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哥(小说)
(2025-02-27 20:17:39)那时,我们都叫他刘哥。
没人问过他的名字,一是他不说,我们也不好意思问。二是他在我们眼中,是个神一样的人物。他让我们叫他刘哥,已经很给我们面子了。
刘哥大我十一二岁。一米七八的身材,肩宽,腰细,筋骨人,不属于虎背熊腰那种,但很结实,很精神。他坐在虎背熊腰的孙厂长面前,竟然翘着二郎腿,欧着北京话,尽管他和我一样,都是地道的“川耗子”,成都人。
那时有个传说,说孙厂长亲自给刘哥点烟,刘哥则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享受这种待遇。——没有人亲眼看见这一幕,但大家都这么说,许多人也就信了。
刚进学工连时,孙厂长给我们讲过一次话。话不多,和蔼中带着威严。看见平时说话很凶的学工连凌指导瓜兮兮在旁边频频点头,我猜想这个孙厂长才是真正的狠人。刘哥敢翘着二郎腿让孙厂长给他点烟,一定也是个有来头的非凡之人。
刘哥穿浅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从露出的胳膊看,肌肉紧致。如果在今天,会被人们认为是常去健身房那种。但那时不仅没有健身房,我头脑中连这个概念也没有。
我那时二十出头,在小凉山麓大渡河畔这个省属重点厂做学工,月工资18元,每月伙食开销之外,可以省下2-3元。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把钱攒起来,买一件漂亮的的确良衬衣,把自己打扮成刘哥那样。
刘哥有三件的确良衬衣,两件长袖,一件短袖。每一件穿在他身上,都像是专门为他订制的,使他显得高贵,潇洒,风度翩翩,无怪乎那么多女孩喜欢他。
其实,刘哥也只是个技术员,没有任何官衔。但因为他不是我们厂的人,所以不管是凌指导还是孙厂长,都管不着他。而且,因为他来自成都,负责指导我们这个新建木材厂的水电安装,反倒是孙厂长有求于他。
刘哥长驻我们厂,厂里给了他一个单间。他想必很寂寞,所以不怕屈尊,竟然不嫌弃我和我几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小伙伴,给我们讲故事,讲他看过的电影和小说。他讲故事时,我总是专心听,一边听,一边羡慕他读过那么多精彩的书,看过那么多精彩的电影,恨自己生不逢时。
有点奇怪的是,他明明可以说成都话,一讲故事,就操起了普通话。
有天晚上,坐在大渡河畔一根粗大的原木上,他给我们讲印度电影《流浪者》。——“流浪者的故事,发生在印度一个古老的城市,孟买。”——他照例用普通话开始他的讲述。我至今仍记得,孟买这两个字,孟字拖得很长,带着明显的后鼻音。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望着完全沉浸在讲述中的他,望着月光下他那张瘦削、棱角分明的脸,感觉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他喜欢我,常借书给我看。《拜伦诗选》啦、《莱蒙托夫诗选》啦,都是很合我口味的书。
他有句挂在嘴边的话。每次讲完故事,都要重复一遍:“中国的文艺复兴就要来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枯燥、最无聊、最饥渴的时期,我莫名其妙地烦躁,总觉得在浪费青春,不希望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但又不知道怎样改变。只有读书,只有听刘哥讲故事,才会暂时忘掉所有的烦恼。我常常觉得,刘哥自己,就是艺术的化身。他是为我这样的文艺小青年而生的。儒雅、刚毅、风流倜傥、落拓不羁。
那时,我还没有女朋友。但我知道,学工连几个长得好看的女工都暗恋刘哥。杨启南和我同班组,一直在追学工连一名叫陈启华的厂花,照理说他俩也很般配,陈启华却口口声声说,要嫁就嫁刘哥那样的人,搞得杨启南十分自卑,十分郁闷,后来得了急性肾炎,在厂医院住院期间,每天把护士发的药扔进厕所,终于病情加重,尿毒症死了。
我们厂是新建的厂,一座座厂房和宿舍在荒凉的河滩拔地而起,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我和我的小伙伴,心情却很暗淡。我们都是成都人,本指望从农村出来,能够通过招工回成都,不料却来到这里。虽然从知青变成了工人,却仍然是山里人,终日和一些不读书没文化的“老果果”打交道,一个个灰头土脸,打不起精神。
想不到有一天,大家的眼里终于放出了光彩。原因是有支成都的歌舞团来厂里演出。——嗨,那帮人,真的是个个人才出众,漂亮得就像神仙下凡。尤其在舞台灯光的加持下,更是容光焕发,激情四射。
我们厂的老工人,都是河对岸森工局调过来的,一辈子在大山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看得两眼发直,合不拢嘴。
这支宣传队中,最出众的,是跳单人舞的邹晓琴。她杏脸桃腮,眉目传情,堪比专业的舞姿中,满满地都是青春活力。可惜台下的观众,大多不懂艺术,只盯着她圆圆的屁股细细的腰肢,看得目不转睛。
邹晓琴谢幕的时候,刘哥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朵鲜花,大剌剌地走上台去,把花献给邹晓琴。然后,拉着她的手,向大家宣布,我和她早就认识,我俩是好朋友。
就在那天晚上,邹晓琴半夜去刘哥寝室,和刘哥睡了一觉。邹晓琴的男朋友,唱郭建光的贺乔山知道后,和刘哥打了一架。
贺乔山浓眉大眼,大嘴,宽阔的下颚,唱郭建光时,把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模仿得惟妙惟肖。但他显然不满足,借谢场之机,唱了一首《我的太阳》,声音高亢,响遏行云。
他唱歌有个习惯,喜欢把粗大的手掌放在耳边,说只有这样,才能听到自己真实的声音,知道自己真实的效果,否则不过是颅骨内的回响。
他和刘哥,像普希金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举行了一次决斗。没有枪,也不用刀。赤手空拳,按拳击的方式,不出腿,不抱摔,用成都话说叫“打砣子”。
他们两人站在大渡河边,长长的影子躺在洁白的沙滩上。刘哥身材偏高,手臂较长,贺乔山身材偏宽,更显粗壮。刘哥力量不及贺乔山,但比贺乔山灵活。角斗了半个小时,各有胜负,最后都累得躺倒在沙滩上。
不幸的是,刘哥左眼角挂彩,裂了两公分的口子,去厂医院缝了五针。贺乔山脸上,虽然也青一块紫一块,但毕竟没有流血。
毫无疑问,我是站在刘哥一边的。我抱着刘哥衣服,和我那帮小伙伴一起,虎视眈眈地盯着贺乔山的同伙,防止他们插手帮忙,虽然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决斗结束后,也是我,陪着刘哥去厂医院缝的针。我还帮他证明,不是打架,是不小心撞在了机器包装箱的棱角上。
不久,水电安装工程完工了,刘哥也要回成都了。临走那天,他送我一本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外加一件的确良衬衣。
——那件衬衣,穿在我身上偏长,刘哥打量一番后,摇摇头,说:不合适。算了。我给你一点钱,你自己买件合适的吧。
他给了我十二元钱。十二元,在那时,是我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二。
送刘哥去马嘶溪火车站时,我问刘哥,你真地翘着二郎腿,让孙厂长给你点过烟吗?刘哥笑了笑说:哪有那事。都是人们瞎编的。我其实有求于孙厂长,想请他帮忙解决我弟弟的工作问题。
这证实了我最初的猜测。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一传说。刘哥身上,有一种优雅的、诗人般的气质,不像编这些故事的人那么粗俗,他一直活在他读的那些外国小说里。
我又问:你和邹晓琴,真地早就认识吗?刘哥说:岂止认识,她曾经是我女友。后来虽然分手,时不时还互通书信,聊聊文学。
刘哥知道我喜欢文学,分别时,又重复了一次:中国的文艺复兴,不会太久了。
然后,他接过我帮他提着的行李包,上了火车。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刘哥。他的弟弟在他离开不久后进了我们厂,被安排在纤维板车间上班。他带来几本书,说是刘哥送我的。
刘哥的弟弟比我大几岁,长相和气质跟刘哥南辕北辙,沉默寡言,泯然众人。他好像不太喜欢他哥哥,不愿和我多谈。
六年过去了,刘哥期盼的“文艺复兴”并未到来。我也看不到任何回成都的希望。我的工资,已经从18元涨到了32元,也有了女朋友,正开始考虑结婚。就在这时,我突然听人说,刘哥精神失常,进了精神病医院。
我不相信,向他弟弟求证,他证实了这一消息。
这真是晴天霹雳。我愣了好一阵,喃喃地说:“这,这怎么可能?”
他弟弟说:“他性格一直有问题,与众不同,自以为是。你接触他那段时间,已经初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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