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最后一次去了动物支持疗法，下午交了钥匙，照了相。一群人坐在一起，和我最爱的护士聊了天。当那天下午整个病房的病人集会的时候，带我的心理医生说我要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准备要说什么，也突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说了谢谢。然后那个因食物中毒而休克，并且因为有被害妄想因此被强制住院（Unterbringung）的病人，帕士克先生，用他特有的侍从式微笑向我告别。

后来回到护士间里，我的指导者开始向我告别，我把胸牌交还给她，立刻意识到当她转身而去的时候我也将离去。其实离下班还有几分钟，想到我再也见不到那个房间，我就很丢脸地很想哭，走的时候和护士英肯和另一个很亲切的护士大妈告别，她们也被我影响的眼圈红了。走出护士间也是哭着，帕士克先生向我告别。

我本来应该在病人集会的时候，微笑并礼貌地说“alles gute, hälte durch!(一切顺利，坚持住)，稍稍流露出一丝不舍和善意。结果却变成挥泪告别在楼道里，护士英肯把我送到门口，还用哭腔对身后那个病人说，你也一切顺利！

每个病人在病房滞留的时间平均三个星期，或长，或短，根据他们身体状况的不同，服用毒品的时间和种类不同……。在很短的三个星期里，也几乎可以看到他们的改变，看着他们不断地更换着。有些人，从我来的时候就在，在我离开之前离开。有些人已经离开了，又重新出现。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各种各样的不幸，各 种各样的麻烦和值得担忧的未来。同样的话题是以不同的方式呈现的，那些悲痛的事，麻烦的事，危及和紧张，就在每天似乎千篇一律的节奏和模式里被冲淡，稀释下来。

每天同一个时间开始，很多张相同的面孔轮换地在眼前出现，开幕，谢幕，落幕。但是病人和医生们的出现却是错落的，强与弱的微妙变化和平衡。尽管这里生活的人都不是常态的，但是在这里的日子却呈现出一种生命的常态，就像罗达市医院的花园一样。

季节也在变化。最初早上起来的时候天还不亮，后来天色渐渐地亮起来，气候在变化。陡然间，夏令时开始，又遁入了黑色的早晨。有那种凛冽的清晨，有被乌云变得更黑的早晨，还有那种阳光把一切都照得透亮的温暖和清澈的早晨。有时候精神很好，有时候很疲惫，但是每一天无论如何也要顶着寒气，把自行车扛过几节台阶，完成最后一个上坡。我每天在火车上乱发地小睡15分钟，每次走到病房外的洗手间里梳头……有一次把帽子落在门外晚上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还是被一个外出的病人拣到。

戒毒病房，一个人，在三周内完成一种转变，好像是蛹化的过程。不论是变坏变好，或者中间变好突然变坏，总会有一些不同的状况出现。而每一天几乎是有无数个集会和中间的空档组成的，在这里就像是看无数个分别展开的系列剧，又彼此交织着，有两个对立的阵营，分别上演着不同的剧情。想要跟上剧情的节奏是很难的，因为１分钟的不在，就有可能落掉一些关键的剧情。一个病人的离开，一个重大的决定，一个有关病人过去重要经历的交代，都在这集会的一分钟，或者谁与谁的对话中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

一开始的时候很不适应，大脑要爆炸掉了。因为同样的名字反复不停的出现，假装过滤掉没有在听是不可能的。最后我只好给每个人起外号，并且在每周一查房的时候写下都有谁在哪个房间。因为总会有新的病人涌进来，把原来的记忆打破。

每个人都经历了一个病人的不同的侧面，而治疗小组将把这些侧面都集结起来，整合成一个，并作出决定。无论这整合的结果是否是偏狭的，是否只是出于一个群体的刻板印象，它是稳固的，是这样稳固的印象形成了稳固的生活，而在这种稳固的生活里人可以暂时离开自己复杂而破碎的生活，去想想自己。

和那些病人们一样，在这里我也做了同样的停留，被暂时稳定的固定起来，去想一些事情，让生活回归一种条理。在那忙碌的缝隙里，多余的十五分钟，可以安静地想一些事，做一些事。

也有一些收获和奇遇。比如又一次在火车站等车时，遇到一个陌生的女孩向我打招呼，我很惊讶，然后才发现她是个英国人，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在这里做教英语的实习，我们两个都很诧异对方为什么会从那么远的家乡跑到这么一个地方来。遇到一个奇怪的精神病患者，坐在花园里和我聊天，后来被我看的一本书的书名吓坏了，我很遗憾最后没有遇到他，没法向他告别。认识了可爱的卡罗琳，我们每天一起吃午饭，我想叫她长袜子皮皮和红发安妮………………

这一切，是否会随着我的离去而离去呢。

向小组成员告别！

再见了，强悍的站长大娘！希望你的病快点好，才能带起强悍的队伍。
再见了，精神科的主治大夫动物园女士！你的声音很甜美，像优雅的长颈鹿。
再见了，苛刻挑剔，总是把浑身弄得香喷喷的护士长玛丽塔护士！口头禅是“furchtbar！＂．你眉头紧锁的样子让人害怕，也很可爱。
再见了，喜欢玩笑和脱线，口齿不清的主治大夫！在查房的时候关心一下病人的手工不坏，但是不要再剧透病人正在读的书的内容了。
再见了，善良的英肯护士和长发护士大婶。因为有你们两个我才有家的感觉。
再见了，那个喜欢讲下流笑话，笑容放肆的护工。因为有你，这个大半由女人组成的群体才恢复了一些平衡。
再见了，整条手臂上都是纹身，粗壮的金发女护士！年轻时一定也是做过很多荒唐事并且很迷人的。很高兴你每次都想起我。
再见了，那个在早上集会时来自另一个病房，总是沉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的黑发眼镜大叔。
再见了，每次和人握手只伸出手掌，但是不做握手姿势的精神科秘书长女士。
再见了，大熊，矮人，笑面男，大兵，英雄，黑发眼镜女巫，老师，金发男孩，扁头，迷幻小丑，芝麻街风暴男，牛魔王，胖金属，胖鸟人女士，大男孩，芭比帅哥，金发厨子，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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