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女孩,生在多水的南方,她常在家旁边的江里玩耍。
她穿着新裙子蹲在江边的石头上,用一根棍子搅动小鱼小虾,它们就全都跑到别处去了,她弯腰去够,水湿了内裤和鞋子,她脱掉裤子拎着鞋子走向岸边,一个陌生的叔叔把她抱走了。
她被送上一辆汽车,最后送到人贩子那里。
人贩子没有找到好的买主,就把她带到大城市当乞丐。
她每天坐在天桥上,穿着破衣服。
不能洗澡,天气变冷了,她光着脚,双手变得很粗糙,长了冻疮。
她举着冻坏的手给人贩子看,人贩子说,就得保持这样。过几天才拿一点点菜油涂在她手上。
她浑身痒痒,想要洗澡。擦一擦吧,人贩子递给她一块毛巾,毛巾很久不洗了,是黑的。
她举着毛巾细细的看。“这里白。”人贩子指着旁边的一角。
这里没那么多讲究,不兴老洗澡,等你挣到80块钱就给你洗一次,人贩子说。
她盼着那一天快点来。她学着大一点的女孩做的,抱住每个人的腿,他们拖着她的身体往前走几步,再把她踹开,她又抱上去,这个人如果不耐烦,就会给她1块钱。
有时候她抱了好几次都没有用,累了,就只好在天桥上坐着。
有人送来麦当劳的可乐,爆米花,巧克力,放在她身边。她好奇的看着,偶尔尝两口,但很快失去了兴趣,她还是很想洗澡。
当天晚上,她回到人贩子那里,人贩子把她当天挣的钱收走了。
“你说要让我攒到80块钱的。”她小声嘟囔着,心情跌到谷底。
什么?人贩子大声说,我是说你一天攒到80块钱,你这才多少?
第二天,她又开始艰难地探索,但一天80块,太难了。
她开始去得很晚。
晚上,人就会很多,她趁着有点光亮的时候乞讨。
有一天,一个戴眼镜的人坐在她身边。他似乎有些胆怯,观察了她很久,才慢慢地接近,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玩具给她玩,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聊天。她一点都不害怕,玩具非常好玩,那个人对她像亲人一样。这个人问她的话,有些她就光听着,手里玩着玩具,偶尔回答两句。过了一会儿,戴眼镜的才徐徐地站起身来。
哎?她小声说。你有80块钱嘛?她问。
那个人迟疑了一下,你要80块钱干吗?
我有用。她想了一会儿,告诉他。
你有什么用?
她突然变得警惕,说,我不告诉你。
戴眼镜的微微一晒,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给你?80块可不是个小数目!这些钱你会自己用么,而且要这么多干嘛?他看了下表,好像要赶时间,快快地走了。
她接着玩那个玩具,玩了几下,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一个人玩似乎就是没有两个人玩有趣。
她感到身体又有点痒,她就跑去抱其他人的大腿。抱了几次只拿到两块二。
天快黑了,有点冷了。她缩在天桥的一角,卖红薯的旁边,从那里得到一点热气。
桥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是下班时间。但这些人走得很快,有的停下来买红薯,她就跑过去揪着那个人的裤腿要钱。被揪住裤腿的人本来打算停下来挑一个红薯,看到她走到自己身边,不耐烦地走了。
卖红薯的人不高兴了:去,到别处去,别跟我这儿裹乱。
她怏怏地走到天桥另外一面,刚才她呆的地方,拨棱地上的玩具,玩具被人流踩碎了。
人渐渐的稀少了,但还是比下午的人多。她坐着累了,一动不动,但偶尔还是有人往她身前的小罐子里丢钱。卖红薯的人回家了,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两个红薯。
饿了吧?吃点儿。卖红薯的人说话硬邦邦的,风却灌进他的眼睛。
她拿着红薯,盯着他的面孔看,大叔!你哭了!她大声说道。
周围的人听见小女孩的话全都转过头,眼神透着兴奋,搜寻着有什么特别的事件发生。
小孩儿别胡说!卖红薯的人严厉地说,飞快地推着红薯罐走了。
天又黑了许多,天桥下各种诱人的气味,情侣在天桥上走,挽着手。
再过一会儿,她也该走了,她低头看了看罐子里的钱,把纸钞往下塞一塞,避免它们被风吹跑了,然后把钱罐子拿在手上。远处有个人,像是向她走来,她惊讶地停住了。
好多年以后,当她想起这一刻时,心里还感到一阵激动。那是唯一的一次,一个熟悉的人向她走来,好像真的认识她似的,毫不怀疑地朝她走去,那种熟稔的感觉让她很满足。
远处的人渐渐清楚了,是那个戴眼镜的人。他像是气喘吁吁地走了很久,看见她,放慢了脚步,装作不经意地问:小姑娘,还不回家啊。他发现自己装得不像,挠着后背作为掩饰。
他弯下身子,看着她,他手上像变魔术一样拿着80块钱,塞在她的小手里。那是4张20块,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拿在手上看。
周围很黑,她高高地举着钱看,好像越高就越亮似的。
别弄丢了。他嘱咐她,拿着她的手把钱攥紧,说完就走了。
她望着那个人的背影,也转过身,跳着跑回去了。风是冷飕飕的,但是很轻快。
她高高兴兴地举着钱回到人贩子那里。人贩子很高兴,在昏暗的灯光下辨别钞票的真伪,然后把它们塞到自己的柜子里。她站在她身后。
干什么?人贩子转过身,看着小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身后。
你答应有80块钱就给我洗澡的。
嗯……人贩子应着声。心里却盘算了,如果一天80块,两天160块,三天就过300块了,这么赚下来,比白领的工资还高,他高兴得想。他可一点也舍不得把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洗没了,等过了300块一定好好善待这女孩儿,他想。
于是他大声回答说,别的小孩都三个月洗一回呢,不能光给你破例呀。别老跟着我,一边儿玩去。
她呆呆地望着人贩子从自己眼前离开。
于是,她自己走到洗水池前,沾着凉水抹在自己的头上,又把脚放到池子里面,冷水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衣服领子里面。
晚上,她做了很多梦。早上醒来的时候嘴很干,她发着重重的高烧。
人贩子照顾她,不耐烦,却也无微不至。“小祖宗,你就折腾我吧。”他说,“我这回给你洗澡。”
她病怏怏地躺了一个礼拜。她的同伴,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为了弥补她的那份,每天多在外面站三个小时。
她病好了,重新回到天桥上,仿佛瞬间长大了一样。
她不那么爱玩了,也不再盼望奇迹。她知道自己很幸运,她长得很可爱,很漂亮。伙伴里就属她拿到的钱最多。人贩子也喜欢她,他对她说,要是他娶到了老婆,就收她做他们的养女。
她只是打心底里厌恶这份工作,厌恶那些不给自己钱,甚至给自己钱的人。那些人,他们笑着走在大街上,他们去买冰棍,走在大街上吃东西,他们从那头的超市抬回来好多好多的东西。他们一定有很多钱,他们每天拿在手里的钱,比人贩子柜子里装的所有的钱都多。那些男人,大腹便便的,或者装扮时髦的男人,他们手里挽着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她们被包裹在散发着高级塑料味的皮衣,羽绒衣,毛皮大衣里。她们的身上飘着一股难闻的香味。
他们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不知道要去干嘛。在上下班高峰期,那些皮鞋会踩翻她收钱的小盒子,她去把它们扶正,他们又踩到她的手。踩到她的手的人会露出啧啧声,好像她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打心底厌恶他们。他们把钱丢在自己的小盒子里,甚至都不敢看她。他们有的对她露出谄媚讨好的微笑,有的丢给她钱,得意地朝着自己的女朋友微笑。
他们来了走了,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的满腹心事,失魂落魄,她都看出来了。这些人每天都能洗澡,每天都能走来走去,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一次,戴眼镜的人走在天桥上。他朝她走过去,好像路过,又像是专门来找她。小姑娘,你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他笑呵呵地问,表情很幸福。
她看着他,想了一会儿。然而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一种紧张的情绪在升腾。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很亲切,又非常遥远,他的笑容很轻松。她仿佛想起来似的点点头,他却在看别处:远方,有一群人拿着酒瓶笑着向他走来,拍他的肩膀,叫他走了。他也冲着他们笑着,却蹲了下来,仔仔细细地问她话。她紧闭了嘴巴。
戴眼镜的人被身边的人推得摇摇晃晃,逐渐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小女孩别过头,看向天桥的另一面,那些晃动的身影,每一个都是陌生的。
偶尔有和她一样身高的女孩子走过天桥,她穿着鲜艳的新衣服,左手拿着气球,右手拿着棒棒糖,女孩子握着棒棒糖,另一只手被身边高大的人牢牢抓住。女孩子一面走,一面要用另一只手咬棒棒糖,走得太急,总是咬不到,杵在脸上。
她看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两声。妈妈和那女孩子走远了,她又坐下来,她想她比那小女孩好看,但是她比自己白,比自己嫩。如果她的皮肤像这个小女孩一样白一样嫩,她穿上那身衣服一定比她好看。
她有时候故意控制自己不想这些,她恶狠狠地冲每个人笑,希望他们有一天能跌倒粪坑里,和自己一样脏,一样冷,一样浑身痒痒的,皮肤干燥粗糙。
有些中年女人,尝试把自己的同情交给她,她们蹲下来问:小姑娘,你多大啦,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她紧闭着嘴,别过头去,或是死死地盯着他们。这些中年女人终于失去了耐性,离开了,有的临走时还忍不住几句牢骚。
年复一年,她渐渐长大了。那年她14岁,晚上回家,人贩子把她叫来,郑重地给她梳辫子,像是有心事。
一个辫子梳好了。人贩子把她的脸别过来,确认那根辫子梳得正不正。他端详了一会儿,问:“你听我说:有个村子里的好人家,想找个媳妇。你,想不想去呀?”
他又说:“这事儿我只告诉你,还没和别人提过。对方是个跛子,稍微穷点,但是正经人家,人长得也过得去。”
“到那里可以洗澡了吧?”她仍旧抱着那个念头。
“小丫头!你还记恨我哪?”人贩子打她的头,“也不兴天天洗,不过比这里强。”他说着,接着编另一个辫子,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陷入一片宁静。
女孩听着,心里得意了一阵。两人都不说话了,一阵沉默。“那你呢?”
“继续攒钱呗。”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吧,我去。”
那是一个新的世界,可以让她离开这里,虽然她从没想过卖掉了自己,到底会为自己带来什么。她不知道,新婚第一夜对她意味着什么,什么叫被丈夫痛打,会怎样被公婆催着做活。
她只是想,一定是人贩子拐不到新的小姑娘了拿来卖了;她想,一定是别的姑娘没她长得漂亮,卖不到这样的好价钱,她心里一阵得意。又想着,也许是她年纪大了,人贩子不想要她了,又是一阵沮丧。
第二天她洗了澡,换了一套朴素的衣服,在她眼中这衣服称得上是美的,等着别的人贩子接她坐火车。
那一天很长很长。
她给其他伙伴做了饭,洗了衣服,买了菜。人贩子蹲在水池旁抽烟,穿的和平常一样。
可时间还是过得很慢,她感到有些无聊,走到大街上。不自觉地,她又走在那个天桥上,桥上的角落被新的乞丐占据着。虽然她没见过,但她知道这是取代她的人,这一定是人贩子们之间打好招呼的。
她第一次站在一个观察者的角度,细细地打量那个人。
那个人躺在地上,半条腿没有了,躬着背,头挨着地面,不断地给所有人磕头。她虽然长得很矮,站在那个人面前却显得无比高大。
她就那么一直站着,逼得那个人想要赶她走,像最开始那个卖红薯的人。她马上离开了。
刚走了几步,突然她回过头,带着恶意地,从兜里摸出钱,旧旧的,一张10块,一张1块的,是人贩子让她带在身边的。
她想了一下,拿出那10块钱,塞到那个人的小纸盒里。
断了腿的人看到钱,连声道谢。然后看着她,那目光带着怀疑,又有些轻蔑。
她冲他笑了笑,转过身,浑身哆嗦了一下。她心里一阵难受,头脑中努力回想着,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这般难受。这是她第一次,站在一个施舍者的位置看待自己。看待作为施舍者的自己,和乞讨者的自己。她本以为自己会解脱,却涌起一阵难过。
她带着施舍的心情把这钱丢出去,她的心是紧张慌乱的,她也像她曾鄙视的路人一样,不敢看那乞丐的眼睛。她把自己的同情交给别人,交给一个陌生人,虽说是恶意的同情,她却害怕这种同情不被接受。然而她清楚,她的同情一定不会接受,它只能用来自娱自乐,——像她对待那些路人一样,这个断了腿的乞丐也会同样藐视她的同情。
她看着眼前这个断腿的乞丐,又像是在看过去的自己。他是可怜的,卑微的,甚至有点可笑的。她穿着干净的衣服看着他,丝毫体会不到他忍受着肮脏和劳累的疼痛。昨天她也是这样肮脏着的,此刻她却感觉不到这种肮脏了。
这个断腿的乞丐,尽管是新来的,却好像一处不起眼的风景,矗立在破旧的天桥上,因为已经立得太久了,与那天桥融为一体了,没有人在意。又有谁知道他在看着他们,恨着他们,渴望从他们的钱袋里吸出钱来倒在自己的小碗里呢。
他在那里不断地磕头,磕了很久。她知道那每一下有多疼,多累,回到家里这种酸痛又会怎样蔓延到全身,让人几乎睡不着觉。即使如此,那些经过的人,甚至不会抬起眼睛,皱一皱眉,顶多会觉得奇怪:“他这样,不累么?”现在,连她自己也开始这么想了。
又一次,她转过身蹲下,从无数硬币底下里抽出那张旧旧的纸币(它已经被迅速塞到其他硬币下面去了),迅速地跑开了。
断腿的乞丐很生气,停止了磕头,追起来要打她,但苦于行动不便,大声地叫骂,想用这样的口气把她吓回来。声音穿透人流的噪杂,自然地削弱了。路边的人只回头望着乞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接着向前走去。小女孩却已经下了天桥,消失在小贩的叫卖声中。
晚上,她躺在火车车厢的座位上,感到自己很干净。她的眼圈是红的——站台上,她扶着玻璃窗对窗外的人贩子淌下眼泪——,但泪水流过脸颊,很快就干了,未来的一切都是新的。对面的乘客打开窗户,风就灌进来,带着植物的清香,这风也是干净的。她满意地合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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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和二厨争论到底应该把钱给哪一种乞丐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