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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玛(小说)

(2021-12-29 09:08:56)

 

朱玛去世的消息,我是一个月后才听说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他在空旷的校园里绕着圈走来走去。模样还是当年的样子,神情却很落寞。

四十年前考进三江大学中文系的时候,就听说朱玛是一位牛人。一位高年级的同学告诉我,朱玛是中文系唯一一位专门研究电影的专家,也是全国唯一一名在电影理论方面有深入研究的学者。那位同学说,电影界虽然有很多著名的演员和导演,但在电影理论方面却一直很欠缺。人们依据的,始终是苏联爱森斯坦、普多夫金等人的老一套理论。电影界缺乏对美国西方国家电影史、电影理论的研究;缺乏对中国电影史、电影历程的总结。朱玛正在做的,就是这方面的工作。

我对这些一窍不通。但第一次见到朱玛,便不由得有种崇敬之感。

朱玛相貌堂堂:浓眉大眼、丰颐广颡;穿着总是一丝不苟,发型也讲究,和中文系一些不修边幅的老师形成鲜明对比他讲电影课时,我坐在下面望着他,感觉他本人就有做演员的资格。而且一旦出场,必定扮演正面人物。他说话有一种气势,让人想起电影里那些一身正气的演员如王心刚、张勇手。

他也是中文系一些女生的偶像。不光因为自己长得帅,也因为他妻子长得妩媚娇娆。那时的朱师母,虽已年逾四十,仍然风情万种,让人想象年轻时的他俩,一定属于传说中金童玉女那一类。

八十年代中期我研究生毕业留校,分配在朱玛所在的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由昔日的学生,一变而成了他的同事。我仍然视他为老师,尊敬之外,工作上生活上都很注意倾听他的意见。朱玛属于有见解言的人,无论教研室小会还是系上大会,都能见到他站出来说话。他声音洪亮,有理有据。系上一些事情,我虽然弄不清来龙去脉,是非曲直,他的发言却使人感觉很能主持正义。有领袖气质,有人格魅力,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成为系主任,连教研室主任都不是。

那时他的兴趣,似乎更多在专业方面,且一旦做起事来就很投入。有人说这就是重庆人的性格,耿直,较真,一根筋,不弯弯绕。我不知道重庆人是否都这种性格,但朱玛给人的印象确实如此。

他出了好几本书,在当时显得很有份量。他写书,据说把全家都动员起来帮他搜集资料。其中厚厚一本电影史,详细介绍了几百部世界著名电影,据说就是这样弄出来的

此事很能凸显的性格。他喜欢单干,至多以家庭为作坊,跟别的教授不一样,很有自己的个性。教研室另一位教授则恰恰相反,喜欢集团作战,曾组织中文系众多学生编写大部头《美学词典》。为保证质量,甲同学撰写的词条,再由乙同学修改;乙同学撰写的词条,又交给丙同学修改。修改来修改去,最后作者自己也不知哪条是自己写的了。朱玛不这样做事,他有自己的原则,写书编书,基本不拉学生入伙,和后来大学扩招,手下常年拥有几十名博士生硕士生,让学生充当劳动力写书,然后自己署名教授截然不同。

——朱玛原名朱先贵,后来却成了系上最先富起来的人。

早在八十年代末,他就有一辆汽车,此外据说还有一辆摩托。他对我说:小冯,你小有才气不许骄傲哈。三江大学是藏龙卧虎之地。能人多的是。之所以不显山露水,一个个默默无闻,是经济上自立,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人,只有经济上获得独立,人格上才能独立。

那时候,大学老师确实很穷。记得有一次,我为了使儿子伙食较有营养,曾在宏济路农贸市场,很有辱大学教师身份地捡了一条鲶鱼回家。当时,众多鱼贩子排成一排,不知从谁的盆子里逃出一条鲶鱼,一扭一扭地即将滑进污水沟却无人察觉。我一个箭步上前,掐住它的两腮和大嘴,抓起来便放进我的塑料网袋。忙乱中,差点把我自己滑进水沟。回到家,我很有成就感地把鱼交给太太,太太先是把它养在厨房洗菜的盆子里,因为它不安分,水溅得到处都是。太太只得把盆子端进厕所。却不料脚下一滑,盆子打翻,鱼一起冲进下水道。

朱玛是绝不甘心——也绝不可能——落到这种穷酸境地的。他始终西装革履、气宇轩昂,随时以自己的仪态和风度为人师表。我无法揣摩他的致富之道,只是隐隐觉得,首先,应该是离不开某种先知先觉的理念;其次,应该是离不开某种正确的方法。这理念,这方法是什么,我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时的我,一边忙于课堂讲课,一边埋头翻译西方心理学著作,汗流浃背地往300个格子一页的稿件纸上不停地码字,基本上无暇他顾,所以也琢磨不出除了微薄的稿费,大学教师还有什么可以改善自己处境的方式。直到进入九十年代,才仿佛脑洞大开,看到了新的天地。

那时,我因为自由化倾向被隔离审查半年。九十年代初从省守所出来回到三江大学,发现世界完全变了个样。学术热、思想理论热、翻译西方著作热全都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是传统文化热和气功、堪舆、风水、谶纬等神秘文化热。另一个更大的“热”则是“下海热”。许多人辞职下海,做生意,办公司,很快成了万元户、十万元户甚至百万元户。一时间,举国上下,掀起了“全民经商”的蓬勃高潮

因为不让我上课又不让我闲着,系上便安排我参与创收。彼时,中文系领导与时俱进,转换思路,由副系主任穆木南牵头,组成创收班子,成立了一个文化开发总公司,旨在挣一点钱发给老师,使大学老师的穷蹙面貌有所改善。

公司倒是成立了,受“文化”二字制约,却只能小打小闹,既打不开思路,更开局面。好不容易托昔日校友的关系搞到一张办书店的执照,遂任命我为“天龙书店”经理。

“天龙”二字,是我帮总经理想出来的。之所以让我出任书店经理,除了我受处分闲着没事外,很可能与某些谣传有关。

八十年代留校任教的那批年轻教师中,我要算出书较多的人之一。早在几年前,我就在三联书店等两家出版社出版过三本学术译著,以至有些同事误认为我已经通过挣稿费的方式,成了所谓的“万元户”。——这些谬传,误导了系领导,使他们以为:既然写书译书能使作者译者成为万元户,搞一张出版发行的出书执照,开个小书店,肯定能赚得更多,让“精通此道”的出任书店经理,中文系的天龙书店,很快就可以成为十万元户甚至百万元户

事实上我对图书发行一窍不通,根本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建立起全国的图书发行网。受一位先行者的启发,我当时成天想的,是怎样倚靠三江大学的背景和社会上的资源,办一所双语教学的“贵族学校”。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系领导,他们纷纷表示认可。正好此时,另一位年轻教师自告奋勇,愿意出来担任天龙书店经理,我便借势出徐州,专心筹办那所“贵族学校”去了

后来我听说:穆总经理和天龙书店的经理在分成问题上产生了分歧。穆总经理说,天龙书店由书店经理全权负责,赚得的钱七三开,系上(总公司)得七成,书店经理个人得三成。天龙书店的经理说:可以。但有一条,盈利既然七三开,亏本也应七三开。总经理一想,是这个理哈,不假思索,欣然允诺,用系上(总公司)集体金库的钱,给书店投资五万。没过多久,书店宣告破产,五万投资,全部打了水漂。系上按照合同,从书店经理个人那里,拿回了三万五的赔偿。一分钱没赚到,亏了一万五。

系领导和穆总,痛定思痛,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把创收的希望转向朱玛。

——那时的朱玛,已然以自己先知先觉的敏锐、单兵作战的习惯,神不知鬼不觉地涉足股市,而且赚到了大钱。

有人说他已经有五十万;有人说,不止,起码有一百万。这些都是猜测,朱玛既不辟谣,也不证实。他已经不再写书编书,而是一边上课,一边炒股。他有充裕的时间,他开的电影课在中文系是选修课,课时量小,且不是非开不可。系上于是决定,不如索性让他停课,去上海为中文系炒股,变个人行为为集体行为,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那段时间,我和青羊区政府以及我姐夫那家公司合作,按我的设计,辛辛苦苦,终于建成了我梦想中的市场化九年制双语学校。姐夫希望我下海,担任这所“贵族学校”的校长。我不愿离开三江大学,在证明了自己也能做点实事之后,心满意足地回了三大的三尺讲堂。

朱玛去了上海,发回的消息是首战告捷。这让系上(总公司)对他充满信心。一边给他注入资金,一边在中文系大会上发布消息,让有意愿的老师也拿出自己的个人存款,由朱玛在股市上帮忙赚钱。

那时的老师,哪有多少个人存款啊。但炒股可以一夜之间让人暴富的神话,对不懂经济的中文系老师,先是眩惑,后是跃跃欲试,于是你一万,我五千地把自己的一点家当,都拿出来交给了朱玛。

这些钱,总数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估计至少有三四十万吧,因为出资最多的一位X教授,一个人就拿出了三万。事后统计,加入此次行动的,全都是年岁较大的老师。年轻老师反倒个个按兵不动。不能说相比之下他们更为理性,或者也因为囊中羞涩,没有什么余钱的缘故吧。

朱玛膨胀了,开始不满足做小本生意,而转向自己并不熟悉的大兵团作战。他对我说:投入一万,回报即便是百分之百,也只赚得一万;但若投入百万,回报则是一百万。

他本人的资金、系上的资金、老师们的资金,所有这些资金汇总起来,他觉得还是不够,遂开始向银行贷款。当年的股市,方兴未艾,指数一直上扬,炒家只嫌资金不足,根本不考虑风险。

此后发生的事情证明,向银行贷款是一次重大失误。因为如此一来,银行便进入监管。一路上扬的股指,只要稍有下跌,银行为了保护自己资金不受损失,便会果断平仓,卖出全部股票,让向银行贷款炒股的人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此后,股指即使再度上扬,你已经没有回赚的资本,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不仅挽回损失,而且赢得盆满钵满。

朱玛的情形就是如此。他只身赴上海,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捷报频传。最后却因为向银行贷款,走了麦城,落得个铩羽而归。

——自信、好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朱玛,昔日被大家视为共同富裕的“救星”,如今竟成了被人追款讨债的“老赖”。

朱玛被告上武侯区法院。从那时开始,他的工资卡被“债主”接管,长期不再有基本收入,就仿佛已经是被开除公职的人一样。系上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教研室开会,我看着他以前坐过的那张椅子,空空的、孤寂的,有一种被人抛弃的凄凉。

我很想知道他和他家人此后的生活状况,却从此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随着系上和教研室不再有他的身影,他这个人,仿佛也已经完全被人遗忘。那些年,我们个个都活得忙碌而自我,根本没有时间关注他人。

直到有一次,一家民办学校请我去做一次讲座,我才在那里听说,朱玛一直在那里任课。那是一家很寒酸的学校,我为他们做的唯一一次讲座,隔了将近一年才付给我事先许诺的酬金。

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挣钱方式。如果他只能以这种方式挣钱,又没有基本的固定工资,他的后半生,过得多半很艰难。朱玛虽然能干,好强,但年岁不饶人,要重现昔日的辉煌,恐怕已力不能堪。。。

听见朱玛死讯的那天夜里,我梦见了他。他在一片小小的草坪不停地转圈,有点落寞,有点偏执和凄凉。昔日炯炯有神的双眼,有一种老年人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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