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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师父的信,写于10月8日的凌晨

(2006-10-11 02:33:56)
分类: Kritik
师父,
我给你写信。我好久没有给你写过信了,没有给你写过一封像样的信。
 
今天我得知,我奶奶突然间昏迷了,脑溢血,在抢救室观察。对老人来说,脑溢血是很严重的病,医生没有任何办法。在这个年纪,动手术是很危险的。
 
黄晨说,他和我弟弟先回来了,其他人还在医院等着。奶奶失去了意识,但身体不断地痉挛,他按住奶奶的手,费了很大力气。他说他感到很难过。我说我明白,奶奶的力气是很小的,痉挛的时候你却压不住。他说,是啊,奶奶是一个做事慢悠悠,说话声音很小的人,突然用这么大的力气,这该是多么大的消耗呀。我那时还很平静,没去多想什么,我还安慰他不要想太多,早点去睡觉。
 
我却隐约地感到,生存与否,这完全凭借老人的意志了。
 
今天发生了很多意外,我打碎了一个壶;走出门去爬山,在10分钟内被大雨淋到;晚上切菜的时候割伤了手。
 
我急急忙忙地去找创口贴,突然想起这也许是一个讯号,于是我等吃完饭,给我爸爸打了电话。我爸爸已经到家先睡了,我妈和大婶还在医院。他接电话的时候很错愕——我现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他开着手机是为了随时得到坏消息的。我大概问了几句情况,爸爸的口气稍微有些严肃,我猜他也许开始害怕了——假如不是认识他的人根本无法识别这种变化。
 
我真的没有多想什么。我的情绪非常平静,只是稍微有些担心和难过,以及隐隐感到如果有不幸发生的悲哀和惆怅。真的,这种感觉比起吵架和日常的压力,要轻松很多。我甚至还做了很多事,看一本处理婚姻问题的书,并且把它翻译在电脑上,我还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
我给一个在德国的普通朋友打电话,提起这事,我犹豫着,不知道用什么言辞来表达,她却连忙用安慰的话阻止我说下去。我才意识到,这对别人而言是一件负担,是一个人人身上都发生,所以不再想要提及的事情。它只是太平常了,平常到麻木。
 
这一天晚上,我看绝望的主妇,看蜡笔小新,就是不肯去睡。我想知道结果。我想知道她到底是在这场斗争中决定放弃,还是仍然在强烈的矛盾中;她是会完全恢复正常,还是只是勉强地支撑着活着。
 
躺在床上,我忍不住开始想这件事情。我难过,因为这件事一直也没有影响到我。
 
一个人的死亡,比起你日常必须面对的琐事,好像完全无足轻重一样。而这是我的奶奶,我小时候有很长时间和她一起度过,我和她是最亲的。
 
奶奶已经86岁了,年纪大了。我想象不到她活过90岁的样子,因为她看上去不像那种干瘦,很贪嘴,脾气有点倔犟的90岁老太太。她是那么温和,那么善解人意,她常常对我们去拜访她表示感谢,她常常对我们不常去看她表示理解。她会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生活。而现在,如果她真的死去,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她自己一直不希望在病痛的折磨中死去,拖累其他人。她最不想拖累其他人。
 
是的,不管是什么结果,一定是奶奶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果她决定留下,她又要忍受很多痛苦。但她走掉,我们都很舍不得她。可是我们的不舍是多么廉价啊,我们不舍得她,却整天忙碌于自己的生活,整天盘算着自己的时间,吝啬的不肯为一个将要面对死亡的人付出一天,两天。可如果她就这样活下来,我们又要这样的过生活了。
 
而这是必然的,我心里甚至感觉不到一点内疚。因为我年轻,仍然为生存挣扎,老去的过程是很缓慢的,可以看作静止不变,然而往往是这些东西,会发出突如其来的改变。而将来若是我老了,没有什么力气,看到我的孩子在世界里忙碌,总是忘记回头看自己一眼,大概就能体会到和奶奶一样的感觉,又心疼,又思念,而那时的感觉一定比现在想象中来的深刻。
这是人,人类,人的生活。无法跳过,无法避免。只有无奈和惆怅,一种淡淡的,无需去焦虑和紧张的不快感觉。这只是一种情怀,只有像我这样还没开学,闲来无事的人才有工夫这样细细地想。
 
我奶奶的身体是从这几年开始渐渐的微弱了。我临走前那几天,她开始头疼,医生怀疑是脑血管硬化。昏迷前一天,他们给她换了个硬一点的床,她还说要给我弟弟睡。
 
然后我想到,如果她死掉,将不会有家庭聚会了。每年五一,十一,新年,春节,将没有强制性的任务。恐怕只有老人才需要在这样的节日得到一些安慰,我们还能走路,自己寻找安慰。
 
我们自由了,但空荡荡的。
 
于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我想象,那么可爱的一个人,消失了的感觉。
 
也许我这样写信给你的时候,那边已经得到坏消息了,而我一无所知。我只是不断地在想,如果奶奶真的这次死掉,她会开心么?会终于舒一口气,放下她不肯放下的一切吗?放下她挂念的人:我弟弟已经恢复正常,准备面对以后的人生,而我和姐姐都结婚了,也正在积极完成自己的学业。……她或许会开心的,因为她就不必在以后的一年或两年里,忍受病痛的折磨了。
 
可是我又想到,她并没有完全逃脱病痛的折磨。好多年前,她的脚上就长鸡眼了,她只能穿我们不要了的旅游鞋,这会让她的脚舒服一点;她腿上的骨刺,折磨得她睡不着觉,后来治好了,但偶尔还会疼;她一到冬天就会有老年瘙痒症,全身痒的,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还有这次发病,她只是说头很疼。她每次形容这些疼痛的时候,都很轻描淡写,只是说“疼得,哎哟。。”,就没有了任何形容词。但我知道她一定很疼很疼,她一定是整天和这些疼痛打交道,所以具有了无比坚强的免疫力。
 
圣经上有一句话,说道:“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这句话听起来很古怪,却正适合用来形容老人。他们明明是最脆弱的,最不堪一击的,却忍受着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和生理上的疼痛。
 
我还想到,奶奶这最后几年是如何过的:她一直都很珍惜自己的身体,每天做操,散步,注意饮食,揉肚子。一个老人,其实没什么乐趣可言:没有事做,没有爱人陪伴,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价值所在,整个世界,都飞速地向前变化,越来越变得陌生和不可理解,若是我们,就会因此而自暴自弃,她却没有这么做。她好像并不专门地想要活下来,只是习惯性的坚持每天健康地活着,尽管如此,身体还是在不断地退化中。
 
人一定是在退化中感到死亡的真实的。去年秋天,我的身体很虚弱,天一变化,树叶落了一地,我就感到自己像蝉一样快要蜕皮死去,变得又干又冷。季节的更替每年都送走很多虚弱的生命,一个身体健硕的人绝对体会不到自己每年都在经受死亡的考验。而老人可以,他们每天都必须面对这些,他们时时都意识到生命不是永远不变的,他们应该比其他人都更珍惜,珍惜得到的和已经失去的,珍惜健康,珍惜得到的一点点快乐,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尽管生活不再美好,而最宝贵的一切不再触手可及。
 
于是,我想起我妈妈告诉我,奶奶对她说,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想韬韬,想想小菲,想想我,当时我听这句话的时候就有些感慨,她在用一种多么奇特的方式拥有我们,远远的,不带任何强迫和支配。她只要想想我们,我们就在她眼前,她就满足了。她最近这几年,一直就在牵挂中度过,否则人生本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可是终究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忍耐的,和子女的小摩擦,随着身体衰退遭遇的生活起居的问题,以及孩子和孙子们遇到的问题,无尽的牵挂,无尽的担心。
 
然而她究竟还是乐观的,在她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写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还有一句: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需惆怅近黄昏。她还经常教导我们要锻炼身体。我想,她此刻躺在病房里,心中一定很矛盾,到底要不要死去?“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们说,而我已经耽搁了太久了……但我是不是,再回去,看一看他们呢?”她一定在一个老大的梦境里,犹豫着。
终于有一天可以放下痛苦,和我爷爷相聚,她也许会感到欣慰吧。真奇怪,一个人居然能够忍受和另一半分开这么久,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每年爷爷的忌日,她都会买一束花,前几年的时候她还会眼睛红,但我从没见过她哭。现在她提起这些的时候口气淡淡的。好几年前,她早就写好遗书了。
 
我想她到底对爷爷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他们两个人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然后我想奶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从我有记忆起,她就是一个老人,一个年轻的老人,这是奶奶,具有一切奶奶的属性,她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奶奶,但毕竟也是奶奶中的一种。我从来没有机会站在一个个体的角度去了解过她,了解她的性格,她的为人,了解她如何做事。而我突然发现这一切我将不会知道了,而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好好地问问她的过去。总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每次都是一堆人,匆匆的一聚,然后大家都因为各自的事情匆匆的走掉了。几年前我也曾录过音,让奶奶讲讲她以前的事情。那个录音带找不到了,后来也没有再继续。
 
我想着奶奶如果死了,她的一切记忆,她人生中的一切画面和片断就都被带走了,好像一池水被吸干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再也无人问津。
 
而我再也没法和她拥抱,摸她稀疏的头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而如果不是想到可能发生的不幸,谁又能如此急迫又强烈地向一个老人表达自己的感情呢。
我爸爸一定也在床上辗转反侧,也许在自责,也许也突然间想到自己双亲不在的感觉,于是难以入睡;那么他就剩下他的妻子和孩子了,所有的爱,所有的悔恨都只能向下传递了。
写到这里,我已经哭得很厉害了,甚至无法停下来。
 
然而我知道,我哭得再难受,哭得嗓子都开始痛了,这种失去的痛苦也永远不会大于生存于世的痛苦,这是多么滑稽的事。
 
她的破藤椅,跟了她那么多年,也许会扔掉吧。她有一个记事本,上面写着什么东西都放在哪里。好多年前,她的记忆力开始减退的时候,她就开始有这么一个本子,我一直很好奇,也很羡慕。她的衣柜,也会被处理掉。我的父母,我姐姐和弟弟的父母,当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定很不容易,一定总能想起很多事情,而他们也一定比我们坚强。
 
你看,我有这么这么多关于奶奶的回忆,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也很少跟任何人提。——根本想不起来要提,因为在这以前,它们还没有提的价值。你看,人就是这种东西。
 
而她死后,我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多改变,因为她早已逐渐地退出了我的生活。我非常非常爱她,我却不会比我的弟弟更难受(因为他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因此这种哀痛是可以抑制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这种哀痛才显得更加完美,饱满,和美好。
 
于是总有那么一天,我们回过头,想起自己失去的亲人,像是失去了一片天空。于是隐隐地,我们才感觉到宇宙上面是一片虚无,而它在渐渐接近。
 
庆幸的是,我们离这片虚无还很遥远。
 
2006年10月8日
 
我奶奶后来死于200 6年10月10日,她放弃了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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