看外面那么些旅客,又觉着不好。想了想,我也侧着头,“嗯?”
“我买到华县。”
“嗯?
”
周围好些人哄地笑了。这个旅客明白过来,脸涨得通红:“你这是啥态度?!”
“啥态度,”我说,“好态度!你算算自己‘嗯’了多少声,
我才‘嗯’两声,你就不耐烦!”说着,我“啪”地关上窗口。
说实话,当时还觉得委屈,关上窗口,噘着嘴生气。
没隔三天,我又和一位到四川去的旅客大吵一架。原因是他付款用满满一手绢硬币。我让他去商店换成整钱,
他不干。于是我干脆来个不售票。
那天吵得真凶。他气得脸色苍白,骂我“混账丫头”,我气得嘴唇直抖,回他“四川耗子”!
吵架的第二天是春节。小路约好到我家去。
你们可能不知道小路,小路叫路炳祥,是机务段的副司机。我俩要好半年多了。可谁也没好意思和家里吐露。结果约好春节他先到我家,待以后休假我再去他家。
那天,我一大早起来,把这事吿诉家里,心里又高兴又害羞。我妈可慌神,怨我不早说。后来小路来了,一看是个精神小伙子,她高兴了,又是淘米又是切肉。正忙的紧,酱油没有了,于是打发我赶快买。
锅里等着用,我赶得气紧。谁知女售货员碰上熟人,正扯的高兴。我等了半天,她还是不过来。我只好叫:“同志,
请打酱油!”
她斜眼看看,不答理。
“同志,打酱油……”
她走过来,气汹汹瞳着:“你不拧开瓶盖,叫我怎么打?”
我听她声音凶得震耳朵,简直愣住了:“同志,你看你, 我又不是来找你吵架……”
“我找你吵架啦?”
“你这……是啥态度?”
“态度不好向你学习!”
“你……你……”我声音都不听使唤了。当下一个柜台里,一个拒台外,顶撞起来。
大年初二值白班,我把这事讲给售票室其他同志听。大家都替我不平。正讲着,雷书记来了,我就又讲给他听。
雷书记听完了,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小韩,你对这种恶劣的服务态度感到气愤,很好你和那位售货都是搞服务工作的。你应当将这件事作为一面镜子,在今后的工作中不光照别人,也多照照自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你看看这个!”
我愣住了,赶紧接过看。信是略阳钢铁厂一位工人写来的他写着:
……今年三月初,我爱人生孩子,我们打电报让她母亲赶来略阳照料。两天后回电来了,母亲已经动身。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还没有来。又是一个星期,音讯全无。打电报去询问,回电说早就该到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原来,我母亲从來没有出过门,我内弟担心她中转买票时发生差错,特意在纸条上给她写了“略阳”两个字。老人在你站下车后,去售票厅买票。二号窗口一位扎两条短辫子的售票员问她,“到哪里?”她回答,“略阳。”也许是老年人口齿不清,也许是售票员责任心不强,总之,售票员收了钱,
取了一张“洛陌”票,往外一扔。我母亲这时想起兜里的纸条,于是掏出来让售票员同志看。谁知手还没递上去,窗口已经“啪”地关了。我母亲连敲几下,无人理睬。于是她到外面找识字的同志问,问的结果都说是“洛阳”。她听着以为不错,于是完全放心,髙高兴兴地按票乘了车。
结果可以想象,方向完全错了,在洛阳下车后,整整转了一天,最后才明白是到错了地方。我母亲本来就有高血压病,一听误走了一千多里地,当时又急又气,昏倒在地。抬到医院急救时,病情已十分危险。整整十几天昏迷不醒。
后来,医院给我们拍来电报,并附上病危通知书。我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匆匆赶去洛阳……
这件事给我们全家带来了很大痛苦。因此,也促使我想了很多。过去,包括我自己,对工作也有马马虎虎、不负责任的时候。但是这件事使我从此懂得了应该怎样对待自已的工作。在我们国家里,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一举一动都和人民群众有着多么紧密而又重要的联系。可惜的是,有不少人直到现在也仍然不懂得这些。
那位售错了票的同志,我不知道具体是谁,也不愿意打听。怪谁呢?她有责任。但是又没有责任。这几年,为什
么我们社会风气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本来那么多很好的同志也受到影响?这是我思索得最多的问题。我希望领导上不要过分地责怪批评这位同志。假如有可能,就请把这封信让她看一下,也许会启发她懂得一个人民售票员的责任……
信还没看完,我就忍不住双手蒙住脸,趴在桌子上哭了。我真愧得不行!要是这个同志在信里狠狠骂我几句,也许还好些。可人家不但不责备,还为我开脱。从信里的
语气看,我就能觉出这个人有知识、有水平。可我……我干了件什么事啊!
哭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咬住嘴唇:“雷书记,我错了。”雷书记看我真是难过,就再没说重话:“小韩,你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这样对待旅客.”
“还有呢?”
“小韩,雷书记说,我说的也许不对,你可以反驳。我觉得你最主要的是对售票工作缺乏一个正确的认识。不然你脾气挺好,为啥独独对旅客不耐烦呢?咱们每天接触的这些旅客,有些是要和分别多年的亲人团聚,有些是去完成国家重大建设项目……每天该有多少怀着十万火急心情的旅客排在窗口!咱们售票员的一举一动都和国家建设、人民生活密切相关啊。”他停了一会儿,看看我,又说,“就拿那些从不出门的山区农民来说吧,你对他们的问东问西最不耐烦。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们在旧社会能坐上火车吗?
可今天,坐上了!别看他们外表似乎不很精明,其实他们内心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深刻。售票员可以给他们传送党和毛主席的温暖,传送当家做主人的自豪;也可以剌伤他们的心。小韩,你说说,你给他们送的是什么……”
雷书记的声音很轻,不紧不慢。可我觉得真象一把重锤在我心上敲打着。我低关听着想着,忍不住眼窝又湿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过得一夜没睡着。
就从那天起,我的工作态度有了转变。也巧,第二天,—位旅客买去大连的票,我对他说:“二十九块九,他没递钱,侧着耳朵问:“多少?”我又说一遍,他还是问:“多少?”我大声再说一遍,他还是不递钱。
要在往常,我早就发火了。可今天有决心,不管问多少遍,决不耍态度。最后我又在纸上写票价给他看。他这才掏钱买票。
买了票他不走,迟迟疑疑地站在那里。
我向他:“同志,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突然趴在窗口,感激地说:“小同志,你真好!”说着指指耳朵,“我害耳病,听力差……人家都对我发脾气……谢谢你啊!”说着,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红鲜鲜的大苹果,双手捧着要递给我。旁边旅客们看见,当时就鼓掌。
说实话,从坐在窗口的第一天算起,我还从来没有觉得旅客和自已这么亲近。我双手推让着那个苹果,由不得视线都模糊了。
打这以后,我更严格要求自己。我发现旅客中听力差的人很多。就仔细琢磨原因。我跑到窗外亲自当“旅客”,
这才发现由于售票厅人声嘈杂,所以向窗里说话听得很清, 而朝外说话却只能听个模模糊糊。
这个发现对我震动真大。一连几天我心里都非常沉重。想想看,多少旅客明明听不清话,我却认为他们是胡搅蛮缠。这真是主观主义害死人!
说也奇怪,思想感情一变,为旅客服务的点子也稠了。我把“安阳、南阳”“襄樊、湘潭”“新安、西安”这一类容易听混的站名都写在硬纸牌上,碰上说不清,就让他看牌子。旅客们来自袓国四面八方,相同的站名会念出十几种不同的音。我就努力学习各种方言的听与说。
售票员小朱知道了,也主动帮助我。小朱在售票室年纪最小,可热情真高。她嘴灵巧,又在文艺宣传队演过节目,上海话、广东话都能来两下子。她天天教我。我俩没事还练打算盘,画全国铁路示意图,还把全国各大站的里程、票价写成标签,贴了满屋子,得空就背。那些天我真是人迷,早上醒来背,晚上睡觉前背,上卞班在汽车上也背。
过去,小路和我一闲下,不是去看电影就是上渭河边玩。可现在,碰面我就让他帮我练习记里程、票价。他提问,我答。我妈过意不去,说,“这丫头,疯了?!好容易休息,啥‘公里’‘母里’的!”
这样,过了三个月,我售票顺利起来。到年底,我已无差错地售票二十万张。那天,雷书记拿着一厚叠信来找我,
说:“小韩,你的信!
”我吓得心里扑通通乱跳,以为又粗心大意出了事。拆开看,才明白全是表扬信。其实这些信早就来了,不过雷书记真有原则,从不随便夸奖我。
雷书记乐呵呵地说:“小韩哪,这信上夸你成了‘电子计算机’了!你平时是个爱丢三拉四的人,这票价、站名倒记
得这么好!嗯,这里边还有点哲学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朱擂了我一下,也大笑了。
小韩讲到这里,停住了。我看见桌子上有茶杯,就倒杯水递给她。
“这中间你没遇到什么困难吗? ”老石突然间。
小韩沉默了一下,继续说——
那是一九七六年三月间,当时社会上好多是非都颠倒了。站上有人给雷书记贴大字报,说他是走资派,我想不通,
又有人开始挑我的岔子。
事情在我入团的问題上瀑发了。售票室团小组同意我人团,交到支部会上讨论。谁知站团委书记暗中发动几个人整我。那天我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心情激动地参加支部
会,还带了个笔记本,准备认真地记下大家的批评意见,以后好改正。哪知听了没十分钟,我就记不下去了。头一个提意见的说我,“思想认识模糊,不敢反潮流”;第二个说我,“政治不挂帅,走白专道路“;第三个更厉害,点名要我回答:雷德明是不是让你看过略阳钢厂一个工人的信?说什么“那封信跟反革命污蔑信也差不多。现在社会风气怎么不好?这些家伙对革命特有的秩序就是觉得不舒服!雷德明拿这样的信教育你,这是他搞反革命复辟的罪证!”还说我“纯粹是走资派的走卒”!
这还不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围攻吗?气得我浑身打颤。有几名团员不服气地站起来替我解围。小朱气愤地指着那几个人说:“你们说小韩姐这个那个,我看你们是眼红小韩姐!旅客光表扬小韩姐,不理睬你们。你们气不过!活该,气死才好!”她让人家气死,可话没说完,自己倒气哭了。
第二天一早,售票室门口贴了几张大字报,内容全是攻击我,捎带也有小朱。有一篇大字报还说我们有黑后台。不知谁画了一幅漫画,画上一个扎短辫的人正仰面朝天背里程表,不提防头碰在一块大石头上,额角鼓起老髙。抬头一看,石头上四个字“方向错了
”。后边还有一个留长辩的人鼓励说:“没错!往上碰!”
我可真有点儿受不住了,伤心、难过。我真想不通,千错万锴,为人民服务也有错?!委屈死了。我眼睛发愣,谁也不看,最后转身跑进售票室,把那些写满站名的纸牌一抱,
狠命往地上摔。摔完以后,还想跺它几脚。一抬头,雷书记进来了。
说起来丢人。我的泪水本来还在眼窝噙着,这一下怎么也控制不住,哗哗往下落。我浑身颤抖,半天“哇”地哭了。我跺着木牌说:“我再也不干这号傻事!再也不干了。
我和牛一样,没黑没明地干活,结果却挨鞭子……活该!活该!谁让我爱当牛!”
雷书记不搭话,光抽烟想什么。等我哭劲小了,他才眼皮不抬,淡淡地说:“小韩,你是不是觉着你做的是好事,该大家都来拍手拥护你?”
他这话真扎耳朵。我抬起头。
“如果那样想,我就告诉你,你错了!
”雷书记还是不慌不忙说,要是事情都这么简单,全国几亿人,人人就都成雷锋了。”
接着,雷书记把我摔掉的纸牌子一张张拣起来,轻轻拂着上面的泥土:“你……不愿意干傻事,不愿意当‘牛’。小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位了不起的革命家,解放前,为了使千千万万的奴隶得解放,得到美好的生活他投身于革命,爬雪山,过草地,把所有难以想象的苦都受了。
“全国解放后,他从来不图休息、享受,照样日夜为人民辛勤操劳。他工作紧张的程度是无法形容的。他不分春夏秋冬,不分白天黑夜。人家都说,他办公室的灯光是永远不灭的。
“他地位很高。但是他照样穿打补钉的衣服,到普通的工人、农民那里去,吃他们的咸菜、窝窝头。他休息得实在太少了。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就联合起来写大字报,要求他休息,要求他注意照顾自己身体。他看了大字报,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但同时又说,年纪大了呵,得为党做更多的工作。
“他说过,他是人民的牛。实际上,他终生都在热情地当人民的‘牛’。多少年来,他总是抢着把最累、最苦、最重的担子压在自己身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呕心沥血,为人民拉犁耕田,播种幸福……”
“后来,他终于累病了。病的很重。就在他病的期间,八亿群众中间流传了许许多多关于他的病的传说。但是把所有的传说归结起来,内容只有一个,就是无论经过多么复杂.
曲折的过程,他的病治好了——小韩,群众是多么爱戴他,多么希望他能够……”
雷书记的声音突然发料。我听呆了。
“事实上,”雷书记克制了一会儿又说,“他的病却越来越重。他明白自己已经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于是更加努力地为人民尽心。他衰弱得说话都困难,可是想着大家的明天,就情不自禁地唱《国际歌》;他自己病得那么痛苦,却对医护同志说,‘去照顾别人吧,我这儿不需要’……后来——后来当他逝世的消息传出时,整个祖国的江河土地都伴着八亿人民一齐痛突。大家说……说这样的人是不会去世的……”
没等雷书记再往下讲,我就流着泪站起来:“别说了!雷书记……”
雷书记头也不抬,垂着眼睛。
“……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总理!我们的周总理!”
雷书记嘴张了一下,说不下去了,眼里也亮晶晶的涌满了泪水。他双手遮住脸,待了好一会儿,声音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出来的:“小韩,你还——不懂,我已经有三十年党龄了,可是每次只要想起周总理,我就觉得自己还没有……入党。”
我用手绢擦着眼窝,还没张口,就听见门口谁叫了一声
“雷书记”。原来是小朱。她不知道啥时候在门口听着。她跑过来,拉住雷书记双手,眼泪顺着脸腮直滚落。她突然又转身扑向我:“小韩姐,我,我也要为人民给‘牛’。”
我一把搂住她。我俩都哭了。
就从这天起,我好象突然长大了好多。我过去就不太爱说话,那几天话更少。大家都说我变了。小朱从那天后,也发生了变化。她是个爱唱爱笑的人,可那几天,一声不吭,老是呆坐着想什么。我知道,她是憋着一股劲儿哪!在我们刚刚开始的生活道路上,这是一个多深刻的触动啊!我俩暗自订了比赛计划,看谁替旅客着想多,看谁业务水平提高的快。我们还注意观察旅客的一般规律和要求,总结出外出人员三怕:一怕到站和下站时间不好;二怕下车后赶不上衔接的交通工具;三怕找不到单位、旅馆和所去的地方。
于是我们进一步背诵局内各次列车在各站的到发时间、省内主要城市的各路汽车到发时间,还把北京、上海、西安三个城市的重点医院、厂矿院校的路线图熟记在心。别看这些都超出了售票员的职责范围,只要旅客需要,我就是把“问事处”、“广播室”的工怍全担当起来也心甘情愿。
我和小路约好“五一”节去他家。二十八号那天,小路去拜家找我。那天他一进门,见我正对着墙壁背列车时刻表,脸就阴沉得象块铁疙瘩。
“怎么啦,小路?”
他不吭,光是坐着生闷气。问急了,他说:“玉楠,你以后别再背这些玩意儿了!”
“为什么?”
“你当我不知道!”他有些激动,“你们站上贴了你那么些大字报。你费这么多苦心,到头落个‘白专迷’,何苦呢!”
“小路——”
他打断我:“今天你们团委书记在分局‘培养青年反潮流’经验交流会上,专门把你当个‘反面典型’提出来。你还蒙在鼓里,全分局都知道了!”
我愣了一下,我说:“小路,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想想我这条路走得对不对?”
“想有啥用,报上的话也都是他们那个调调。”他愤愤地说。
“报上的话就那么正确?”
“我管它正确不正确!”小路瞪着眼喊,“可是谁不按报上讲的办,谁就得倒霉!”
说实话,别看他性子急,可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过我。我睁大眼,看着他,心里很难过。我说:“小路,你听我说,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你压力很大——”
他忽地站起来,喘着气:“对我有压力?!我怕什么! 一百多斤在这儿搁着,谁想要谁要了去!
”说着,痛苦地振着拳头,“我是不愿意看着你——玉楠!”……他突然转身,门一摔,咬着嘴唇跑掉了。
我们家后边不远就是渭河滩,又开阔又安静。那天下午,我一个人着河滩走去,心里乱七八糟。看觅河边的圆石子儿,我就想起小路曾经和我比赛往河里扔石子;看见堤坝下那棵大槐树,我又想起就在那棵树下,我给小路讲和旅客发生的冲突。那阵子,我还光恨旅客不讲理。他听了光笑,也不说对错心……
越想越不是滋味,我干脆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低着头乱走一通。后来猛一抬头,只见远远的秦岭山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雾气,渭水同东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太阳光把河水映得五光十色。水天相接的远方,隐隐约约有几只雄鹰在飞掠……真是好看极了!
说也奇怪,有时候大自然的辽阔会使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开阔起来。我平常脑子里可真是不爱想事情。可这一霎间,历史长河、革命事业、人类理想……这些字眼不知怎么全跳出来,涌满了脑子。我站了半天,看了半天,想了半天,这都是祖国的江河土地呀!就在这些江河土地上,撒着周总理的骨灰。他为大家,为我们年青一代操碎了心。直到现在他的光辉精神也仍然滋润着我们,温暖着我们。他没有个人财产,没有孩子,甚至连自己的骨灰,都献给了一个崇高的信仰和美好的目标,献给了人民和祖国!想想周总理,我还有什么天大压力不能顶住,还有什么个人杂念不能抛开呢?……
不想了。我一口气跑到售票室,边跑,心里大声地说:“不行,不行!不让我好好为人民服务,我不能,不能够!”
后来,我还是照样热心为旅客服务,一有闲空,就帮旅客中的老大爷老大娘去问事处签字。我也不图表扬,也不害怕批评,这就是我的工作。我还和小朱用星期天时间,专门去西安了解各重点单位的分布图,没事儿就默诵。
那时候报纸上成天登些希奇古怪的文章,我们站上的那几个人也正闹得上劲。经常找售票室其他同志谈话,施加压力,要吓住小朱,孤立我。谁知慢慢的售票室其他同志反而和我们接近起来,比从前更亲密。
“五一”那天,我没见着小路,我怕给他增加压力,也没主动到他家去。有时,真想他。我尽量克制自己,努力工作。
七月中旬,有一天我当夜班。天下着雨,售票厅里人也比往常少。八点半时候,外面突然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若农民。他趴到窗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同志,到西安哪一趟车最快?”
我看他急得这样子,就说:“九点零三分四十六次。”
他掏出钱递给我。又对身后同样焦急的人说:“别去街上吃饭,车马上就到了。”
我给他取了票,忍不住问他为啥事着急。原来,他们是秦岭山区五星大队的社员。队上一位女知识青年喷洒农药中了毒,生命危险。他们从昨晚出发,今天一口气把她拾到车站,准备赶到西安急救。
我看看他们五个人,个个汗流满面,不知多急。于是让一个师傅替我守着窗口,跑去问值班员要来钥匙,让他们先抬进站台。又跑回去把雨衣拿来盖在担架上。几位社员大概很少出门,谢不绝口。
看样子担架上的人病情确实不轻,一个劲儿说胡话,还乱动。那位年纪大些的社员揭开被头,我也担心地瞥了一
眼。就这一眼,我吓了一跳。这个人多面熟讶!可是仔细看看,又不认识。
没容我细想,四十六次进站了。我赶紧跑去买了十几个烧饼,给那位社员说:“大爷,你们一天都饿着,带在车上吃!”那位社员接过烧饼,声音都变了,说:“闺女,你这么好,俺们五星大队贫下中农一辈子忘不了你!”
我感动地说:“大爷,别说这话。你们为了一个知识青年,一天一夜不吃饭,受那么大苦累。要说忘不了,我才真是忘不了你们哪!”
那位社员还要说什么。我看开车铃响了,于是赶紧推他上了车。
车快开了,我猛然想起,车到西安是十一点三十一,往他们要去的那个医院的最后一班车是十二点。他们从来没到过西安,要是问东问西耽误了时间,怎么办?时间就是生命!我急忙掏出钢笔,在纸上画了个路线图。我拿着示意图,紧靠着列车的窗口,给他们讲说好几遍。直到他们完全清楚了,才放心。
车开了。我赶紧退到安全线内。车开出老远,那几位社员还趴在窗口向我招手。
不知怎么的,我猛然想到:要是小路知道我背诵的那些时刻表、路线图对今天拾救一个生命危险的人有这么大的帮助,他保险不会怪我。别看他性子犟,可他懂道理。……
小路现在究竟怎样了呢?
没想到一个星期以后,五星大队的贫下中农派了十几名代表,敲锣打鼓地来车站送表扬信。引得好多旅客围着拍手。那位老大爷还激动地向大家讲述事情经过。不知谁,
把我受压制的事情透露出去,这一下不得了,当场就有好些群众不答应,集体签名写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不许打击小韩同志为人民服务的积极性》。那天我正好不当班,第二天跑到广场一看,那份大字报就贴在表扬信旁适,下面还有许多旅客用钢笔、圆珠笔批的话:
“向小韩同志学习!”
“小韩同志是我们旅客的亲人!”
“谢谢您,小韩同志,您教会了我该怎样生活和工作!”
还有些批语一针见血地写道:
“谁打击迫害小韩同志,谁就是反对毛主席关于为人民服务的教导!”
“小韩同志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符合历史潮流!反这样的潮流,决没有好下场!”
“不许別有用心的人颠倒是非,压制小韩同志!”
……
你们不知道,那苯我一边看一边流眼泪。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受到这么多人的鼓励和支持哪!那阵子我才真正体会到为人民服务的幸福。我给自己说:“没别的!海枯石烂,我要一辈子这样做!”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八月底了。有一天自班,我正售完四十六次的票,还没起身,雷书记来了,说外面有两个旅客,非要见我不可。
我挺纳闷,于是跑出去。原来是那位女知识青年和她的父亲。—见面,两人”呼拉”拉住我的手,亲得不行。她父亲说:“小同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要是没有你,小琳这条命就丢定了!”
我以为他是客气,就说,大伯,您太客气了,我能起什么作用?要谢还是谢那几位贫下中农。”
“不,都要谢!”小琳抢着说大夫那天说,我这条命是拾来的,要是再晚一半个钟头,就没法抢救了!我们队贫下中农一听这,都说这头一功该记你。不是你,这两个钟头怎么也得丟!”
他们越这么说,我越不好意思。便忙问小琳:“你病完全好了吗?”
“好了丨完全好了!”她活泼地说。“大姐,我爸爸在车上就说,下车不吃不喝不回家,也一定要先谢谢你,说着,天真地拉着我的手,“大姐、大姐”叫个不停。我看着她红扑扑的脸,真是让人喜爱!心真要有这么个妹妹,可是不错!
想着,我不由脱口而出“我象在哪儿见过你,怪面熟的。”
“是吗?”她仔细瞧着我,又大方又天真,我好象是头一次,你在哪儿见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摇摇头。又说了一会儿话。
我要去售票了。
小琳对她父亲说:“你先回去。我就在这儿等大姐下班, 一块儿到咱家去。”
我一听,忙劝她。但是她怎么也不依。没办法,我只好先去售票。
本来,我不会应酬人,到谁家去都局促。可今天,人家那么热情,那么诚意,实在是推不过去,只好和她一块儿去。小琳快活极了,拉着我的手又说又笑。
到了他们家,她妈妈早就等在门口。我刚进门,她就一把把我拉到屋子中间,摸着我的头发,左看右看,嘴里连夸带谢,弄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琳不知啥时候出去了。一会儿跑进来,身后好象还跟着谁。可那人到了门口,却怎么也不往屋里进。小琳奇怪了:“进来呀!进来呀!来看看大姐嘛!你这人,今天是怎么了?”
门外那个人这才磨磨蹭蹭地跨进门。我一看,情不自禁呆住了。你们猜是谁?是小路呀!
小路低着头,眼睛想看又不敢看我。那阵子,他脸色红得象染了颜色。他说我一听说这事……就想着……是你。”
小路的父母亲和小琳全糊涂了。小琳一个劲儿问小路“哥,哥,你们认识?”
小路不回答,转脸对着他父亲说,“她就是……‘五一’
说好……来咱家……”
小琳扬起眉毛,恍然大悟。她兴奋得“呀”了一声,跑上来抱住我:“哎呀,大姐!大姐!嫂——”她停住口,蹦眺着拍手,“我知道了!知道啦1”
这一下可真不得了,全家那个热乎呀!小路的母亲嘴一笑得合不住;小路的父亲大声叫小路妈:“光站着干啥?还不快去给客人张罗张罗!”
那天晚上,一宣到十点多。小路送我回家去。我俩不愿坐汽车,就拣僻静些的路走。小路说:“玉楠,你知道不……
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想去找你,可又怕……”
“怕什么呀?”我问他。
“怕你不理我。玉楠,你还生气吗……我要找你是想对你说一句:我错了。”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那个翻腾别提了。“小路——”我叫了他一声,接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看着他,想笑,可是不知怎么,眼里却叫泪水遮模糊了。
那天晚上,我真高兴!真激动!
小韩讲到这里,脸上泛起一层羞怯的红晕那双长睫毛也由于激动而垂下了。
我们听得入神,正要请求她继续讲,她突然“呀”了一
声,看看表,站起身说,你看,光顾讲,羞点儿把正事都耽误了!”说着,红着脸跑回售票窗口。
没办法,我们只得告辞。小韩拉开窗,微笑着向我们表示道歉。随后面向旅客,表情认真、和蔼……
走到门口,不知为什么,老石和我同时停住脚。我俩怀着尊敬的心情,望着她售票的窗口好久、好久……
1978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
(《人民文学》197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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