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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明《呷鬼的来了》

(2017-05-29 07: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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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杂谈

分类: 柳下耕庐
这一季梅雨,拖下来的尾巴,过了六月上旬还不见它收尾不打紧,连接上农历端午的节水,雨越落越粗大。
五六十公里长的北宜公路,特别是山区路段,在这阴湿晦暗的淫雨中,才活显出它的生命,显得诡秘多端。尤其是从风路嘴下来,一直到九弯十八拐的宜兰县境内,整条路段,不只是路躺在那里,让往来的车辆碾过来碾过去的份。相反的,好像又有那么一点,是路熟练地玩着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车子,叫车子顺着它弯曲的胳膊,让车子滑过来滑过去。要不是这样,每天怎么沿途都可以看到几处失手造成的车祸现场和死伤的人员?还有,为何台北和宜兰两地的县政府各在路旁竖立严禁沿途抛洒冥纸的警示牌,始终不见丝毫吓阻的作用。往来的卡车、野鸡车和民间的小轿车,每一趟路或多或少,总要花四五十块钱,买一些冥纸沿途抛洒,向冥冥中看不到的好兄弟买路献祭。
本来为了分摊北宜公路交通流量的滨海公路,在这长久的落雨天,陪中部山区的山崩和泥石流,在水帘洞的路段,也发生了山岩大规模的崩塌。这么一来,北宜公路往来的车辆,不但恢复昔日的拥挤,出车祸率也再创新高,鬼话也随着连篇传诵。新店这一头银河洞的桥头和礁溪金盈山脚下的另一端,两地的杂货铺子把另设的冥纸摊位紧挨着路旁,招揽开车的过客。
买了冥纸的车子,沿途抛洒着。尤其在危险路段、锐角弯处、车祸现场、小土地公庙和有应公祠附近,抛洒得更多。这种情形,要是大晴天,就像成群结队数不清的黄蝴蝶,停息在路旁的草地上。一等到车辆切风刷过,成群的黄蝴蝶就像受到惊扰般地纷纷飞舞起来。过往的车子经常是一部接一部,卷起来的旋风也是一阵接一阵,那迎风起起落落飘飘纷飞的冥纸,在光影间化成黄蝴蝶飞舞得更为栩栩如生。要是有一段路静,这些黄蝴蝶即停息在草地上,瞬息间又回到冥纸的原形,微微颤动着等待下一阵旋风的来临。这一天仍然是雨天,抛洒下去的冥纸,大部分都贴牢在路面上,集多了就铺成一条醒目警戒的黄色景观。难怪曾经有洋人路过,误认为是哪一位搞观念艺术的艺术创作而大加赞叹。
山路上的车辆本来就壅塞,然而又碰上不善爬坡的柴油大卡车阻在前头,后头的来车一部接一部,把车队接得很长。大部分烧汽油的车,爆发力都很强,也可以不理双黄线违规超车,好摆脱阻塞的痛苦。但是,山路弯道连续不断,迎面下坡冲下来的车辆频繁。有人试了,拿它没办法就是没办法。长长接连下来的车阵,从半山腰往下看,竟然在另一座山的山脚下的来路,还看到车队的尾段。卡在车队的车子,听不到他们车子里面的怨声和诅咒。不过不少的车子,左轮一直压在双黄线,随时准备冲刺超车。
一部乘载了十一个人的福斯九人车,除了司机小羊是男的,其余的都是女性;其中有两位是来台北学国语的美国学生,剩下来的八个,除了小羊的妹妹小象,都是小象的大学同学。整个卡在车队里的车子,他们就显得十分例外。他们的车子一点也不急,能动就动,不能动就停在那里也没关系。沿途有说有笑,偶尔也会传出惊叫。有两位外国妞,她们冥纸撒得比别人的车子还勤。他们也沿途数着车祸留下来的残车。他们已经数到七部。偏偏有一个人说是八部。最后大家同意是八部。因为这样才能显出北宜公路的神秘性,同时也增加了他们参与冒险的气氛。他们还沿途念着钉在树上或电线杆的标语,“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地藏王菩萨”。有时候他们也会看到“神爱世人”。第一次女孩子们也照念了。
“神爱世人不用念。”小羊阻止小姐们说,“这一趟路的老大公好兄弟,好像是道教或是佛教管的。多念‘阿弥陀佛’就可以。”
“什么是老大公好兄弟?”有人问。
“在这条路上最好不要问,问了他们以为我们在找他。”小羊沿途就欺负这些只会念书赶时髦的都市小姐,同时也真的把她们吓得每一个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们是谁?他们啊,他们是鬼魂,孤魂野鬼,厉鬼。山路上的车祸变形的残车都是他们的雕塑杰作。不要不相信,前前后后的车子都在撒冥纸。为什么?给谁?用肚脐想也知道。看!”小姐们都惊叫起来。那两位撒冥纸的洋妞,什么都不知道。
“叫你们看前面的电线杆,又有阿弥陀佛,你们鬼叫什么?”车子来到“南无阿弥陀佛”的前面。
“南无阿弥陀佛——”大家齐声念。
这部车子的里里外外这么忙,这么自得其乐,也就无所谓阻塞了。很显然的,今天这一趟路,要不是全车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还有更关键的是,小象的同学白珊也同行,不然小羊再怎么好客热忱也不会成行。因为这已经是三个礼拜来,借同一部车,走同样的路,到同样的地方,找同一个人,去听同样的一个故事而跑第三趟了。
车子走走停停,以往没什么耐心、爱超车的小羊,那人来疯兼爱现的个性,在小小车内被十个小姐无形地绞扭,他一边手排开车,一边说话还指手画脚,沿路似乎没有停过。其余除了他的个性如此,另方面他还担心冷场令人感到无聊。当他远远又看到树干上钉有标语的时候,他又提醒大家念“南无阿弥陀佛”一样,带头叫“三民主义统一中国”。有几个还傻傻地跟着念到“三民主”,才意识到受骗。
“少骗人。讨厌!”小象代大家骂他,又问,“还要多久到?”
“塞成这个样子,恐怕还要两个钟头吧。没关系,到坪林路宽,我们可以超车到前面甩掉卡车,那时候就快了。”
“这里面白珊还有好几个同学,她们都还没听过‘呷鬼的来了’。你说给她们听嘛。”
“对啊,再讲再讲。”连已经听过的人也表示希望再听。
“急什么,等一下就可以听到那个老人亲口讲的那种原味的。不要急不要急。”
“不要。现在就讲嘛。”背后七嘴八舌地吵着。
“我说了你们不信,听鬼故事最好、最刺激的地方,就是发生鬼故事的地方。很多观光客到英国参观古堡,也要听古堡发生过的鬼故事。一样的道理,等一下我们就要在浊水溪畔的草寮里,借一根烛光,聚在那里听水鬼的亲戚的那一位老人讲鬼故事,那才过瘾嘛。”
“你说那老人是水鬼的亲戚?”有人害怕地问。
“我是形容他——谁晓得水鬼的亲戚是谁?”
“讨厌!小羊最爱骗人和吓人啦。”小象说。
“谁叫你们那么容易受骗又那么胆小。其实你们也喜欢受骗,嘿嘿嘿。”
“不要脸——”小象捶了一下小羊的肩膀,“快讲故事。”
小羊看整车的人那么需要他,不无暗爽地张着嘴无声地笑。小象以为小羊在坚持,希望她们直接去听老人家讲。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样认识这个说故事的老人嘛。”另外一个人说。
小羊觉得这个要求很合理,同时觉得能提出这样要求的人,有点跟别人不一样。
是谁?小羊从后视镜一看,是一位被挤得有一半出镜的、还记不起名字的女孩子,那样子有点羞涩。可见她的问题不只是为了好玩。小羊也认真地想回答这个问题,因而他有点严肃起来。其实,那一天的气氛,也有那么一点超现实感,现在都回到脑子里来了。
那一天由他带头,带了几个玩相机的同好,到宜兰乡下叫二万五仔的白鸰鸶城去拍白鹭。到了那里,才知道二十年前白鹭早就不知去向了,这件事还曾经上过报。面对一群朋友,这不叫扑空,而是孤陋寡闻吧。小羊有一组白鹭的摄影作品,是父亲在他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带他来这里拍的。为了要证明他没跑错地方,他在就近的老庙问老庙祝,问给一道来的朋友听。“这里是不是叫做白鸰鸶城仔?”
“是啊。你们找谁?”
“白鸰鸶。”
“白鸰鸶?”在老庙祝的印象中,好久没人提到这里的白鹭了。他除了觉得亲切之外,还觉得白鹭不见已久了,怎么会有一群人跑来这里问起。他笑起来了。
“这个时间应该是陆陆续续结队飞回来的时候嘛。”小羊说。
“现在都没了。”老庙祝的笑脸不见了,声音有些怅然。他跨出庙门走到庙庭,回头看跟上来的小羊他们,指着山边的一座竹围说,“就是那一座竹围仔。上万只的白鸰鸶一回来就停栖在竹围仔,整座的竹围就变成白色。远远望过去,就像一座白色的城围,所以才叫做白鸰鸶城。”他沉默一下,“现在都没了。”
“为什么现在都没了?”有人问。
“是啊,现在都没了。”老庙祝凝望着远处的竹围,“为什么?有很多的说法。没有人真正知道为什么。但是跟闹鬼有关系。”
“怎么闹鬼的?”小羊急着问。
“唉!”老庙祝叹了一口气,“我们不要谈人家的私事。”他说完了,目光就盯在远处的竹围,用点力眯着眼睛愣在那里,好像忘了小羊他们。他身体虽然没有动,眉头和嘴角的肌肉却一会松、一会紧地随着什么,而不是那么机械地动着。是的,他看到白鹭成群结队地回来了。
小羊他们被老庙祝的神情慑住了。他们小声地说:“好棒啊!”
“用四百的底片,ASA开一千六,光圈全开,回家我帮你冲片。快!”小羊说。
相机的快门声,此起彼落地响个不停。他们一边拍老庙祝,一边注意他的反应。但是老庙祝一点都没把他们放在心里。
他看到整座竹围又变成白色的城围。但是没一下子,当夕阳射出金黄偏红的余晖时,白色的城围就变成火红。庙祝这次摇着头惊叹。他们先都吓了一跳,把相机掖在后头装着没事。稍停片刻,看老人家仍然完全投入的那种神情,快门的声响又密集了一阵,他们越拍越放胆了。
“啊!哇哇哇……”老庙祝把双手握在胸前,眼睛仍然盯在远处的竹围,激动得连声惊叹大叫起来。
小羊他们又停下来,站在一旁观看。有人举右手用中指叠食指比着自己的太阳穴,同时头稍往左偏一下。看到的人都无声点头。
“火!”老庙祝没特别对谁说,他在惊叹。他看到成千上万的白鹭,映着夕阳的红光,不知受到什么惊扰,一下子纷纷腾空飞起,却变成熊熊的火焰,然后一只一只寻找枝头停息下来,又变得像尚未烧尽的纸钱,被气流冲上天,然后又慢慢飘下来。而那规模是一座城围哪。老庙祝打了一阵冷战,身体抽缩了一下,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再用手交错地搓擦着。
“看!一提起白鸰鸶,就翻起鸡皮。”老人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魂魄刚刚出了窍似的,还叫年轻人看他的鸡皮疙瘩。
“你刚才看到什么吗?”小羊问。
“那暗日头一照过来,整个白鸰鸶城就着火了,远远看就像烧一大堆的冥纸蓬蓬飞。现在都没了。都没了。”老人又想到了什么说,“白鸰鸶不见了以后不久,深夜有人走过那里的时候,还会听到上万只白鸰鸶受到惊扰时一起鼓动翅膀飞起来的声音,还会看到每一根竹枝被起飞时蹬跳而弹了一阵子的样子。”
“为什么?”
“白鸰鸶鬼啊。”他信誓旦旦地说。
“现在还这样吗?”
“现在连鬼也没了。”他的情绪一下子又低落下来,停一停又说,“现在什么都没了。”
老庙祝好像特别爱说“现在都没了”,言语之间有一份凄凉透人。因而在场的人都感染到一点若有所失的惆怅。
小羊本来就很会加油添醋,他约略把经过说了一下,车子里的气氛已经变得紧张易碎。这时候,只要有人打个喷嚏,或是什么东西掉下来发出响声,恐怕连恶作剧想吓人的也都会被吓倒。在此时此地,如有人想恶作剧也只有小羊。但是他不敢开这种玩笑。可是有几个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的女孩子,一直问小羊说,后来呢?后来呢?于是小羊脑筋翻了一下,暧昧地笑了笑,接着说下去。
“有几位同事听我们说第二个礼拜还要送照片去给老庙公和另外一位,就是说‘呷鬼的来了’的故事给我们听的那一位石虎伯仔。他们说也要跟我们去。当天我们有十三个人,开了两部车到白鸰鸶城仔,结果找不到老庙,当然也找不到老庙公。我们还以为跑错地方,还问了在田里工作的两个人,他们都不知道白鸰鸶城,问到第三个才证明我们没迷路。但是老庙却不是在这里。在马路的对面那一边,是一处只有五六门的小坟墓,那是上个星期没注意到的。当我们正觉得奇怪的时候,托比看到他上个礼拜装底片丢下来的柯达四百度黑白底片的盒子。那地方明明是庙庭,怎么会变成坟墓呢?当时我们来过的人心里都发毛,只是不敢说有鬼。跟着来的同事还以为我们跟他们耍猴子……”
“你不是说替他拍了照片,还要拿照片给那一位庙公吗?”有一位女孩子脸发白地问。
“当时我的同事也这样问,我就把照片给他们看,他们才相信。”小羊说,“对了,小象,我的背包里面有那一次拍的照片,你拿出来给大家看。”
这时有几个人害怕地叫着说,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我不要拿。”小象也害怕地说。因为小羊住在外头,她住在学校宿舍,她没听小羊说过。
车子正好又被堵得停下来。小羊回头要小象把背包传给他。
“你们不想看看那位庙公长得什——么——样——吗?”小羊把声调夸张了一下,然后正经地说,“其实看一看没什么关系。这是十分难得的一张照片。那一天我们几个人拍的,结果全都over(报废)掉,其中唯一的一张底片,看来有一点点影子,最后用特殊处理,才算洗出来这一张。这样的一张照片,你们还不想看吗?”
“我们不要看,你说就好。他长得什么样?”
“百闻不如一见啊,小姐——”
两个美国小姐从头到尾都不太清楚大家在谈什么。鬼,她们知道,觉得好玩的成分比害怕多。照片,她们倒是很想看。
“好,拿出来给我们看好了。”洋妞用近乎全是第一声的国语说,车里一路凝结的鬼气被化解了不少。
当小羊从背包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时,有人叫不要,洋妞连声说好好。害得小羊禁不住笑出破绽来了。
“小羊——你骗人!”小象叫起来,“你害我差点心脏病发作。”她玩笑地捶小羊。
“谁叫你那么胖。”
小象这下可不饶他,双手捶他,再用双手由后卡他脖子小闹一场。
“前面的车子开了。”后面的人叫。
后头的车子也按喇叭,这下小象才放手。小羊排了挡,启动了车子,还一边咳嗽一边笑着。他看到前头的树干上,又有“南无阿弥陀佛”的标语,他带起头来,却没有人愿意跟着念了。
“小羊,你真差!人家庙公还没有死,你怎么可以这样咒人家。”小象批评小羊的玩笑。
“不过我说了你们绝对不会相信。我没有诅咒庙公,也没诅咒他的意思。”他认真地说,“他死了。”
“呸呸呸!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上个礼拜我们带照片找他的时候才知道的。就是上个礼拜天,我们还到他家去给他上香。把那一天拍的照片也摆在他的灵桌前,让他欣赏。他们的家人也认为那些照片拍得很好看。”一路上来,小羊在这个时候显得特别正经,正经到有点不像。看他那个样子,还有车子里留下来的一点阴邪之气,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
没多久,两位洋妞从车窗外收回半个头,兴奋地说:“都给完了。”
“什么?都撒光了?”小羊又回到原来的活泼,“后面一段路才险恶哪,那里的好兄弟才不好惹,怎么办?”他还回头看了一下洋妞,大家也随着把目光集中在她们两个的身上,害得她们直觉得好像犯了什么禁忌,显出几分紧张。
小象看她们急成这个样子,同时也知道这只是开玩笑。为了省得麻烦,她用美国话说:“没事。只是开开玩笑。”然后再慢慢向她们说明。但是事关民俗文化的问题,用我们的话说了她们听不懂,用美国话翻又没那么简单。因此一群大学生好像又找到新话题作为英文会话的功课,互问孤魂野鬼、阴间、纸钱冥纸、好兄弟等等词汇,你一句我一句,有说有笑,无形中小羊就被搁在驾驶座上,只有开车的份了。
沿路走走停停的车程,小羊又要搭理一堆小象的同学,为了不冷场,还要表现他的活泼、幽默和机智让白珊欣赏等等,相当耗费精神和体力。难得有这么片刻不用他关顾她们,竟然也觉得是一种消极面的享受。他是觉得累,脑子里没空。三个礼拜前的经验,零星片段在脑子里映现。
老庙祝的家人,当时看了照片之后,还怕小羊他们要钱,并且想像会索价很高。当小羊表示是特别来赠送给老庙祝时,家人才露出笑容,频频赞美照片的技术。
“拍得很好看。很像,很像。”其实庙祝的儿子的意思是说人物的神情抓得很准。“说也奇怪,我父亲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差不多都躺在床上。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要去庙里烧香,看看。家人说等他健康一点再带他去。没想到一个下午没注意,他竟然一个人能够跑到庙里,这才碰到你们。”
“我们碰到他的时候,他精神很好啊。就和照片里的样子一样。”小羊回想起来,当时根本就看不出他在家躺了一个多月的样子。
“不过他回来之后,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躺了六天才过往。那六天每天都在讲白鸰鸶城仔和白鸰鸶的事。现在跟你们对照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事。”
车子摆脱了卡车之后就没堵得那么厉害。到了宜兰县界的九弯十八拐,山路上的雨势变大了,跟那一天差不多。时间虽然才五点,天色已经开始昏暗。车厢里小姐们的话题,把目的地和鬼抛得远远的。小羊稍注意一下她们的话。她们谈的是那位教英文诗的老师和某同学的八卦消息。小羊提醒她们说快到了,却没听到兴奋的反应。有人说要“西西”,有人叫肚子饿,就是没人说歪仔歪到了没有。开头吵着要来浊水溪畔的草寮里,听老人家讲“呷鬼的来了”的鬼故事的那一股抵不过的劲,似乎全没了。说不定都忘了。小羊这样一想,突然感到十分落寞。好在他对沈石虎老先生那一份特别的感觉,仍然对他有吸引力。沿着九弯十八拐慢慢滑下去,石虎爷爷的人、声音、水鬼样样都涌上来了——
四周除了湍急的溪流声、风声之外,隐约地夹杂着女孩子的哭声。想涉溪回大洲捆猪的猪炎循声望去,三四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蹲在水边。他心生害怕。这地方正好水鬼传闻最多,怕不会又是真的水鬼出现?他转头走开。哪知道那个人影,竟从后头追过来,哭着连声叫喊伯父。这更叫猪炎害怕,但听她的哭声可哀,回头看她的人也怪可怜见的,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阿伯,求求你背我过溪,家母病危,要我拿药回家救她一命啊。天黑水急,我不敢一人涉溪过去。”
“你、你家哪里?”
“虹脚廍朱罗成的女儿。”
猪炎虽然心里仍有怀疑,但怕冤枉人家也不好,一口答应背她过溪。但是有一个条件,他希望用捆猪的绳索当作央巾绑着背她。小女孩连声说谢,趴在猪炎的背上,让猪炎连着他的身体一块绑紧。
当猪炎背女孩涉溪,水到胸前时,小女孩提在手上的药包掉进水里了。小女孩惊叫:“阿伯,我的药包掉了!快点替我捡起来!”
猪炎是看到一包东西掉下来,但是他心想,这不就是水鬼的伎俩吗?当我探身捡东西时,她就乘机压我到水里。他不理药包流走,害怕地继续往前涉水。但背后的小女孩不停地叫嚷,一直变成惨叫,甚至于用力想挣脱绳绑,同时也用她的双手一会卡住猪炎的脖子,一会试着想把他压到水里。猪炎三步并做一步,像一头受到惊吓的牛在水里起浪,直往岸上跑。一到岸上,背上的女孩子已不再挣扎了。猪炎惯性似的直奔到家回头把门一闩,才解开绳索。他顺势将肩膀用点力偏斜一甩,卡啦一声,摔在地上的是一块棺材板……
小羊记得很深刻,七十多岁的沈石虎老先生,一边说一边带动作甩肩膀的神态,也被他们摄入镜头。令小羊他们感到奇怪的是,老庙祝也好,石虎伯仔也好,当他们说鬼说得入神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镜头意识,洗出来的照片大多很传神。他们甚至怀疑,拍出好照片,特别是生活照片,运气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至少老庙祝和沈石虎就是最好的例子。
看老人家的头脸,就像一只泄了气还破了一个黑洞,并且皱得很厉害而有些干缩变形的皮球。黑洞上下不超过四颗牙齿,像不受管训的征兵歪七歪八站在那里,任凭猪炎、水鬼或早期的洪水和浮尸,在它一张一合之间,跑出来借着唯一的一根颤动不安的烛光,化成在老人背后菅蓁壁上的黑影阴森森晃动。
石虎伯仔说:“猪炎一看是棺材板,惊了又再着一惊,拿起斧头就劈,劈成柴就往灶口送,烧成灰,心里还是怕,伸手抓一把灰放在碗里,倒满酒,一口就把它喝到肚子里去了……之后,每当猪炎要涉水过浊水溪的时候,只要他第一脚踩到水里,就听到很多人在水里奔跑的声音,还带着‘呷鬼的来了——’的叫喊。但是第二年的某一天,当猪炎的家人有几天找不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在出海口茅仔寮尾的地方被发现,那时候,他全身爬满了螃蟹。”
小羊还记得石虎伯一说完,头一劈停了一下,那轻度白内障的眼睛也都亮起来了。那时几个台北来的年轻人,有说不出的感动。他们除了用很棒、很过瘾来形容之外,不知谁说了“很乡土”来赞美老人家,赞美“呷鬼的来了”这个故事。他们都觉得这赞美很恰当,一直在说好乡土,很乡土,纯乡土。
“阿伯,你真乡土。”
石虎伯很不以为然,还觉得冤枉了,他对这些不速之客那么客气,为什么还批评他?“我按怎上土?”
小羊知道他误会了,赶紧说明:“阿伯,你误会了,不是上土,是故乡的乡,本土的土,乡土啦。”
“喔——乡土。你没好好讲,我听做上土。是乡土,不是上土。”
大家嘻嘻哈哈一场,但是老人家心里还梗着:为什么说我是乡土。是褒奖呢,还是什么?照理应该褒奖才对。乡土又是什么意思的褒奖呢?老人家没再问下去。
“阿伯,后礼拜我们还要听你讲呷鬼的来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都提呷鬼的来了。
小羊的车停在兰阳大桥前的红灯前。他高兴地叫起来:“呷鬼的来了!”
他像叫醒了后面的女孩子。有人茫然地问:“在哪里?”
“过了兰阳大桥往右转再往右转就快到了。”小羊说。
“我还以为到了。还要那么久。”
雨势并没有减弱,天已经暗了,浊水溪两岸的农家,随着溪水的高涨而不安。
说人人到,说鬼鬼到,难道说大水,大水就来?看着就要淹到瓜田的溪水,心里十分纳闷和焦虑的沈石虎,为了三个礼拜前一个骤雨的夜晚,对几个翻过堤防跑到草寮躲雨的年轻人,无意间聊起身边这一条浊水溪,说了早前做大水淹没村庄,淹死人和水鬼的话而反悔不已。不过他心里不服。那时候除了问年轻人台北有什么好玩之外,自己所能聊的,也只有浊水溪。谈浊水溪不能不谈大水和水鬼,又能说什么?当时要不是修轮胎的人来找他们,可能还会谈得更晚。
石虎伯沿着溪岸,从瓜田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心里嘀咕着:雨再这样落下去,不要等溪水淹上来,西瓜已经不甜了。谁要?要是再落几天,西瓜裂开了,拿钱倒贴也没人要。
他回草寮,一进门吓了一跳。
“干你娘咧,不会吭一声。”
“阿妈等你呷饭。”
石虎伯心还跳得很厉害。
“大人大种还那么傻,老子差点被你吓死。你还笑。”
这位患有“蒙古症”长了一脸青春痘的外孙,挨了骂还是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他还是笑。
“你先回去,叫阿妈先吃。”
“我不要。阿妈说你不回来,我就不能回来。”
“你为什么这么傻?去和来都不知道。”
当石虎和傻外孙逗着玩的时候,雨声中好像在堤防那边,有一群人齐声叫喊着:石虎伯——
“你不要再笑,安静一下我听听看。”
他的外孙还是发出咽咽的笑声。
石虎伯走出草寮往堤防看,天虽暗,堤防更黑,一群人站在堤防上,衬着天幕,一时看起来像是皮影戏的皮偶在动。
石虎伯——
“阿公,谁在叫你?”
石虎伯先还弄不清楚,想了一下,着了惊似的叫起来。
“惨了!呷鬼的来了!”
智障的外孙觉得很好玩,跑出来淋着雨,向堤防上的人影大声叫着:
呷鬼的来了——
呷鬼的来了——
老天加了一把劲,雨越下越大了。
(《上海文学》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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