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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莲《夜空》

(2017-02-20 07: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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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杂谈

分类: 柳下耕庐
夜凉如水,男人瞅着天空出了好一会儿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他才醒悟似的回过头来,发现女人睡着了。她腿子蜷在麦草窝里,身子趴在轮椅的扶手上,头埋在臂弯里,睡得很沉,甚至还响起轻微的鼾声来。他想把她推醒,他们回屋里睡去,手都碰到女人的头了,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决意多留一会儿。
他们坐在露天地里,确切来说,是在他家的碾麦场上。麦场不大,西边那里摞着碾过的麦草垛,西北边是一个小小的扁豆垛儿。扁豆长在地里时就植株矮小,拔回来,也就一个很小的垛儿。再往东边走,那里是他们的家——一排两间房子。房子现在隐在夜色里,屋脊黑糊糊的,好像比白天高大了许多,感觉是矗立在夜晚的一个庞然大物。屋子里灯泡早就灭了,估计孩子们早就进入睡梦了。正是最为忙碌的季节,清晨顶着星星起来,下了整整一天苦,他们早累成了一摊泥,现在爬上炕,可能脖子下连枕头都忘了枕,就已经呼呼地入睡了。
真是太累了。女人也累,远比孩子们累。她不光是身子累,他知道,他的女人更多的是心累,而且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累。她是喜性子人,总是乐呵呵的,心里有多大的委屈也从不轻易往外流露,尽量遮掩着,给人感觉这个女人的日子过得很顺心。但谁都知道,全村子的女人中,就数她活得不如人。摊上他这么个男人,怎么会好过呢?这日子过得一直紧巴巴的,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一个接一个小学毕业,大女儿二女儿念高中,大儿子念初中,日子就越发拮据了。孩子们因为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都很懂事,从小就理解家里的困难,在外面从不乱花钱,安分上进地念书,学习成绩不错。尤其二女儿,总考前几名,每学期都会捧回来一两张红艳艳的奖状。二女儿自打去年在初中统考中得了全县的第三名,今年学校把高一学杂费都给免了,这可把他两口子轻松了一大把。上初三的大儿子现在美美憋着一口气,小家伙的目标是向二姐看齐,也能上个免费的学校。小儿子才七岁,在本村的小学念书。他生着一双圆溜溜的眼,从学校一回来就摘下书包干活,大人干什么他跟在屁股后面干什么。小儿子由于力气小,扛不动重活儿,女人也舍不得苦着他,叫他悠着点儿。但农忙实在太需要人手了,小家伙常常红着脸儿给他妈拉牲口、抱柴火、提水,忙得汗水一脸一脸的。可能干重活影响了发育,小儿子个头儿不高,和人家五六岁的娃娃一样高,只是脸上老气得多,总是笑眯眯的,透着可爱的成熟相。
村里人说起来,谁不以这几个娃娃为榜样竖大拇指呢?有人说是他们夫妻教育得好,有人说一个瘸子能教育好个啥,还不是家里太穷,娃娃从小吃苦受罪才过早懂事的。这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一个人常坐着思谋,觉得两种说法都有道理,都对。总之,想起孩子们他就禁不住偷偷乐,昏沉沉的心里开了一扇窗子那样,亮堂多了,对孩子们的未来就抱有了一些希望。但是,三个孩子在县城里念书,花费实在太大了。放在别人家里也许算不了什么,在他家里就不一样了,成为一副越来越重的担子,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
再重的担子也得挑起来,往下扛。别人家都是男人扛,自己家只能女人站在前头,替一家人挡着风雨。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难受,泼了热油一样,煎熬得不行。作为一个男人,活在世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和娃娃受苦受累,而自己则一点也帮不上忙,还是个累赘,真是遗憾啊。
夜慢慢陷入幽暗当中,迎面吹来的风变得清凉凉的。他悄悄吁一口长气,直直腰,腰里困得厉害。从下午碾麦子开始,他叫女人把他推出来坐在树荫下,看着一家人碾场,看哪个孩子干得不顺手,就用言语指教他(她)几句。有时也给女人说说话,和她谈谈今年的收成。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天黑,脊背那里刚开始又酸又疼,这会儿变麻木了,只觉得木木的,像木头做成的。
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出事后就像一截木头,直挺挺躺在炕上,整整三个月不能翻身,不能坐起来,胯部的肉压烂了,粘在被褥上,血肉模糊的,真是疼死了。女人除了忙地里的活计,割草担水,洗衣做饭,还得伺候他这个废人。给他洗脸梳头擦身子喂吃喂喝也还罢了,更要命的是水火问题。那时他下半身没知觉,大小便失禁,什么时候溺下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像个死人一样仰面躺着,等到女人在百忙中抽空前来,掀开被子,解开裤子,他捂住了口鼻,一股臭味直呛鼻子。女人不捂鼻子,眉头绾得紧紧的,站在原地呆呆看着,过一会儿,惊醒似的,转身去扯麦草,去拿黄土,这些秽物只能用黄土粘,用麦草擦。不要说那时候卫生纸金贵,连孩子用过的作业本纸也是不够用的。气人的是,他一点也不争气,除了每天一两次的大便外,小便简直接连不断,尿湿了毡片,渗进炕席。女人掀开炕席毡子,都水淋淋的,那股臊哄哄的臭味满屋子都是。过上几天,尿臊味更浓,简直能让人窒息,女人就得清洗一遍。大热的天,她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糙的胳膊,蹲在水盆边哗哗地搓洗着。
他被抬出屋,睡在一张门板上晒太阳。他偷眼打量女人,女人的胳膊明显瘦了一圈儿,脸上黑了不少。她投入地洗着,费劲地搓着,有时蹲不住,就坐在地上。可能那样还是不得力。干脆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向后蹬着用力,屁股就显得浑圆,向后划出一个好看的圆弧,后衣襟那里还露出一丝白晃晃的肉来。他愣愣地看着,一时觉得好看,一时又觉得讨厌。他不无憎恨地想:为啥她要长这么好看的一个屁股呢?后腰里的肉又是这么白,这么招人的眼。她依旧洗着,不知道身后男人的目光一时惋惜一时憎恨,男人甚至恶狠狠地想:万一这回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彻底废了,再也尽不到做男人的责任,他们肯定得离婚。以后这迷人的腰身会由哪一个男人抱着睡觉呢?一股嫉妒的潮水打心底泛上来,淹过了心。他悲哀地掐着自己的腰,有一点麻疼的感觉,但使不上劲。吃饭时他依旧沉浸在悲愤的情绪里,似乎女人已经跟了别的男人那样。他借口饭不好吃,把碗砸到了她身上,一碗汤饭,烫得她跳起老高。她双手抹着衣服上淅沥沥的汤汁,又弯腰捡拾破碗,一片残片划破了手,血立时涌出来,染红了白白的瓷片。他冷眼看着,心底一片狼藉。
夜里,他蹬掉被子,扯下衣服,挣扎着要爬到女人身上去。女人先是吃惊地推辞着,怕他伤了腰,后来见他来真的,就抱着他,试图把他笨重的身子抱上去。怎奈他腰里软软的,没一丝力气,锥心的疼痛折磨着他。他挣扎着,不肯服输,更不愿相信从今以后成了个废人。他们像打架一样纠缠着。他滚了下来,重重摔在炕上,疼得几乎背过气去。他不愿认输,还要挣扎。女人忽然泪流满面,抱住了他的头。他低低吼叫了一声,悲哀地哭了。他在抽泣中渐渐平息下来,慢慢入睡。女人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头,拍着拍着,一直到了夜深人静时分。
拉灯后,他发现窗外是一片晴朗的夜晚。女人睡着了,他醒着,脑子里乱纷纷的,干脆拉开窗帘子,瞅着窗外的夜空看。没有月亮,他依稀记起现在是后半月,月亮上来得迟。没有月亮的夜空竟然是这样的。他靠起身,定睛瞅着。天空是一片青布,布上钉满了钉子一样的星星。他惊奇地发现,星星像人的眼睛,每一颗都像,都是一颗含着情意的眼睛。他盯住一颗细细看,耐心地看,看见这眼睛在眨巴,一闪一闪的,眼眸深处还含着泪花呢。他又去看另一颗,也是这样的。星星在不断增多,越来越多,它们像不断冒出水面的泡泡,闪耀着,眨巴着。一颗,又一颗,在一颗与另一颗的间隙,忽然就冒出一颗。他吐一口气,眼睛都酸疼了,还舍不得移开,生怕只是一愣神间,这些闪光的小精灵就消失不见了。他有些迷恋地看着它们。无数颗米粒似的小星星,密密地缀在青布上,每一颗都在发出微弱的光亮。它们连起来,将整个夜空点亮了。原本黑沉沉的夜,变得安静、辽阔、温暖。他发现夜晚和白天一样,也是活着的。不,夜晚远远要比白天可爱。夜空下的天幕上活着那么多小小的生命,自己以前就没发现,甚至连好好看上一眼也没时间。活了这些年,一直昏昏沉沉的,忙什么呢?把这么美好的夜空也给忽略了他忙着挣钱养家,开个小四轮挣一庄人的钱,冬天拉粪、春天耕地、夏天拉粮食、秋天碾场。四轮是新兴起的农用车,村庄里没有几台,所以很吃香。他挣了不少钱,准备盖新房了。拉砖时,他和四轮连同满满一车厢砖头一起栽下了水沟。四轮报废了,他一条命算是保住了,人就成了这样子。他辛辛苦苦攒下的那些钱,流水一样花进了医院,还把家里一些财物都花掉了,只剩下一个女人一个娃娃了。
那时女人才二十五岁,嫩得像一朵花。他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万一自己真废了,往后的日子怎么对付呢?就算女人有良心,能守妇道,愿意留下来,一辈子跟着他,可是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呢?没有男劳力,女人一个人怎么行?她这几年一直过着丰衣足食的好日子,以后的日子可够她受的。想起这些他就烦得要命,用手狠狠掐自己的腰,腰里的肉有点疼,但是站不起来,他永远站不起来了。大夫说了,他这情况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人都废了,保一条命有啥用?成了别人的累赘,活着有什么意思?他想一死了之,两眼一闭,啥烦心就都没了。
那段日子他还真动了心,整天思谋着寻死的事情。用什么手段呢?喝药、上吊、跳井,这些他都做不到。他这个样子连死的方式也没能力选择,总不能叫女人抱着他去投井或者跳崖吧?女人也绝不会把毒药买来放在他手边叫他用。终于等到了机会,一天女人给他剪完指甲,把剪刀落在了枕头边。他不动声色,将剪刀压在枕头下。他急切地想着下手的时机,只要女人出门去井上打水,他就下手。除了这个机会,还真没有足够的时间容他从容地寻死。自打他出事后,女人就看得很紧,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有时他想一个人躺躺,叫她出去。她出去了,过一会儿,头会从窗口或者门缝那里探进来,一双眼偷偷向里看。见他静静睡着,她又做贼一样闪开了。有时候,那目光恰好被他逮住了,她干脆推门进来,装做从容的样子,说:“呵啊——你醒着?没吵到你吧?我来找个东西——”他怎么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呢?这个女人啊。
女人要去提水,水井在老院子里,提一回水的工夫足够他用一把剪刀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听着桶子吱呀吱呀响起来了,顿时心里欢喜无比,等待吱呀声走得更远。然而门帘一闪,女人进来了,怀里抱着女儿,她把孩子放在他身边,用枕头堵好,吩咐他帮忙看着,才走了。他们的女儿才八个月大,她用粉嘟嘟的脸冲着父亲笑,奓着小手手要父亲抱抱,嘴里快乐地呀呀着。他用手捏着那把冰凉的剪刀,手软得厉害,就是没有勇气举起来刺向脖子。他想:等等吧,可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动手,会吓着她的,她还这么小呢。下午,女人给他换了床单,他发现剪子不见了。女人悄悄拿走的,她做得悄无声息,似乎那把剪子一直放在地下的抽屉里,从来就没在他枕头下出现过。他想自己爬下炕去拿剪子,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抽屉上挂了一把锁,是女人干的,只能是她干的。女人对他的防范更严了,提水也是跑着来去的,常常跑得汗流满面,却不会对着他叫苦。她现在变得小心翼翼的,尤其面对他的时候,似乎他不再是那个高大强壮的男人,而是一件十分脆弱的瓷器,一不小心就会碎裂。她怕伤到他。实际上,她越这样他越加伤心。她的行为叫他更加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真的废了,不再是那个英武有力的男人,连不会走路的婴儿也不如了。他心情坏透了,骂女人,冲她发脾气,拿起身边的东西砸她,唾她,要她滚。女人总是安静地听着,隐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会走上前来,一双眼对着他的眼睛说:“要赶我走?没那么容易!我是你们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凭啥要我走?我们不是说过嘛,要一辈子在一搭儿过哩!”他哭笑不得,这样的话是说过,那是他没出事之前,两口子恩爱时候许下的诺言,可是,现在这样的诺言还有用吗?他不想害了她,一辈子拖累着她啊。
夜晚他依旧难以入睡,把自己沉到黑暗最深处,反复思谋着今后的事情。然而,现在的他就像是搅进到一团乱麻当中了,各种挣扎都没有用,都是徒劳,相反越挣扎越觉得无力、烦乱,甚至绝望。脑海深处的一些想法像幽暗里的水草,借着黑暗的遮掩,纷纷伸出手爪,乱纷纷抓挠着他的心。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无边的黑暗在四周静静流淌。他掀开窗帘去看夜空,星星早就出来了,一双双眼睛在幽暗中等着他。它们像老朋友一样,总在夜晚陪伴着他。忽然,一道明亮的光拖着长长的尾巴,沿着天幕划出一道弧线,向西边划去,消失了。这个过程很短暂,快得像一个梦幻。他怔怔地望着西边,他觉得那多么像一个人的生命,悄无声息地就那么消失了。如果自己寻了短见,也许还不如一颗流星呢。
闹腾了一段日子,媳妇明显是铁了心要留下来的,他也慢慢接受了瘫痪这个现实,就蔫下来了,每天静静躺着想心事。一躺就是一整天,身底下压烂了,女人给他洗、擦、热敷,他安安静静地任她摆布着。他像个孩子,变得懒惰、脆弱、无赖。看见女人在忙来忙去,就觉得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就伸着手要女人抱抱,要女人用手摸他的脸,给他捉内衣上的虱子。他喜欢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待着,陪着他。
他这一瘫下,时间好像也跟着慢下来了。白天睡的时间一长,夜晚就分外漫长。白天还可以看墙壁上的脏痕,想象它们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想这老屋子有多少年了;想父母健在时他和兄弟姐妹们在这屋子里度过的快乐童年时光;想女人娶进门后这几年他们的甜蜜日子;看窗外风吹动树叶子哗啦啦抖动的情景,有时候就看到一只或者一群麻雀挤在枝头跳来跳去地闹腾。总之,白天的时光比夜晚好打发一点。夜晚什么也看不到,视野里一片黑暗。他觉得无聊极了,甚至恐慌不已。那时候他真是害怕一个人醒在黑暗里。慢慢地,他适应了,喜欢把自己沉浸在黑暗当中。尤其在夜很深很深的时候,世界静悄悄的,耳畔流淌着女人和女儿的呼吸声,他侧耳听着,这是他熟悉的声息。
自打瘫痪后,他与外界的联系断了,只有女人进进出出走动着,给他带来外界的消息。女人和女儿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他都是熟悉的;但是,在这深夜里,有时他猛然一回头,忽然觉得她们的声息是那么陌生,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正在离他越来越远。劳累了一天,女人的呼吸粗重、深沉,偶尔会磨牙、翻身,口齿间支吾着梦话,嚷嚷什么,好像在和人吵架,居然争得很激烈,有时还会哭出声来。他发现女人的内心世界显得孤独、慌乱、痛苦。女儿则单纯得像一团洁白的棉花,鼻息轻轻的,均匀、细微、轻柔。他感觉着她们的呼吸与黑暗一丝一扣融合的过程。他看见了黑暗的模样。是的,黑暗是有形状有颜色有温度的。人们看不见是因为没有用心去看,去感受,去品咂,去含血带泪地醒在其中。只有挣扎在垂死边缘难以自拔的他,长久醒在黑暗里,才发现了黑暗,明白了黑暗。黑暗是有亮度的。他习惯了这种亮度,他看见黑暗像布,质地颜色不同的布,一层一层落下来,把地面包裹了,将熟睡的醒着的人全部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触到了黑暗,光滑的冰凉的夜的幕布。他摸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身躯,摸着失去知觉正在萎缩的腰,再摸摸女人的肌肤,再摸摸女儿散发着奶腥味的脸蛋。他想夜晚真好,只有在夜里,人心里才没有绝望,没有痛苦,只有静谧和漫长。他可以静下心来,慢慢地思量自己的事情。身前身后的,全想到了,想得清清楚楚的了。他也明白了,活着是一件怎样的事情。黑暗像一把大手,女人的手,摩挲着他的脸颊、他的心,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将伤痛的纹理抚平。
女人是他在集市上看上的。那天,在一个卖小饰品的摊位前,她看上了一个塑料发卡,就和摊主讨价还价。人家卖两块,她说一块五卖不卖。人家不卖。偏偏她看上了那个带塑料花的发卡,就磨蹭着不愿意走,继续问一块五卖不卖。本来,他那天在集市上闲逛,无意中耳朵里传进一个好听的声音,循着声音就看到了她。她的声音真的很特别,清亮、柔和、悦耳,低低的,但吐字很清楚。他被吸引住了,就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交易。她当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观察,继续和摊主纠缠。摊主说:“你看上的是带花的,所以不能便宜,这个不带花的便宜,一块五卖你!”她额前的刘海儿把眼睛遮住了,看不到她眼里的具体表情,也就没法儿知道她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他看到她鼻子腰里有一颗黑痣,很显眼。她站了会儿,把发卡放下,说:“我不买了,真是太贵了。”转身走了。声音依然很好听,他从中听出了很深的遗憾。接着她来到一个卖零碎的摊位,扯了些黑条绒,一尺松紧带,一把白线一把黑线,都是做鞋用的材料。他不由得想,她这个年纪,该是学习做鞋了吧。后来,她转悠一阵后,又到卖发卡的摊位前,远远地看,看见那个发卡还在,没被人买走,就叹一口气,转身走了,方向是通往雀儿梁的大路。他目送着那身影,暗自想着这是个好姑娘,将来肯定很会过日子,不是那种大手大脚的女人。集快散了,他才发现自己今天什么也没干,只是看了那女子。他过去掏两块钱买下那发卡,是一朵紫色的塑料花,花瓣盛开着,花芯里有一簇黄色的花蕊。他将发卡揣进衣兜回了家。冬天,他要父亲央求媒人去雀儿梁说媒,就要鼻子上长黑痣的姑娘。幸运的是,雀儿梁还真有这么个姑娘。相亲时他一看果然是她,心里就踏实了。后来娶进门,果真是个好媳妇,贤惠、勤劳,会过日子,对家人知冷知热,确实是个能贴着心过日子的女人。现在他摊上这样的事,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炕上,不仅帮不上她什么忙,还害得她日夜伺候着。如果一辈子好不了,难道就这样一直拖累着她?她还年轻轻的,像一朵花一样,一辈子都搭在他身上,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他想起来就矛盾,想叫她走,再寻一个好男人,去过幸福日子,可是又舍不得她,这样的好女人他怎么舍得下呢?后来他干脆把难题推给了她,叫她自己决定吧,她要真走,他绝不强留,高高兴兴地离婚;她要是不走,留下来照顾这个家,拉扯孩子,当然再好不过了,到那时候就怪不了自己了,他的良心也会好过一些。她还真留下了,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走的话,接过男人肩上的担子,咬着牙挑起来,硬是磕磕绊绊地将这个家的日子往下扛。
时间一天天过着,他家的日子和别人家一样,风平浪静地打发着。只是,女人心里积了多少苦,有谁知道呢?有时他觉得自己是知道的,全部知道,看在眼底,记在心里。有时他又悲哀地觉得对于女人对于女人内心的世界,自己了解得其实很有限,很浮浅。他只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去看女人,很少从女人自身出发去想她的艰难和辛酸。有段日子,村支书麻脸频繁光顾他家,说是为了把党和政府对残疾人的温暖关怀送到他家里。他先是送来两袋面粉,又送了一桶子花生油,不久又送来一辆轮椅。那天,轮椅拿进来,摆在他眼前,他看见了顿时心里热血上翻,很不是滋味。以前,他和麻脸一类当官的可从没来往,对他们总是敬而远之。现在麻脸殷切关照,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女人却显得很高兴,殷勤地给支书泡茶端馍馍,还凑过去跟着支书学习摆弄轮椅。
麻脸斜睨着他,说:“兄弟你后半辈子就指靠它了,为给你争取到它,哥可是费了大力气!”
他木然望着支书那一张麻脸,没吱声。女人责怪地看他一眼,又忙冲支书讨好地笑笑。
他多么想站起来,扑下炕,顺手捞起个家伙,对着支书那张脸砸下去,砸几十下,直到把他打得跪在地上求饶。麻脸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吗?一个村子里住着,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馋猫,惯好偷腥,见了好看的女人就不会放过。方圆被他糟践的妇女为数不少。打一开始,他就隐隐觉得这家伙没安好心,送什么救济,还不是个幌子,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他看见麻脸说话时根本不看他,总是看着自己的女人,连眼里的笑也显得意味深长。他已经把炕上这个人当做废物了吗?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出入他家?放在过去,他敢吗?他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肉,他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受辱。麻脸走后,他叫女人过来,把脸凑过来,他有话说。女人因为平白得了辆轮椅就兴奋着,一张脸粉扑扑地伸过来。他抡起胳膊,狠狠给了一巴掌,冷冰冰地说:“看把你轻狂的!”女人栽了个跟头,趴在炕上了,好半天没动静。她没哭,也没捂脸,只是悲愤地瞪着他,好半天,好看的杏核眼里才渗出两颗泪。他也蒙了,没想到自己真就动了手,把对麻脸的恨全含在这一巴掌里了,挨打的却是女人啊。他伸出双手捶打着炕沿,嗓子眼里发出沉痛万分的低吼。女人不说话,默默转身去做饭。他看着她的身影,一直看到一顿饭做熟。她身上穿的还是结婚那年买的衣裳,上衣显得很旧,肩膀那里色褪得严重,泛着大片的白颜色;脚上一双布鞋糊满了泥巴,还是早上去地里浇水弄湿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的女人谁不是穿金戴银的,没人穿这么寒酸了。像她这样一身泥一身水地下苦的,也没几个了。只是短短几年时间,女人就老了好几岁,面容远没有过去那么水灵了。穿着破旧,连性子也变了,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的。
他心里疼起来。饭熟了,女人双手端着饭,摆在他身边,过来扶他坐稳了,再把饭递到他手上,转身的同时一把将轮椅提出门,扔到另一间屋去了。夜里,女人睡着了,他一个人醒着,先是盯着黑暗出神,等夜深人静后,揭开窗帘看夜空。今晚有月亮,很远很亮。清亮的月光映得漫天的星星淡了许多。女人的脸隐在月光背后,他借着光亮打量这脸,只见嘴巴微微上翘着,眉头紧紧攒在一起,额前一个大大的川字皱纹。她的肌肤又粗又红,饱经风雨的磨砺。他伸出手去,满怀爱怜地抚摸她。这张脸,初嫁来时是那么年轻、稚嫩,总爱笑,就是不笑的时候,弯弯的眉梢也总是含着调皮的笑意。她曾经是那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啊。他看了半天,依稀看见浅浅的皱纹下面还残留着一抹当初的模样。他摸过鼻子、眼睛、眉毛、额头,一一摸下来,一路摸到了胸脯。女人的身体还是很年轻,再大的磨难也难以完全损伤这份蓬勃的年轻。饱满的充满弹性的身子让他有了欲望,瘫痪后第一次有了冲动。不过他不敢确信,怕是一时的幻觉,不敢像新婚那会儿一样猴急,而是缓缓地耐心地抚摸着,用心感受着来自柔软肌肤的每一丝颤抖。
女人醒了,微微颤抖着,一动也不敢动。她好像初婚夜里的那个羞涩的姑娘,羞赧地甜蜜地回应着他的呼唤。月光很好,像一匹纱,薄薄地摊开苫在女人身上。女人像在梦里,他则走进了她的梦里。他看见女人肌肤上的绒毛密密的,闪着薄亮的光彩。
这一夜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当女人的肚子一天天挺起来,他骄傲极了,心情比第一回当父亲还要激动。当年怀上大女儿时,初为人父他也兴奋过,但没有这次深刻。这一回不一样,他感觉像获得了重生一样。女人还能怀上,说明他还有用,是个真正的男人。就算他瘫痪在床,但还是能做男人的,这就够了。他忽然就原谅了麻脸支书,不再咬牙切齿地恨他不要脸了,甚至觉得他像条癞皮狗一样让人觉得可笑。他叫女人把轮椅推出来,他要坐上去,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女人有些惊喜地答应着,把一直被冷落了的轮椅推出来。在她的搀扶下,他爬下炕,爬上轮椅,坐起身,女人推着轮椅在地下走了走,感觉很好,很灵活。门槛有些高,出不去。他又爬下来,女人把轮椅抬出去放在门外的台阶下。他像初学爬行的幼儿那样双手着地爬出门槛,滚下台阶,又爬上轮椅。他还不习惯爬行,身子重得像一口袋粮食。这一爬蹭破了膝盖的皮,火辣辣疼呢。他咬牙隐忍着,怕女人看出来。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会儿,他就学会双手摇动轮椅了。他发现了这轮椅的好,坐上它,他可以满院子转悠了。就算比不上一双健全的腿,至少比瘫在炕上强,多少获得了一点儿自由,自由真好。他到厨房门口看看,到柴房门口看看,又到牲口圈门外坐了会儿。他以前养过的一头大牛早卖了,卖的钱给他看病花掉了。现在剩下的是一头牛犊,已经长高了,它扫一眼来人,神情怪怪的。他嗨嗨地笑了,小家伙,好久不见,不认识了吗?牛调皮地喷一下鼻子,拧过头安安静静地回草去了。他摇起轮椅,来到下院的花园边。花园里曾经一派茂盛,红花绿叶竞相摇曳的景象不见了,里面杂草丛生。他叹了口气,这几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呀,似乎生活完全停止了。女人太忙,根本没时间打理花园。
阳光很好,摩挲着皮肤,暖洋洋的。轮椅吱嘎吱嘎响着,他来到大门口停了会儿,想出去,又折回来,心里怯怯的,感觉没有勇气出去。午饭他们就在院子里吃。他坐在轮椅上,女人递过来,他端着吃,吃得很香甜,嚼咸菜时噌噌噌的,声响很大。女人不吃,瞅着他吃。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吃得满头的汗。这是出事后吃得最痛快的一次吧。收碗时女人抹了一把脸,他才发现她早已流了满脸的泪。
“这轮椅——”他拍拍扶手,想说点什么,一想没什么可说的,吐出一口痰,自己笑起来,说:“麻脸支书,倒是不坏的一个人嘛,送我的轮椅正适合!”这是他们两口子间头一回提及轮椅。
“我知道你啥心思!”女人快快地说,“支书啥心病我也明白!不过你放心,他那条癞皮狗看上我,我还嫌弃他脏呢!”
他静静听着,听女人亲口骂支书,远比自己在心里将那人千刀万剐来得解恨。然而骂着骂着,女人的神情黯淡低沉下来,声音也微弱了,含着无限的无奈说:“不过啊,咱终究不敢明显得罪他吧,人家那么大的官儿,捏着咱小老百姓的咽喉呢,惹恼了他,只怕咱不会有好日子过呢。”
他呆住了,接不上话,两口子沉默了,空气也僵住了似的,吸进鼻腔里感觉硬硬的,苦苦的。女人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愤愤地说:“你放心,把心放宽了!我是个啥样女人,你会明白的!他支书也会明白的!全卧牛川的人也会看明白的!”
他嗫嚅着,说不出话。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又怎么会不明白呢?自从打了那一巴掌,他就后悔了。他怎么会不明白女人的苦衷呢?就在他残疾之前,他们也不敢太明显地得罪支书,现在更不行了,他们这个家,漏水的房子、瘫痪的男人、幼小的孩子,太需要村里的各种救济和帮助了。这就不敢得罪那当官的。他扶着轮椅,心里又气又恨,又无比辛酸,人活着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模样也变得臃肿难看起来,她更是懒于打扮,故意把自己弄得破衣烂衫的。一天支书来了,说乡政府拨下一批救济,是估衣,有一袋子给他家,得他们去大队部背回来。这天他正好坐在院子里,身边的板凳上放着一团麻叶子,他在帮女人拧麻绳呢。他现在只要是坐着能干的活计就全包揽了,这样可以多少为女人减轻一点负担。
支书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择麻,入进绳子后面,转动拧车,吱扭扭响。他心里冷笑着,想:这麻脸真是比狗屎还臭!女人出来了。她刚背完粪,衣襟上糊着一坨稀牛粪,大腿那里也有,两只脚底板上的牛粪带着浓浓的臭味,头上的帽子戴得歪歪扭扭的,眼角挂着眼屎,嘴皮烂了,用一片树叶子粘着。她敞开衣襟,大肚子很显眼,那样子就像一只大肚子的母羊,松松垮垮地走过来了,说:“支书好啊——”伸手拧下一把鼻涕,啪一声摔在地上,又把手在衣襟上蹭蹭,一点也不避人。有一团鼻涕粘在前襟上了,她好像没看见,撇开腿大咧咧看着支书。
支书吃惊地看着,似乎不相信眼前的景象。很快,他像吞下了一只苍蝇一样,脸上的笑冷下来,没心情看残疾人拧麻绳了,也没心逗留,灰溜溜走了。
慢慢地,轮到他家的救济也少了,麻脸支书则从此再也没光顾过这个家。
女人从此换了个人似的,从前的精干利落整洁都不见了。以前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光洁、整齐,头是头脸是脸,现在懒懒散散的,显得邋遢。穿着上不讲究也就罢了,一张脸也不好好洗,冷水里匆匆洗一把,也不好好抹点儿油护一护,有时抹点最廉价的棒棒油,有时候干脆啥也不抹,就那么扛着农具出门干活去了。一张原本嫩生生的白脸,一天天被风吹日晒着,糟践着,很快就粗糙暗红,长出一层雀斑来,一点也不好看了。她不后悔,常说女人要那么好看有啥用,不能当饭吃,还会招来不必要的祸事呢。
他目睹了女人糟践她自己的过程,心里是说不出的疼惜。脸面是女人最珍视的地方,现在哪个女人没有在拼命地保养呢?听说有些女人连上百元的化妆品也舍得用。他的女人现在连八块钱一盒的抹脸油也省了。她这么糟蹋自己,让自己迅速变丑变老,还不是因为他,都是为了他啊。
起风了,从西北方向吹过来,微微的,只带着一抹凉意,落在脸上凉凉的。他摸一把脸,原来先前淌下的眼泪没有干,残留着。星星显得更稠密了,一颗颗攒成团儿,闪闪烁烁的。一条天河,自南向北,横贯了整个天空。他记得小时候在一本书上看过,那天河里其实没有水,是星星组成的。他却觉得分明是一条亮亮的河水在哗哗流淌呢。这么宏伟的河流,得多少颗星星才能组成呢?无数无数颗吧,多得像人世间千家万户各种各样的磨难和欢乐。他看见了北斗星、北极星,多年来它们一直在那里,位置从没改变过。就像他身边这个女人,不离不弃地守着他往下过日子,过了很多年,他们的儿女一个个出生,他们的日子一点一点有了起色,他们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他们也一天天变老,永远不变的只有头顶这片夜空,夜空里千万颗星星。这么些年,他总在夜深人静时醒着,抬头望那黑暗中的星星,一颗一颗和它们对视,在心底喃喃地向它们诉说自己家遭遇的一道道艰难。星星倾听着,眨着小眼睛,似乎在告诉他该怎么往下扛。还真是一路扛下来了。他坐在轮椅上,帮着女人把这个家的日月撑下来了。同时,明白了很多从前忽略了的事情。现在的人,都在忙忙地为日子奔波着,把钱看得越来越重,一辈子昏昏沉沉为钱挣扎着,奔劳着,却从没想到,人活着,有时候实在该慢下脚步来,好好留意一下身边,自己的女人、孩子,都需要好好用心去呵护,实在该感念他们的好。还有这夜晚的夜空,这么静谧辽阔的天空,幽暗中储藏了多少秘密呀,向人们昭示了多少活着的真谛呀。可惜人都太忙了,天一黑倒头就睡,要么就沉醉在种种欢娱里,很少有谁认真地留意过这一片干净的天宇,包括过去的自己。现在他已经不再那么强烈地为自己遗憾、愤恨命运的不公了。他甚至在想,这辈子,他一双腿残废了也许比健全更好一些,这样让他停了下来。停留让他有机会发现许多健全人根本不会去发现的事情。
夜静悄悄的,连星星也在轻轻地轻轻地打着瞌睡。
他脱下外衣,轻轻给女人披上。
女人早就从轮椅边上溜下去,蜷在麦草窝里,睡得可香甜了。
头顶上,是博大无垠的夜空,每一颗星星都像是一枚缀在天幕上的宝石,闪烁着亘古不变的光芒。
(《回族文学》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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