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一个清晨,我早早背上旅行包出门,乘上轻轨,又下车出站,在明朗的秋色里穿过虹口公园。蓦地,斜横里走来个人叫了我,我转过头,一张既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我一阵惊喜,没有迟疑,脱口而出立即叫了她的名字,然后是握手,相视而笑。由此,拉开了我们老战友大聚会的序幕。
走上停在公园门口的大巴,一阵呼名唤姓的热语欢声扑面而来,一张张满溢笑意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我来不及向后面的打招呼,只顾得及和身边人对视一下,然后即刻互相叫出名字,握一下手,哈哈一笑。车厢里已坐了大半车的人,我握一次手往里走一步,一声声地两两相呼着名字,这些熟悉而又变化极大的老战友啊!还好,基本都一下就认出了,只有两个我愣愣着怎么也想不起,无法叫出名字,只能不好意思地暂且先走进去再说。正好后座都是我们一帮熟兄弟,顿时一阵的欢欢笑笑。
因为上海人多,所以包了辆车集体去,故而在车上即开始了互相的问长问短,打听这个询问那个,一路话没停过。由于我几乎一直没在战友群中露过脸,被问的也就多些。毕竟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战友,几句话一说,就找回了三十年前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感觉。就是么,音容笑貌犹在,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只不过头发少了些,白发多了些,身体发福了,脸上不那么光洁了。
车到宁波,在宾馆楼前停下,下面已等候着很多人。一下车,又是一阵欢腾热闹,拥抱的拥抱,欢呼的欢呼。是呵,都能理解,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啊!
从欢迎的大横幅下走进楼里,即看到大厅内两副板架上贴挂了几张大照片,都是三十多年前我们的演出照和生活照,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一个个青春窈窕的身形,我禁不住过去仔细看。大家一个个报着照片上的人名,也有的看到了那上面年轻的自己,喜笑中含了点酸涩。人到中老年,最是不堪回首那青春呵!
登记、交钱、领通讯录及聚会资料,然后拿了钥匙,在依依恋恋说不完的话语中各自上楼找房间去了。看得出,几个热心者明显是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筹备这次大聚会。
83岁的老政委来了,依然精神矍铄,一句句话依然那么实在,听着听着就走神回想到了他站在那个冬冷夏热的食堂里,声音铿镪,语调果断。
丁建华来了,冯恩鹤来了,两位名人都是第二天赶到的。与丁建华早已相知相熟,共事六年,相交甚好,此次一见,她又提起了当初离开时的那段往事,那事我多少帮了她些忙的嘛。冯恩鹤时间较短,不足一年,但他当年吹小号的那副模样还是清晰地留存在我脑海里。晚饭和老冯一桌,听他说些拍《潜伏》的事,同桌有两《潜伏》迷更是一连声地不停问这问那,他现在的一大喜好就是独自驾车旅行,带点儿冒险,去偏僻远方各处跑。午饭时,我的邻座是那位回北京在电影圈里、大剧组里泡了二三十年的当年的帅小伙子,和他痛快地畅聊一番,听他说些《霸王别姬》、《梅兰芳》幕后事,那是些娱记们都不一定知道的事,一边听一边就联想到了陈凯歌在今年第十三届华表奖上获优秀导演奖后作的主题讲述“激情与希望”,当时就觉得很精彩很有内容,可说是关于近年中国电影的一篇精缩版概说,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也在言外之音中听得了。如今得到点印证,果然,该多些理解了。
按年份划定,该来的共两百多人,实际来了一百多,近六成。最远一个来自美国,她是专程赶回来的。所到者除两人外,都已经五十岁以上了,显老的很老了,早早地迈入了古稀人行列,不显老的还展现着正茂的风华。那几个跳舞的女子最显年轻,有两个看上去还像三十几的人,皮肤身材依旧透着几分婉媚,不知她们是如何保养的。第二天下午在大礼堂的卡拉OK厅里,她们一个个自发抢着上场,腰还是那么柔软,舞姿还是那么诱惑人,满场飞转,抢尽眼球,该羡慕她们了。
头天晚上,是边吃饭边联欢,自告奋勇即兴凑些节目大家热闹一下。都是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油子多的是,说上场就上场,说来节目就来节目,打快板的朗诵的,最简单也最随时拿得出,此刻照样。那个聪明活络的藏族演员开口唱了两首歌,感情真挚,音色别致,从没公开唱过的他一下让人刮目。而两个女声先后一开唱,更是把宾馆里工作人员都吸引来了站在一旁观看。乐队人没带乐器,只能在旁看着听着静默着。那就自寻热闹,多干几回杯吧,干杯声自此此起彼伏,一波高过一波,第一天晚餐如此,第二天晚餐更是升了一级。两天泡下来,早已回复了各自本来面目,重显了当年的亲密当年的活性,加上又是最后一顿的全体聚餐,好事的活跃分子举杯拿瓶一桌桌地跑,一杯杯地喝,你来我往,你敬我罚,团团一圈兜过来,欢呼声不绝于耳。
在我们这些人中,已有好几人担任了省市文艺院团的领导,但也有伤心事,这许多年中,已有七人不幸离世,其中那个教我刻章的刚过三十就走了,甚是让人伤心。岁月匆匆,人生亦匆匆,人留不住时光,时光也留不住人呵。
第一天在拍集体照时,人都已站好,上下几层长长好几排,那个当年跳舞的女主角突然打来电话,说已到宁波,正在出租车上赶来,问怎么走。我们就等她。头儿说的没错,这样难得的机会,尽可能圆满些吧,少一个人那会是多大的终身遗憾事啊。晚餐时集体照已拿来,分发给大家,一看,终归是真实记录,岁月留下的痕迹瞒不过啊。当年十几二十几的姑娘小伙们,如今都已是阅尽人间春色、历尽世事沧桑的中年老年人了呵。
第二天乘车去当年的驻地,道路早已今非昔比,变得陌生了。但当驶入钱湖区域,一路在湖岸边疾驶而行时,眼前的一切分明就是记忆中的钱湖嘛,那周边的山水景致,那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再熟悉不过啦。大家两眼紧盯窗外,报着一个个只有我们明白的地名单位名,可惜有的已无存,被景区新规划改造没了。
在大家急迫期待心情下,终于,车子转过一小弯,停下了,霎时,车上人一齐发声欢呼。
下车,一个个急切地走向我们的那两幢住宿楼,而食堂已无存。这片在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曾经度过了十一年时光的世外小天地,此刻又真实地展现在我眼前了。楼还是原样,但内外都粉饰得干净漂亮了,小路也已是水泥地。那些树木大多还在,悬铃木、柳树、桂花树,一棵棵依旧如斯,并且似乎也没见它们长高长粗了多少,好像还是三十年前那模样。桂花正开着不少金黄色小花儿,香气扑鼻,这是在欢迎曾经的主人、伙伴么?大家一个个急急进楼,去看自己住过的房间,一切都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现在这里已属其他单位。接下来是抢着照相,一拨拨一组组的各自叫唤着名字,人多人少地相凑着站到楼前,许多的照相机轮着“咔嚓、咔嚓”,是该留个纪念呵!我又走去钱湖边,那块熟悉的草坪。岸边地貌已有点改变,湖中又多了条长堤,但对岸的山形,湖水的景色没变,那是不会变的,还是我记忆中的钱湖呵!
下午去大礼堂,车子绕内湖缓行一圈,让我们慢慢地看,慢慢地回忆。唉,物是人非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也!大礼堂是我们演出最多的场子,可说是我们的根据地。走进去,舞台上灯光已只剩了简单照明之用的那一些,后台也被重新分隔,屋里还堆了些东西。唱歌的站到台上轻喊两下,跳舞的到台上蹦跳几下,乐队的则关心头上灯光,因为每次装灯光都是他们的事。而那个管电的更是跑到小阁楼上仔细查看了电门电路,一切表明,这里已很长时间没有过演出了,只有放电影或开会。唉,再叹一声,一些些的伤感!
那几个曾在家属区住过的,又纷纷去看自己住过的楼原先的家,在门牌号前留个影。有一个曾在此出生、又在此上幼儿园上小学的,这次也跟了父母亲一起来,向我们说着他小时候的记忆,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比我们还记得清楚详细。
和当年的顶头上级共走了一路,那时他是队长,我是分队长,虽然心性不相契合,但相处尚好。如今一聊,我说了这些年的周游全国,他竟完全理解,还赞赏,出乎我意料。人的思想、观念,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变化着的。
因为不少人周一要上班,上海这辆大巴周日晚就回上海。第二天晚餐后,也就是分手的时候,本来晚餐上还可再多干几杯的,因时间关系也只能在高潮声中被迫匆匆结束了。大家一个个手牵了手的依依不舍,关照的话叮嘱的话,絮絮无绝。在明亮灯光下,有人掉眼泪了,接着听到了抽泣声,更多的人眼睛开始发红,不时拿手绢擦着。
当人都上了车,车上和车下都有了哭声,还有带了哭腔的道别声,在多多的女声中也有了男声。是啊,有谁想到一别就是三十年,那下次呢?我是准备接下来去独自旅行的,把一些资料托人先带回上海,也站在车下送他们。
车子在夜色里开动了,大家挥着手,也不在意看得见看不见,那是一份心情,一份情感啊。随着这一下下的挥手,随着这一声声的道别话,两天的大聚会基本就算结束了。
周一吃早餐,先先后后的,人已很少,互相作最后的道别,我也是。饭后,我就背上我的包,走出宾馆,踏上了我自己的行游之路。
短短两天里,我们都由不得自己把控,思绪和感情纷纷挣脱出渐老的躯体,向活力无尽的春之身心转换,仿佛仅仅只是按了下切换键,一切就顷刻间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春光焕发岁月中,丝毫没有陌生感,没有心理上逻辑上的障碍阻隔,那三十年时光似乎真的被轻轻一笔就勾去了。
当我走在了车水马龙大街上,就好象切换键被再次按了一下,一切又恢复到了当今的现实世界。
难忘的两天,难忘的那段青春岁月呵!
(2009.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