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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章(小说)

(2013-11-23 11:0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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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分类: 文萃

       像章(小说)(旧作,刊登于1981年的《百花洲》)

       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一件费人思索的小事,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后怕,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可庆幸的是毕竟已成了历史。
       那是个酷暑天,可热了,一丝儿风也没有,柔丝般的柳树条像失恋姑娘的长辫,文静而闷闷不乐地垂落着。屋顶瓦脊刚染上一层金黄色的晨光,远处有只知了已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吱——吱”欢叫起来了。
       小明三口两口吃完早饭,性急地穿上妈妈昨晚刚缝好的薄纱短袖衬衣——嗬,真薄!那一个个小眼儿,都能透过风呢。又软又轻飘,今天穿真舒服。小明的衣服几乎都是妈妈做的,这既是由于经济原因,更是因为孤母独子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妈妈的手可巧了,衬衣、长裤、毛衣、棉袄,什么样式的都会做。你看此刻小明穿的这件飘柔滑爽的新衬衣多合身,他美着呢。瞧瞧这里,摸摸那里,又习惯地往左胸前看看——呀!他发觉像章没戴,这可不能忘了啊!他忙走到衣橱前。谁都知道小明特别喜欢像章,不管什么时候,他胸前衣服上总佩戴着一枚,而且每天都换新的,他自己说他有一百多枚像章哩。
       “明儿,今天别戴了吧!”妈妈正在收拾碗筷,随口说着,“这衣服薄,不结实,跟纱布一样,像章别针要勾坏的。”
       “嗯?那怎么行?我还要参加红小兵哪!”
       “就这一天嘛,没关系的。明天妈给你换那件翻领衫。”
       “不!妈,他们会骂我的。”小明扭过头,一双略显忧愁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嘴上说完了,心里头还嘀咕呢,妈妈今天怎么了,衣服薄,我当心点就是了,像章怎么能不戴呢?
       妈妈看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心里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楚。再讲什么呢?她无可奈何地沉默了。
       小明从抽屉里端出一只手绢大小的非常精致的纸盒,小心地捧出别满像章的五块花花绿绿的小手帕,铺在床上。哟!像珠宝般的像章金灿灿的,红光闪闪,圆的、方的、长的、菱形的、五角星形的、梅花形的,一排排整整齐齐,真不少哇!再看质料,有金属的,有塑料的,有有机玻璃的,有瓷的,五光十色,各自炫耀着独特的色泽,真是烁烁光辉,满目琳琅,有一枚竟有茶杯口那么大呢!小明虔诚地看着像章上微笑的毛主席,长长的眼睫毛许久才眨动一下。他仿佛在赞赏艺术珍品,又像是沉湎于最幸福的时光,瞧,他多专注啊,忘了周围的一切,全身心似乎都进入默默的祈祷。妈妈说过,好心人会有好报的,等着吧,总有一天的!他神往着什么呢?像他这样的年纪又能想到些什么呢?也许他想着自己成了一名毛主席的红小兵,或许他想着爸爸哪一天回家来时的情景……此刻他是幸福的,你看他正笑哩!
       “明儿,该去上学了!”妈妈倒掉洗碗水,叫唤他了。
       每当这些光艳瑰丽的像章铺在床上时,小明总是忘了时间,他可以痴然地一坐半个小时,仔细地从这一枚端详到那一枚,可现在不行。他转回了心神,眼光迅速地在缤纷的光彩中扫视——嗯,今天就戴这枚。他从“葵花向阳”手帕上取下一枚“毛主席去安源”的白瓷像章,恭恭敬敬别到左胸前薄纱衬衣上,然后又小心地把其他的像章一层一层放回盒子里,动作娴雅得像个小姑娘。“妈,我上学去了!”
       妈妈走过来,以母亲特有的细腻的慈爱帮他拉直衣服,又掖平略翘的衣领角,“放了学,早点回来,不要去惹别人。听到吗?”听得出来,充满母爱的语调中隐隐有一种忧伤的情感。
       才十一岁的小明似乎理解妈妈的心情,也许是生活中的忧患使他有点早熟,他过早懂得了爱和恨。他像温顺的小羊羔偎依在母亲的身边,眼光凄淡而十分听话地看着妈妈,声音喑哑地说:“妈,我知道了,一放学我就回来,你不要担心的。回来后我就去买饭菜,在家等着你回来一起吃饭。妈妈,好吗?”
       妈妈抚摩着小明的头发,多懂事的孩子啊!这是她的骨肉,是她生活的唯一慰藉,也是她精神上可怜的寄托。
       “课本都放好了吗?好好听老师讲课,不要贪玩,啊?路上走慢点,别跑!——去吧。”
       正是上班时候,路上人很多,背着书包的小朋友三五成群,嬉嬉闹闹,但没有和小明作伴的。小明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默默走去。
       天空碧蓝碧蓝的,看不见一朵云彩,它们都躲哪去了?知了得意洋洋地叫得好欢,这些小东西,偏喜欢闷热的天气,也不喘口气歇一歇,快下来看我的像章吧!嗯?知道了?瞧那个神气样!他时而低头瞅瞅胸前的像章,跳上几步,像章也一荡一荡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多耀眼啊!
       那时候上课很枯燥,没几个专心听讲的,老师也不愿负什么责,愿听的听,听不进的就算,各年级的课本翻来翻去都是一样的内容,根本没什么浅深顺序。小明倒总是很端正地坐着,但谁知道能学到多少。
       那天最后一节是政治课,下课时,郑老师捧出了一盒像章,这是从学生们的书本费中扣钱买的,在那时候,这是最为必要的财政支出了。郑老师郑重地给学生们一一发完,提着空盒走了。孩子们你争我夺地抢着看新鲜,有几个又摸出几枚像章互相搞起了交换。
       小明是不参与这些的,他匆匆背起书包,离了座位,在乱哄哄的孩子群里往外挤。不料——真是不巧,但这实在是谁也没法预料的事——嗞啦一声,胸前的像章挂住了谁的书包带,薄薄的衬衣给撕开一个口子,紧接着当啷一响,白瓷像章掉到了地上,碎裂成三瓣。嚷嚷声霎时静寂了,不过也只有两秒钟,二十多个孩子呼地围了过来。
       “谁砸的?”
       “是他!我看见的。哼,小右派!”
       “反动!反动!你对毛主席什么态度?”
       “挤掉的?挤掉的也有罪!”
       “快低头,请罪!”
       “请罪,快!”
       二十来张小嘴激愤地吵嚷着。
       小明呆了,木愣愣地站在那儿,事情竟是这么突然。他望着黑板上方毛主席慈祥的画像,什么都来不及想,扑通跪倒了。
       “把头低下!再低点!”
       “真坏,跟他爸爸一样坏!”
       一巴掌从后面推来,不知谁的拳头也落到了他的脊背上,还好,小孩的拳头不算疼。他不哼不动,跪着——不,也可说是趴在了地上,额头几乎蹭着水泥地。
       他来到世上十多年,只觉得一年比一年不好过。他的记忆里没有关于父亲的任何印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虽然他爸爸被送去劳改时他已出生,但还不满半岁的婴儿又怎么记得住爸爸的模样?一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歧视他,瞧不起他,还敢骂他,慢慢地,他从母亲的眼泪里,从老师的说教中,似乎懂得了。他与小朋友们疏远了,再也没有了欢笑。他爱母亲,相信母亲是个好人,他也觉得,世界上惟有母亲爱抚他。他恨父亲,觉得自己和母亲那么多的痛苦全是他父亲带来的。但他母亲从来不对他讲父亲的事,有一次他问急了,妈妈把他搂在怀里哭了,很长时间后才缓缓地说:“明儿,以后不要再问你爸爸了。他和你妈妈是一样的人,他也爱你,只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你听懂了吗?明儿!”小明并没听懂,不过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向妈妈提起过父亲。
       “喂,小右派!你知道你今天犯了什么罪?”几个孩子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他一声不吭,像个罪犯,低头站着。
       “真反动……”
       “……还想参加红小兵哪!”
       “就这样,便宜他了。小坏蛋,给他点厉害!”
       “刚发的像章呢?戴上!”
       一片叽叽喳喳的呵斥声。小明机械地从裤袋里摸出像章,往衣服上扎。他现在只有挨骂听训的权利。
       “还想摔吗?这么薄的衣服!”
       “哎!听我说!”一个平日好打架的黑皮男孩像发布命令似地喊起来。“叫他把像章别到胸脯上,这样就算他赎了罪,表示了忠心,你们说好不好啊?”
       “好啊!”“好!”“对!应该这样!”“他老说自己很忠的呢。”……
       孩子们咋呼着,有几个因为这个新点子好像要狂欢了。
       小明迟疑了,瘦狭的双肩微微地颤动,嘴唇抖动着,他想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我没听错吧?肉体上能……能戴吗?
       “怕疼?这是给你的赎罪机会,你不戴上,今天不让你回去。”黑皮男孩更狂了,俨然是此时的审判官。
       一般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会委屈而害怕地大哭起来,小明却哭不出来。他的眼神游移不定,不知该往哪边看。多年的孤独和冷遇,世人的歧视嘲弄,把这个少年人的自我意志逼成了钢,一颗本该朝气蓬勃的心被挤压成了硬核桃,承受着远超过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重负。他太惯于忍耐了,他能忍受一切。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是右派的儿子。好像他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挨无止境的骂,就是为了承担这个世界上的一部分罪责,或者是来忍受,忍受本不属于他的屈辱。十一年来他已经忍受了那么多,现在他又要作一次新的忍受了。
       游移的眼神终于定住在一个方向,他又跪倒了,对着毛主席像磕了三个头,然后慢慢站起来,两手哆嗦着一个一个解开衣扣,撩起左边的衣襟。这是一个正常少年人的胸脯,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白嫩的皮肤,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留下伤痕,两排肋骨明显地凸鼓着。
       他没有再犹豫,他不是亵渎了圣明、犯了弥天大错吗?只有这样了,赎罪,要赎罪!他咬了下牙齿,左手捏住心房偏上一点的嫩薄的皮层,右手像章上的针尖便摇颤着扎了进去……血,一滴血顺着针尖渗了出来,他的嘴角猛一下抽搐,两只手同时抖动了,血被右手食指沾去了一半。周围是那样静,他抬起迷茫的眼睛看着旁边跟他一般大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竟也是默默地瞪眼看着他,靠后边的一个惊恐地用手捂住嘴。没有一点声音。针尖在皮下蠕动,噬咬着肉体,更仿佛刺着了心。他把下唇咬得紧紧的,不知是由于热还是冷,额角上沁出细密的汗。带血的针尖在相隔半公分处又露了出来,血也随着针尖流出皮外,滴到像章上,然后沿着像章金黄色的侧边往下滚。点染了血的像章此时红得越发鲜艳了。心脏怦怦地搏跳,力量比平时增强了许多,像章也有节奏地一颤一颤。多伟大的赎罪,多庄严的忠诚,带着血的啊!他好像登攀了一座陡峭的山峰,疲乏地站在胜利的顶端,脸色苍白,爆出一颗颗、一串串的汗珠。眼眸中失去了光华,但在瞳仁的最深处,仿佛有一种异常的几乎癫狂的兴奋,少年人的全部激情皆集于此了。
       一双纤小的手终于痉挛地离开了像章,离开了自己温热而瘦弱的胸脯。
       孩子们中有了些骚动,惊讶、讥嘲、惶恐、痴呆,什么表情都有,但没一个说话的。
       小明弯腰从地上捡起碎成三瓣的白瓷像章,捧在手心里,头仍然低着,看也不看旁边的人,慢慢挪移脚步朝门口走去。白纱衬衣后面清楚地映现出一枚红色的圆圆的像章,殷红的血从像章一直透到衣服外,红了一片。四周仍是一片沉默,往日的喧闹此刻消逝殆尽。忽然小明捂紧衣服,像一阵旋风在窒闷的空气中冲刺。他跑了,跑出了教室,跑出了校门。
       小明的妈妈是小学教师,她上完课回来,不见儿子。她到食堂买来了饭菜,还是不见小明。妈妈把饭菜搁在一边,拿出课本,准备下午的课。几年来,她和小明总是一块儿吃饭的啊。
       屋门猛地被撞开了,小明气喘吁吁、跌跌冲冲地跑进屋里,妈妈赶忙扶住他。
       “你怎么了?跟谁打架了?这——衣服都撕破了,还有血呀!啊——你……你怎么不说话?明儿!明儿!你神色也不对,这到底怎么了?啊……”
       小明摊开握着碎像章的右手,左手撩开了衣襟——
       “啊!你这是……明儿!啊!我的明儿……你这是为什么呀!”妈妈发疯般地哭喊着,把小明紧紧抱了过来。
       小明的脸上没有血色,只有流淌的汗污,眼睛半开半闭。他累了,身体累乏了,精神也疲倦了。啊,这是自己的家呀!这是妈妈,这是唯一爱我的人啊。妈妈!妈妈!妈妈!他想笑,对着自己最信赖、最亲爱的妈妈笑一笑,但眼眶里涌出的是泪,他哭了,瘦小的身躯在母亲的怀抱里蜷缩着,猛烈地抽动。他还从来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
       “妈妈,我疼啊……我疼啊,妈妈!”小小的胸腔发出憋了很久的令人心颤的呼叫。
       妈妈取下小明胸脯上的像章,白嫩的皮肤留下两个暗红色的小血点。眼泪簌簌地往下滴,滴在小明的脸上,又溶和了小明的泪珠嗒嗒滚落到地,湿了一滩。
       正是中午时分,赤日炎炎,更加闷热了,大地母亲的胸膛在骄阳的炙烤下快要炸裂。风仍旧一丝儿也没有,惟有知了叫得很欢。“知——了,知——了……”你知道了什么呢?
(旧作,刊登于1981年的《百花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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