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着用平常的语言
——读何小竹诗集《6个动词,或苹果》
马策
在"非非主义"盛行时期,何小竹有过一个"巫术诗"、超现实主义的写作阶段。比如,收在本集中的《葬礼上看见乌鸦的安》、《葬礼上看见那只红公鸡的安》、《梦见苹果和鱼的安》等大致可以看作是那一阶段的代表作。这些作品明显地传递出某种幻想、神话、经验遗产的文化史气息,实际上依然属于隐喻的艺术模式。到最近几年,何小竹背叛了原来的诗歌风格,近乎冒险地将写作推进到"非诗性"的极限之境,置之死地而后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减法"的写作,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诗的基本元素和一切关于意义、诗意的诉求。这种"非诗性",当然部分地可以通过"非非"理论的"超语义"和杨黎的"废话"说获得解释;其实----正如他的《我试着用平常的语言》这首诗所透露的,平常的语言也决定了他的"非诗性"写作实践。
毫无疑问,诗歌是诗人独特经验模式的形象化语言再现。当诗人的经验以愿望为限度,语言势必寻求它所再现的与现实事境之间的相似性,它直接通向一个隐喻的空间,在那里,诗的基本运作修辞、象征、升华等等大有作为。这是诗歌的神话类型。当诗人的经验倾向于以现实为限度,语言则主动寻求它所再现的与真实事境之间的确切性,这可以称之为诗歌的世俗类型,它放弃了诗歌承当意义的重负,要求获得另一种话语权利:比如,为日常生活中的可能状态进行陈述和呈现,它将发现新的诗歌元素,发明新的语言形式。何小竹的诗自然属于这种世俗类型。两种类型其实代表了打量世界的目光的两极。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重要的是世界就是这样的,而不是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似乎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他更看重"世界就是这样的"这么一种世俗权利。坚持"世界应该是这样的",容易激发人们改造世界的愿望,相反,坚持"世界就这样的",则容易引发人们认同真实世界的信心。何小竹打量世界的目光是平民的、友好的、世俗的,也是谦卑的,因为他丝毫不扭捏作态,更因为他使用平常的语言说话。所谓平常的语言,在他的诗中,体现为简单、具体、直接、洁净的表达力度,有着坦率、真诚、精确的诗歌品质。
翻开诗集的第一页,《刘华忠,读到这首诗请你马上给我回信》。当我们面对这首诗的时候,事实上所有的解释都变得多余。记得何小竹在一篇文章中说过,他有一个名叫乌家学的表弟,一位文化程度不高、与诗歌无涉的普通读者,乌家学说这首诗我也读懂了,不就是写接头嘛。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和那篇文章的时候,的确吃了一惊,一种新的诗歌观念袭击了我。类似的袭击还来自下列诗歌,《不是一头牛,而是一群牛》、《这是谁家的牛》、《背后站了一匹马》、《桃花在城外开放》等等,以及去年在橡皮文学网上读到的他新写的大部分诗歌。我试着理解,何小竹的这类诗歌,专注于表达个人的心灵和普通观念之间的关系(那种处于隐蔽状态的关系),以及个人在沉默状态中的内心独白(不是公共说词)。换句话说,他坚持发现我们不经意间错过的毫无诗意的经验模式,或者说,他为我们重申了一种人们共通的但并未意识到的经验模式,他把它呈现出来并归还给我们----所以,也不妨干脆这样说,何小竹事实上已经改变了经验者的经验模式。他的诗基本上属于发现之诗,新的题材、新的语言状态被他重新发现乃至被他发明了。
发现固然有赖于诗人的敏感。但是怎样将这种发现转换成诗呢?这即是一个发明的过程。我认为何小竹充分使用了一种在场的语言。现实生活中的语言表达依赖于形式逻辑,它必须说出"有"----必须便于说明、交流,富有条理,继而获得意义。而诗歌语言的虚构性,在于它呈现出"无"----它无用、非工具性、非实在性,拒绝导向意义,但必须导入某种状态。这个状态就是事境的充分在场。反过来说,也只有事境在场才能使语言获得虚构性。从知识的角度看,语言的形式逻辑属于科学、理性知识范畴,而虚拟语言则属于"有场景性知识"范畴,后者是随在场即"此在"而变化的经验性知识,具有不确定性。这个不确定性,在何小竹那里是依赖于他的钟表一样的内心节奏、他对称于事境的完美的感性结构来确定的。不错,这个感性结构就是诗,而且是来自真实世界的精确之诗。在这一点上,何小竹甚至以"形式主义者"自称。
何小竹"试着用平常的语言"写诗,我也就试着做一个类似他的表弟乌家学那样的普通读者来读诗。因为我也写诗并时不时涉及诗歌评论,所以格外保持一份对诗歌"误读"的警惕之心。"约翰逊博士的《格雷生平》中有一句话,它很可以写在那些够不上称为图书室却摆满了书籍以供私人阅读的房间里:'……我很高兴与普通读者们意见一致;因为,在所有那些微妙的高论和鸿博的教条之后,诗坛的荣誉桂冠,最终还得取决于未经文学偏见污染的读者们的常识。'"这是伍尔芙论文集《普通读者》自序中的第一句话,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想,何小竹选择了平常的语言,其实也就选择了从诗歌写作的中心后退,这不仅仅是一种谦卑的身姿,更主要的是从中心地带撤出,方能看得更宽更远、看出整个地理区域的全貌----这几乎是个蹩脚的物理学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何小竹已经站在一个非常从容的位置上,他拓展了诗歌语言的边界,坚定地改写了我们时代新诗观念的地图。
的确可以这样说,在何小竹的眼中装着一个未被文学偏见污染并有着完美的感性结构的元世界,他运用饱含元语言特质的平常语言把它说了出来。他泄露了一个时代的诗歌秘密。在一个技术复杂化和物质日益泛滥的时代,为什么诗歌不能单纯一点呢?为什么不能求助于诗歌,帮助我们恢复那些已经丧失殆尽的单纯地按照真实世界的本来面目接受真实世界的能力呢?假如诗歌还有可能是一种否定的语言,假如诗歌还有可能运用简单、直接的力量表达此在,那么何小竹的写作实践理应获得感激:因为他提示了诗歌作为时代的、历史的差异性语言的另一种努力方向。
2002,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