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章(小说)(旧作,刊登于1981年的《百花洲》)
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一件费人思索的小事,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后怕,但它确确实实发生了,可庆幸的是毕竟已成了历史。
那是个酷暑天,可热了,一丝儿风也没有,柔丝般的柳树条像失恋姑娘的长辫,文静而闷闷不乐地垂落着。屋顶瓦脊刚染上一层金黄色的晨光,远处有只知了已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吱——吱”欢叫起来了。
小明三口两口吃完早饭,性急地穿上妈妈昨晚刚缝好的薄纱短袖衬衣——嗬,真薄!那一个个小眼儿,都能透过风呢。又软又轻飘,今天穿真舒服。小明的衣服几乎都是妈妈做的,这既是由于经济原因,更是因为孤母独子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妈妈的手可巧了,衬衣、长裤、毛衣、棉袄,什么样式的都会做。你看此刻小明穿的这件飘柔滑爽的新衬衣多合身,他美着呢。瞧瞧这里,摸摸那里,又习惯地往左胸前看看——呀!他发觉像章没戴,这可不能忘了啊!他忙走到衣橱前。谁都知道小明特别喜欢像章,不管什么时候,他胸前衣服上总佩戴着一枚,而且每天都换新的,他自己说他有一百多枚像章哩。
“明儿,今天别戴了吧!”妈妈正在收拾碗筷,随口说着,“这衣服薄,不结实,跟纱布一样,像章别针要勾坏的。”
“嗯?那怎么行?我还要参加红小兵哪!”
“就这一天嘛,没关系的。明天妈给你换那件翻领衫。”
“不!妈,他们会骂我的。”小明扭过头,一双略显忧愁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嘴上说完了,心里头还嘀咕呢,妈妈今天怎么了,衣服薄,我当心点就是了,像章怎么能不戴呢?
妈妈看着天真无邪的孩子,心里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楚。再讲什么呢?她无可奈何地沉默了。
小明从抽屉里端出一只手绢大小的非常精致的纸盒,小心地捧出别满像章的五块花花绿绿的小手帕,铺在床上。哟!像珠宝般的像章金灿灿的,红光闪闪,圆的、方的、长的、菱形的、五角星形的、梅花形的,一排排整整齐齐,真不少哇!再看质料,有金属的,有塑料的,有有机玻璃的,有瓷的,五光十色,各自炫耀着独特的色泽,真是烁烁光辉,满目琳琅,有一枚竟有茶杯口那么大呢!小明虔诚地看着像章上微笑的毛主席,长长的眼睫毛许久才眨动一下。他仿佛在赞赏艺术珍品,又像是沉湎于最幸福的时光,瞧,他多专注啊,忘了周围的一切,全身心似乎都进入默默的祈祷。妈妈说过,好心人会有好报的,等着吧,总有一天的!他神往着什么呢?像他这样的年纪又能想到些什么呢?也许他想着自己成了一名毛主席的红小兵,或许他想着爸爸哪一天回家来时的情景……此刻他是幸福的,你看他正笑哩!
“明儿,该去上学了!”妈妈倒掉洗碗水,叫唤他了。
每当这些光艳瑰丽的像章铺在床上时,小明总是忘了时间,他可以痴然地一坐半个小时,仔细地从这一枚端详到那一枚,可现在不行。他转回了心神,眼光迅速地在缤纷的光彩中扫视——嗯,今天就戴这枚。他从“葵花向阳”手帕上取下一枚“毛主席去安源”的白瓷像章,恭恭敬敬别到左胸前薄纱衬衣上,然后又小心地把其他的像章一层一层放回盒子里,动作娴雅得像个小姑娘。“妈,我上学去了!”
妈妈走过来,以母亲特有的细腻的慈爱帮他拉直衣服,又掖平略翘的衣领角,“放了学,早点回来,不要去惹别人。听到吗?”听得出来,充满母爱的语调中隐隐有一种忧伤的情感。
才十一岁的小明似乎理解妈妈的心情,也许是生活中的忧患使他有点早熟,他过早懂得了爱和恨。他像温顺的小羊羔偎依在母亲的身边,眼光凄淡而十分听话地看着妈妈,声音喑哑地说:“妈,我知道了,一放学我就回来,你不要担心的。回来后我就去买饭菜,在家等着你回来一起吃饭。妈妈,好吗?”
妈妈抚摩着小明的头发,多懂事的孩子啊!这是她的骨肉,是她生活的唯一慰藉,也是她精神上可怜的寄托。
“课本都放好了吗?好好听老师讲课,不要贪玩,啊?路上走慢点,别跑!——去吧。”
正是上班时候,路上人很多,背着书包的小朋友三五成群,嬉嬉闹闹,但没有和小明作伴的。小明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默默走去。
天空碧蓝碧蓝的,看不见一朵云彩,它们都躲哪去了?知了得意洋洋地叫得好欢,这些小东西,偏喜欢闷热的天气,也不喘口气歇一歇,快下来看我的像章吧!嗯?知道了?瞧那个神气样!他时而低头瞅瞅胸前的像章,跳上几步,像章也一荡一荡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多耀眼啊!
那时候上课很枯燥,没几个专心听讲的,老师也不愿负什么责,愿听的听,听不进的就算,各年级的课本翻来翻去都是一样的内容,根本没什么浅深顺序。小明倒总是很端正地坐着,但谁知道能学到多少。
那天最后一节是政治课,下课时,郑老师捧出了一盒像章,这是从学生们的书本费中扣钱买的,在那时候,这是最为必要的财政支出了。郑老师郑重地给学生们一一发完,提着空盒走了。孩子们你争我夺地抢着看新鲜,有几个又摸出几枚像章互相搞起了交换。
小明是不参与这些的,他匆匆背起书包,离了座位,在乱哄哄的孩子群里往外挤。不料——真是不巧,但这实在是谁也没法预料的事——嗞啦一声,胸前的像章挂住了谁的书包带,薄薄的衬衣给撕开一个口子,紧接着当啷一响,白瓷像章掉到了地上,碎裂成三瓣。嚷嚷声霎时静寂了,不过也只有两秒钟,二十多个孩子呼地围了过来。
“谁砸的?”
“是他!我看见的。哼,小右派!”
“反动!反动!你对毛主席什么态度?”
“挤掉的?挤掉的也有罪!”
“快低头,请罪!”
“请罪,快!”
二十来张小嘴激愤地吵嚷着。
小明呆了,木愣愣地站在那儿,事情竟是这么突然。他望着黑板上方毛主席慈祥的画像,什么都来不及想,扑通跪倒了。
“把头低下!再低点!”
“真坏,跟他爸爸一样坏!”
一巴掌从后面推来,不知谁的拳头也落到了他的脊背上,还好,小孩的拳头不算疼。他不哼不动,跪着——不,也可说是趴在了地上,额头几乎蹭着水泥地。
他来到世上十多年,只觉得一年比一年不好过。他的记忆里没有关于父亲的任何印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虽然他爸爸被送去劳改时他已出生,但还不满半岁的婴儿又怎么记得住爸爸的模样?一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歧视他,瞧不起他,还敢骂他,慢慢地,他从母亲的眼泪里,从老师的说教中,似乎懂得了。他与小朋友们疏远了,再也没有了欢笑。他爱母亲,相信母亲是个好人,他也觉得,世界上惟有母亲爱抚他。他恨父亲,觉得自己和母亲那么多的痛苦全是他父亲带来的。但他母亲从来不对他讲父亲的事,有一次他问急了,妈妈把他搂在怀里哭了,很长时间后才缓缓地说:“明儿,以后不要再问你爸爸了。他和你妈妈是一样的人,他也爱你,只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你听懂了吗?明儿!”小明并没听懂,不过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向妈妈提起过父亲。
“喂,小右派!你知道你今天犯了什么罪?”几个孩子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他一声不吭,像个罪犯,低头站着。
“真反动……”
“……还想参加红小兵哪!”
“就这样,便宜他了。小坏蛋,给他点厉害!”
“刚发的像章呢?戴上!”
一片叽叽喳喳的呵斥声。小明机械地从裤袋里摸出像章,往衣服上扎。他现在只有挨骂听训的权利。
“还想摔吗?这么薄的衣服!”
“哎!听我说!”一个平日好打架的黑皮男孩像发布命令似地喊起来。“叫他把像章别到胸脯上,这样就算他赎了罪,表示了忠心,你们说好不好啊?”
“好啊!”“好!”“对!应该这样!”“他老说自己很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