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聂鑫森《扇子冯三》

(2016-07-03 10:41:59)
标签:

文学

分类: 柳下耕庐

      湘中古城湘潭,绵延千年,是个极繁华的口岸。出过名宦,出过巨贾,出过大儒,当然在那五行八作之中,也出过不少身怀绝技的能人、高手,扇子冯三便是此中的一个。严格地说,应称之为修扇子的冯三,但说起来拗口,便省略成扇子冯三了。

  冯三自然是以排行为名,真正的姓名是冯谦仁,因年长资深,人多尊称他为冯三爷或三爷。他所操营生是修扇子。
  冯三爷修扇子修了近五十年,时光在他手上流过来流过去,染出他一头白发,他常暗里一惊:快七十了。
  修扇子这活计,可说是个雅事,打交道的并非是一般俗众,举凡下力的,做小买卖的,他们不用折扇,用的是蒲扇、草扇,扇起来风大,也便宜,破了一丢,没有叫人修的道理。即便用的是折扇,也是平平常常的扇骨,平平常常的扇面,值不了几个钱,破损了,亦无需再修。
  冯三爷修的不是一般的折扇,打交道的是一些有身份的人。
  有身份的人,自矜扇子有多少把,扇骨和扇面以及装扇子的扇套,都有所考究。扇骨有湘妃竹的、象牙的、棕竹的、紫檀的、玳瑁的、凤眼的、檀香的、斑竹的、刻竹的、烫花的、挑丝的、乌木的、鸡翅木的、罗汉竹的、银丝棕的。扇面有泥金的;也有名人题写丹青和书法的,一面或山水,或花卉,或飞禽,或走兽,或写人物,另一面或真,或草,或隶,或篆,扇自然是以名人题写的为贵。一扇必有一套,或刺绣,或剪绒,或挑罗,或刻丝,或骈金,或打子,或织绒,或什锦,很见其巧思。
  有身份的人使扇子,不光是为引清风而去热署,讲究的是一种风度、一种气派。一到梨花寒食,就开始用扇子,一直要用到菊花黄时,才收起来。因为这些扇子贵重,或扇骨损伤一根、两根,或扇面破损一处、两处,就得有人修,而且要找有绝技的人修。每到这时候,必说:“怎不见扇子冯三来?”
  冯三爷挑着一副非常轻巧的担子,轻得算不上有什么重量;左手总是摇着一把自制的折扇,在这些人家门口转。他知道那些人家专使名贵的扇子,使得是什么式样的扇子,所以担子里常备着各种扇骨子和扇面料,还有胶水、糨糊、刀具、拔子(细竹片扦子,粘扇面时要用竹扦把扇面折叠处一一捅开,再把扇骨子一一插入)。
  担子两端的绳子上,系着小铜铃,担子一闪一闪,铃子也就清亮地响个不停,用不着叫喊,就知道是修扇子的冯三爷来了。用折扇的不仅仅是男人,女人也用,不过极小巧,极玲珑,叫坤扇。男人用的折扇宽大得多,叫雅扇。还有梨园子弟登台用的扇,比雅扇更宽大,叫伶扇。冯三爷修了这些年的扇子,见过许多世面,没有什么活计可以难得住他。
  叫冯三爷修扇的人家,彼此熟识,从不问价钱,冯三爷也不必讲价钱,修完了,说声:“您仔细看看,行不行?”
  那人必说:“三爷的手艺,信得过。”便掏一把钱给三爷,不必去细数,那是绝不会少的。
  冯三爷说声:“打扰了!”挑起担子就走,铃声撒了一路,路也变得清亮。
  三爷一直是个孤人。他常说:“睡下是一个人,站起是一个人,清清爽爽。”似乎有赖上苍及神明的保佑,身子骨倒是很硬气。三爷于是不愁,不怨,悠悠地打发着日子。
  花如意每年必叫他修两次扇子,一次是寒食前夕,一次是黄花落后。
  花如意原是一个红角儿,北地人,后来积蓄了一笔家私,移居到这江南的古城。年轻时,她的戏唱红了大江南北,唱《贵妃醉酒》,唱《天女散花》,唱《宇宙锋》,唱《起解》……上场就是满堂子彩,且容貌出众,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多少豪门巨户的风流少年,趋之若鹜。后来年岁大了,也就再不登台,如今一个人幽居在曲曲巷的一座深宅里,除一个女佣人照料家事外,别无他人。花如意一年到头不出门,谁也看不到她。据那个女佣说,她的主人不想见客,因为她老了,老得难看了,让人还是留着她年轻时的印象吧。
  可冯三爷每次去修扇子,花如意却不避讳,总是把他让到厅堂。厅堂很宽敞,四角的古式高脚茶几上,四时轮换摆着花草,姹紫嫣红,一厅堂的花影花香。花如意娴静地坐着,看冯三爷修扇子,一边跟他拉家常。
  “三爷,生意怎么样?”
  “托您的福,过得去。”
  冯三爷勾着头,一边干活,一边答话,他不敢看花如意。不是花如意不好看,而是太好看了。花如意少说也有六十了,一点也不见老。四十年前,花如意随戏班子由北而来,在古城巡演,冯三爷看过她的戏,那真叫绝,如今她依然如故。脸模子、身段子、喉嗓子,好像一点也没有变,时光在她身上就似乎没有移动过。
  过了一会,花如意亲自给冯三爷递过一盅茶,是碧螺春,一盅淡绿,香气飘满了一厅堂。
  冯三爷颤颤地接过来,先是细细地呷一口,香透了心子。他想到茶盅里刚才映过花如意的影子,那影子几多娇美,心便有些醉,于是倾斜着盅子,竟咕咚一口灌了下去。他觉得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影流下去了,流到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里去了。
  花如意微微一笑。
  “看我。好孟浪。”三爷有些慌,解嘲地说了一句。
  “这才好。”
  “四十年前,我看过您的戏,一连看了十晚。真是好戏,喉咙喊‘好’都喊哑了,手掌也拍麻了。那时节,我替几户人家修了几把古扇,钱不少哩。看完了戏,家里连早饭米也没有了,一点也不愁,快快活活上街去找活干。”
  “我晓得。”
  “您怎么晓得?”
  “有天,您在戏园子前走过,我让您修扇子,我在旁边看您修,您告诉我的。”
  “啊,是的,看我几多啰嗦。”
  “不,我喜欢听。”
  花如意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扇面换吗?很旧了。”三爷每次都是这句话。
  “不换,您给修补一下。四十年了,这扇面还是您给换的,我不想再换。”
  花如意每次都这样回答。
  这是把好坤扇,扇骨子是湘妃竹的,每根扇骨上都雕刻着清雅的梅、兰、竹、菊,还有字比蚂蚁还小的唐诗、宋词,是扬州一位名刻手刻的,刻了一个月。听说那人已作古了。扇面虽旧,纸却很结实,无非是稍稍粘糊一下,既用不了什么材料,也花不了多少工夫。可花如意一年却让他修两回,而每一回的工钱照例给不少。这使冯三爷很过意不去,每次来必带些极新鲜的食物来,比如灯芯糕,比如桂花糖,比如蟹黄蛋卷。他知道花如意喜欢吃这些食物,是那个女佣告诉他的。
  “三爷,又破费您了。”
  “哪里,哪里。”
  每当这时候,花如意的眼圈便有些红。
  “年轻那阵子……我悔哟……三爷,只有您看得起我。”
  “不,不,是您抬举了我。”
  “您给我修扇修了多少年啦?”
  “快四十年啦。不过中间隔了许多年没见您。真正给您修扇,是近十年的事。”
  “就为您给我修扇,我才住到这里来的。”
  三爷打了一个愣噤。愣噤过后,三爷又出了一身猛汗。
  花如意忽然掠了掠鬓角,问道:“三爷,您那‘百寿扇’,写满了一百个‘寿’字么?”
  “还差哩。”三爷仿佛从梦中醒了过来,立即恢复了生气。闷闷地答。
  “满了一百个‘寿’字,您老成仙成佛。”
  “哪里哪里。”三爷修好了扇,得了一把钱,挑起担子,匆匆忙忙逃了出去。
  身后那门很忧郁地开了,又很忧郁地关了。
  三爷松了一口气。
  “百寿扇”上的“寿”字,有了九十九个了,还差一个。
  冯三爷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积存这“百寿扇”。
  这是他精心制作的一柄雅扇,有半个小方桌那么大,乌木扇柄,宣纸裱的扇面,收藏在身边有四十来个年头了。他在那些豪门、名门出出入入,见过几多显赫的场面,听过几多高雅的清谈,一石一画,一桌一几,一盆一盘,因其年代久远,或是名手制作,便使其占有者身价百倍。他冯三爷顿生奇想,制作了这柄雅扇,得便时,专请那些年逾七旬的高寿者,当然得是名流,或军政要员,或文坛魁首,或艺苑名伶,或丛林高僧,或商界巨子,每人写一“寿”字,楷、行、草、隶、篆不论,落一单款,某某人多少岁题于何年何月何日,然后钤一印,每个人占半个手掌大小一块地方。
  每夜,他必在灯下展观这扇子,欣赏各种各样的“寿”字,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的人及事来,也快乐,也苦涩,也惆怅。
  第一个“寿”字,是正楷,是台阁体,秀雅端庄,那是一位前清老翰林题写的。那时他还年轻,初夏时节,蹲在老翰林府清幽的天井里修一把古扇,象牙骨的,扇面却破损不堪。画着郑板桥的竹子,是真迹。三爷使出全身解数,重新装裱一番,使扇面焕然一新。老翰林正跟几位朋友在清谈,三爷小小心心地呈上扇子去。老翰林捋捋银须,连声说:“好!好!”趁着老翰林高兴,三爷从担子里拿出雅扇,说:“小的托您老的福,想请您在这扇上写个‘寿’字。”
  老翰林哈哈一笑:“你也有这雅兴,一个手艺人?”
  旁边有个小老头凑上前,说:“这冯老三倒也确有雅兴。明天是您老的八十大寿,让他给您叩三个头拜寿,您就赐题一个字吧。”
  三爷一听,忙不迭地趴下叩了三个响头。
  老翰林一挥手,吩咐人摆好砚台,命三爷执墨磨了有半个时辰久,方得到一个“寿”字。
  三爷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了几年,老翰林就仙逝了。
  三爷在灯下独自叹息了一回。
  第十三个“寿”字,草书,真如一团飘忽的云,抑或是一阵狂野的风,是觉慧寺“挂单”的昙昙和尚题写的。因去寺里烧香敬佛,熟识了,便请昙昙和尚务必动一动法笔。
  那是一个黄昏,斜阳如画。在清幽洁净的禅房,昙昙和尚听完三爷所述说的根由,合掌到:“阿弥陀佛!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是为假名,亦是为道义。施主何必为此而忙碌?”
  三爷直愣愣地望着昙昙和尚,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昙昙和尚摇摇头,扳开砚盖,提笔飞快地草写了一个“寿”字,单款题:孤僧昙昙,既不肯写年岁,也不肯写时间,印也不钤。
  三爷木然,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昙昙和尚把笔一搁,闭目合十,道:“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
  三爷拿起扇子,深作一揖,出了禅房。
  昙昙和尚如今早已不在觉慧寺了,三爷去打听过他的去处,那些和尚说话总不让他懂,只说是:“流水行云一孤僧。”再细问今在哪里?又是一个谜:“有山便有寺,有寺便有僧,施主如有缘分,随处可相见。”
  大约是三爷和昙昙和尚没有缘分,一晃二十余年,他们再也没有碰过面。昙昙和尚或是一抹云,或是一缕风,有形又无形,即便见了,他三爷认得出么?
  灯花红了,屋子忽地暗了一圈,三爷忙减去灯花,焰头闪烁几下,复又明亮如初。他暗笑,灯花结彩,该是远方有客来?他既无亲戚,亦无朋友,可见古语也有妄人的时候。
  他又细看下去,这第七十八个“寿”字,是一个古篆,高雅厚重,是本城有名的金石家刘一之先生所写。刘先生的制印可是江南一绝,他可以在袖中捉刀,立等可取。但他不常刻,要有雅兴时才动刀,因而名声益盛,豪门大户以收藏他的刻石为幸。
  三爷因替他修扇子,彼此成了知己。有一次三爷问:“刘先生,你既刻印这般容易,何不多刻?”
  刘先生一笑?:“你不懂,少而精,精而贵,多刻就不值价了,这世道常赖名声而活,常为名声而死。来,听说你求人题扇多遭白眼,我今年虚岁七十,也为你写一个吧。”
  刘先生写了一个篆体“寿”字,款识却题写了一串蝇头小楷:“刘一之,七十岁老翁。有修扇人谦仁来谒,觉其有古雅风,而题于×年×月×日。”
  以后,刘先生还为三爷刻过一方印,是朱文的,刻的是“冯三”二字。并说之所以刻“冯三”,是古人有以排行作名的先例。
  这已是十年前的事。题过“寿”字后,刘先生右半身中风,再也不能捉刀了。门前冷落车马稀,似已无人记得他。半月前,三爷提着些鸭梨去看望刘先生,刘先生卧在床上,老妻在厨房为他熬药,一屋子的药石味。
  刘先生见是冯三爷,很高兴,高兴后又落下一泡泪,哽咽着说:“三爷,你还记得我,别人早忘记了我。我曾说过人为名声而活、人为名声而死的话,而眼下我是人未死,却名声先死了。一生中几起几落,至今才真正品出况味来。”
  三爷劝说了一阵,方离开刘宅。
  夜渐深,三爷看完了九十九个“寿”字,合上扇,吹熄灯倒到床上去睡,却睡不着,九十九个“寿”字,于黑暗中渐渐清晰,飞舞着,撞击着,分明有喧杂的声音塞满了一屋子。“满了一百个‘寿’字,您老成仙成佛。”是谁在说,那样清润,那样凄苦,是花如意的声音。九十九个“寿”字,纷纷朝两边退去,花如意好看的脸庞,猛地显现在眼前。三爷一惊,花如意怎么会来到他屋里?其实,打从第一次看她的戏,三爷就心里有了她。有了她,而不敢对任何人说,说了只会遭人讪笑,他配么?!花如意是红角儿,不论在台上还是在台下,不管是年轻还是年老,他冯三爷只能是想想而已。想想也就满足,况且一年之中还能见两次,他还图什么?这一辈子什么也不奢望了,没找过女人是因为心里有了一个女人。要紧的是这“百寿扇”,细细一想,这许多年竟是为它而活着,所以也就有了些意思。假定他三爷有了一柄真正的“百寿扇”,不也成了个人物么?于是心情也就平静下来。合上扇,收好,只剩下一屋子的安宁。他觉得倦意压上了眼皮,便心安理得沉入到一个梦里去。
  转眼到了冬令。今年似乎冷得早。刚刚入冬就飘飘洒洒下了一场小雪。
  清早,三爷刚吃过饭,门外有人喊:
  “扇子冯三住这里么?”
  三爷忙打开门,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的马弁,很年轻,很潇洒。黑亮的靴子衬着一街薄薄的雪,刺目。
  “您找我?”
  “找您修扇子。”
  “贵府何处?”
  “城东王府街鲁太老爷家。”
  “鲁太老爷?”
  “就是新任督军长官的爹,才搬来不久。”
  “啊。好,就去就去。”
  冯三爷挑起担子,锁了门,随马弁踏着一路雪花到了鲁府。
  鲁府修整一新,门边分立着威武的石头狮子,龇牙咧嘴,怪骇人的。黑漆大门上嵌着铜钉、铜门环,亮闪闪的。三爷一想,这不是那个老翰林的府第么,如今物换星移,人世间的盛衰荣枯真个是说不清楚。
  进得门来,马弁让他在厅堂候着,径直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银髯飘飘的老者,步履虽有些艰难,但脸上的气色却是很好。他“咳”了两声,说:“修扇的,想不到你在这地面上倒是有些名气,这两把古扇,你替我着意修修。”
  “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
  话刚完,早有年轻的丫鬟,从内室拿出两把扇子来。
  鲁太老爷从从容容坐到太师椅上,一边品着盖碗里的茶,一边看着冯三爷修扇子。
  虽是初冬天气,但高门深宅并不甚冷,丫鬟们忙着搬来火红的炭盆,火苗子一跳一跳,不时爆出一串一串的火星子,声音很脆亮。
  鲁老太爷问:“修扇的,你见识得多,你看这两把扇如何?”
  “自然是好扇,这是镂银扇骨,工艺非高手莫属,扇面是石涛的山水,很名贵的。”
  鲁太老爷“呵呵”地笑了。
  其实,这扇面上的石涛山水,是赝品,三爷不肯说破,是要讨老太爷的欢心。
  “你见得多,本城人家有什么好扇了呀?”
  三爷说:“刘一之先生家有一柄玳瑁扇,扇面是八大山人的画,倒是真品。”
  “是那个刘瘫子吗?他也配用那样的扇子。还有呢?”
  “花如意家有一柄湘妃竹坤扇,扇骨上刻着梅、兰、竹、菊与书法,是扬州一个名刻手刻的,可称精品。”
  “是那个女戏子么?”
  三爷没有答话。
  鲁老太爷忽然淫狎地笑了:“她当年倒是很红,身价高,一出场就是千金之酬,可称是一个尤物。”
  “她是一个好人,如今独自住在曲曲巷。”三爷喃喃地说。
  “她如今还活着?无夫寡居,戏子有几个是好东西!”
  三爷手背上的青筋猛地突了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突然吐了一口痰,声音很响。
  修了小半天,扇子修好了。三爷送上去,鲁老太爷看了看,说:“手艺还可以,多少钱呀?”
  三爷说:“您别见外,随便给。我……我想请您写一个‘寿’字。我的‘百寿扇’就差一个字了。”
  鲁老太爷仰起脸,奇怪地看了一阵三爷,说:“什么‘百寿扇’,拿来看看。”
  三爷忙把“百寿扇”取出来,递了上去。
  鲁老太爷眯缝着眼,看了一阵,很不以为然地说:“倒是有几个名人,不过要我屈居其后,岂不有失体统,我儿可算是一方诸侯,我是一方诸侯的爹。况且,题百寿必自损寿,这第一百个‘寿’字,我怎么能写!”
  鲁老太爷不屑地把扇子往地下一甩,鼻子“哼”了一声,走到内室去了。马弁随手给了三爷几个钱,叱道:“走。”
  三爷拾起扇子,头忽地一阵晕眩,拼命挣扎才定住神,挑起担子腻腻地出了鲁府。他好恨这位鲁太老爷,如此骄矜,他不肯题“寿”字就罢了,还辱骂了刘先生及花如意,而他竟不敢辩驳,这做人做得多没意思。
  冯三爷病了。头痛,胸口痛,浑身无力,什么东西也不想吃。整日躺在床上,满脑子的奇思怪想,总是见无数个“寿”字嗡嗡地响,黑压压一片,铺天盖地直朝他扑过来,细数数,又分明只九十九个!他觉得他身子很乏,似乎再不可支撑下去,这“百寿扇”他是不可拥有了,好遗憾,就差一个“寿”字。于“寿”子的间隙中,忽然出现无数张熟悉的脸,都是曾为他题写过“寿”字的人,如今却有一大半作了古,剩下的,或瘫,或病,或不知去向,人世间的事真是难讲。迷迷糊糊中,见一个披着袈裟的和尚朝他走来,是昙昙和尚,他们终于又相见了,莫非是有缘分么?
  三爷问:“大师从何处来?”
  昙昙和尚说:“我从来处来。”
  “来看我。”
  “我来看。”
  “第一百个‘寿’字?”
  “寿人亦自寿,大河亦涓流,施主何必为这扇子所累。”
  “你是说……”三爷正要细问下去。
  昙昙和尚道声:“阿弥陀佛!”飘然而去,向不可知的远方。
  三爷醒了。
  冷月当窗,一片静寂。
  他挣扎着爬起来,点亮油灯,从床底下寻得一方破砚,一支秃笔,半块残墨。待把墨磨酽,用秃笔写了一个似楷似隶的“寿”字,款识为:扇子冯三七十虚过题于某年某月某日,然后,钤上刘先生给他刻的那方印。
  一百个“寿”字写满了。他三爷修了一辈子的扇子,精于一行,难道不算一个名人么?他今年满六十九,虚年七十,难道不算一个有寿的人么?他忽然捧起这扇子,高高兴兴地哭了一场。
  美美地吃过一顿早饭,正要挑担出门,忽见花如意家的那个女佣人,提着一篮子的时鲜水果,摇了进来。
  “花姑娘说,你病了,叫我来看看你。”
  “她怎么晓得?”
  “我也说不清楚。”女佣放下篮子,说,“后花园有一棵老竹冻死了,她就说你病了。”
  三爷一惊。他小时候在乡下,后山一片翠竹,生下来的那年春天,满山的春笋直往土外钻。爹说他命贱,就有了一个“竹生”的小名。不过这城里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是不是他告诉过花如意?三爷不记得了。世上的事哪里记得那样多。
  三爷问:“她好么?”
  “不怎么好,常吐血。”
  “呀,那怎么得了!”
  “你只记得‘百寿扇’!你好蠢!”女佣说完,匆匆走了。
  三爷窘得半晌无言,细细想起平日花如意的言语行态,突然觉得脑子一亮,狠狠地在胸脯上擂了一拳。
  这柄“百寿扇”真害了他,害得他入了邪道。题“百寿扇”的人既然都得死,他自然也逃不脱的,一个逃不脱“死”的人,又要这“百寿扇”有什么意思?为了它,磕过头,讲过好话,受过侮辱,也辜负了一个女人的心。世人总是为这些身外的东西所累,真是糊涂。
  他决定去找花如意。尽管已到了这个年岁。但还不晚,只要她应允,他会爱她到死的。
  走到门口,三爷又退回来。心里说:慢,我为“百寿扇”所累,何不让它再去累那些愿为它累的人,先将扇变卖了,得一个善价,好好地过几天舒坦日子。
  于是,三爷在城中各热闹处,贴出“纸挥子”,上写有名贵“百寿扇”出让。价钱面议。
  这消息轰动了名门豪户,谁都想得到“百寿扇”,这是个极吉祥的物件,可添寿,可添福,且题字的人都为名人,值价,强似藏金收银。
  价钱由一千,上涨到三千、五千、八千,直到一万。一万白花花的光洋!
  一来一回地讨价还价,竟耽搁了不少日子。转眼来到三九隆冬,朔风呼啸,滴水成冰,好个冷漠的世界。
  鲁太老爷钱大气粗,抛出一万元,买下了“百寿扇”。对于已逾九旬的他,这是个好兆头,他是可以活过百岁的。
  三爷揣着这一万元的银票,兴冲冲到花如意的府上去。天真冷,可他的心却热得喷火。走到花府的门口,只见两扇门的门换上,各系一朵素洁的白花,哀婉地斜斜低垂。
  待三爷把门擂开,女佣凄楚地告诉他:花如意昨夜里去了,落气时,轻轻喊了声“风三爷”,就闭上了眼睛。
  冯三爷发疯似地扑进厅堂,茶几上花盆里的老梅,竟已落尽花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他又扑进内室,扑到花如意的床前,号啕痛苦。他们有去揭开那盖在花如意脸上的白绸布。他不必看,他知道那是一张怎样美丽,又怎样充满幽怨的脸。
  他不停地捶打胸脯,他怎么又为这“百寿扇”误了时辰!
  他用一万块光洋,轰轰烈烈地位花如意办了丧事。
  一色贵重新颖的寿衣、寿鞋、寿帽、寿被。一副极大极重的紫檀木寿棺。请了一大班僧尼来做道场。送上山时,雇了一大帮年轻男女来做孝子孝女,哭哭啼啼地哀恸了一座古城。
  花如意所有的房产、遗产都由女佣人继承。
  三爷依旧修扇子。修扇子而再不使用扇子,但一年四季,左手总是上下晃动,有人问他这是做什么?
  三爷说:“扇扇子。”
  大家便窃笑:“扇子在哪里呢?”
  三爷反笑他们:“你们看不见,我倒觉得有一阵一阵的清风扑面呢。”
  过了一些日子,三爷不见了。有人看见他挑着担子出了城,有人说仿佛在外地看见他傍着街市修扇子,有人说他出家当了和尚……
  反正古城从此不见了扇子冯三。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