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卡夫卡的读者,我对人们理解卡夫卡的方式感兴趣。如果可能,我将搜集种种不同的读解,研究它们之间的差异。我已经搜集了十种不同的见解,其中有昆德拉和布洛德的,第十一种见解则出自我的朋友林和生。林和生写了一本论卡夫卡的专著(《地狱里的温柔》,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我现在要谈的就是这本书。
这本书我没有完全读懂。那里面有很多隐喻,例如“地狱”,例如“疾病”。在作者的辞典中,疾病并不是肺结核一类的东西。卡夫卡患了肺病(肺结核?肺癌?),这我知道。但当作者说,卡夫卡一生都在与“疾病”打交道时,他的意思却似乎是:卡夫卡患了一种原因不明的病,这种病使他生活在地狱中。----“在他独特的眼光看来,疾病……是世界的隐喻。他一定认同这样一种近乎疯狂的观点:人本身就是疾病。”(第4页)
我觉得这个比喻很重要。记住这个比喻,有些不清晰的意思就会逐渐清晰。与此类似的比喻还有“肉搏”,在作者的意思中,那是一项弱者不能胜任的工作。“肉搏”可以用作疾病的注解:当所有身强力壮的人都在肉搏时,世界便陷入疾病。当然,这是以弱者的眼光看世界,如果以世界的眼光看弱者,疾病则意味着不能参加肉搏或没有肉搏的能力。这虽然是我的解释,但书中确有这样的意思。我认为这意思很重要,所以把它列为第十一种观点。有观点的书是好书,这是我的看法。作者的看法则是:卡夫卡因病不能参加肉搏,这使他很苦恼。
我觉得书中稍显沉闷的地方是在寻找致病的原因时----那情形就像试图走进永远走不进的城堡。病因看来是多方面的:童年、父亲、母亲、恐惧、焦虑、渴望……所有这些原因即使并非同等重要,至少不应该忽视,但如果强调得过了分,也会分散我们的注意。搞精神分析的人都知道,对于“病人”,患病有时是一种策略----患了病,就可以不必参与世界性的肉搏。这也许正适合卡夫卡。
到我写这篇文章时为止,我还没有弄清“温柔”在林和生的辞典中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宁愿猜测那是写作给卡夫卡带来的乐趣。写作毁了卡夫卡的健康,但如果不写作,他也许就会陷入疯狂。能够以写作的方式逃避“肉搏”是卡夫卡的福气,不过,正如大家所知,写作在卡夫卡那里具有双重涵义。“写作是无助的……它是乐趣和绝望。”当作者引用这句话的时候,便解释了“疾病”对卡夫卡可能具有的意义。
《地狱里的温柔》最精彩的部分是结尾。这一章的标题是“向死而生”。在这一部分中,作者谈到了“饥饿艺术家”,谈到了“人类替罪羊”,谈到了临终前的爱。----关于“饥饿艺术家”,作者是这样说的:“只要饥饿还是一门不仅为自己,也为人们所热爱的艺术,那么饥饿艺术家就始终能从献身的激情中得到强大的支撑,何况他偶尔也还要‘稍稍啜一点儿水’
,并且‘有一套使饥饿轻松好受的秘诀’。”(第275页)我无法转述那些突如其来的思想,假若篇幅允许,我会举出书中我最喜欢的文字。当然,新批评“意图迷误”、“感受迷误”的说法如果真有道理,我觉得精彩和不足的地方,便很可能既不是作者的意思,也得不到其他读者的支持。----不过,有兴趣的人仍不妨自己去作出判断。
林和生翻译过贝克尔的《反抗死亡》(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写过论克尔恺郭尔的专著(《孤独人格》,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这些经历给他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野,使他对卡夫卡有自己的诠释。我希望每个人对卡夫卡的诠释都不同于他人,这样我,作为一个有收藏癖的人,就可以搜集到许多不同的观点。
1997.10.29.
原载《作家文汇报》,97.11.15.《成都晚报》,1997年12月9日。《信息日报》,98.5.15.《南方周末》,98.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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