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本族谱，年轻时我看过，现在依然还在。那是本古旧灰黄色纸面的线装本，开本稍大，不厚，有个几十页。

       族谱上的字是工整漂亮的蝇头小楷毛笔字，那是我的堂叔手抄的，时间大约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但毕竟是手抄，所以我堂叔只抄录了我们这一支的直系脉络，旁岔分支都没抄，然后就把这么一本不厚的族谱带到了上海。

       我祖上是在南北朝时从广东迁徙到浙江的，那就是族谱上的第一代，自那以后，我家这一脉香火就在浙江延续了一千好几百年，到我已是第五十四代。我们兄弟姐妹的名字也被列在了族谱的最后，那是后来补上的。

       我家祖上没有出过大官，多是平民百姓，有些读书人而已。只是在二十几代的先祖中，有一两个女性进了皇宫为妃，当然她们并没成为贵妃什么的，史书上是留不下姓名的。不管怎样，那一段时期的祖上还是有些风光气的。

       我见过我爷爷，和他在此世上共生过二十多年，再往上的祖辈就无丝毫直观印象了，所知甚少。

       我爷爷兄弟三人，他是老大，并且他这一脉也是多少代以来一直的长子，所以他也该算得上是家族中的重要人物。但那时兵慌马乱年代，乱哄哄中很多农村里哪还顾得上宗族诸事。而他似乎也不关心这类事，不在乎身份地位，正当年富力强时就早早背井离乡，离开了那一方祖上看中并长久定居着的水土，离开了传续了漫漫五十多世代的宗祠大家族，只身来到了上海。我爷爷共有过八个孩子，其中五个在幼年前即已先后夭折，剩下三个儿子，正好是老大和老七老八，我爸爸就是我爷爷的长子。所以当我嫂嫂（即我爷爷的长孙媳）生下个儿子后，我明显感觉到了平素不太笑的爷爷脸上露出了情不自禁的笑，眼睛里闪闪亮亮地放出了兴奋的光芒。后来几年中，从他对待曾孙的态度上，也明白无误地证实了他心中的骄傲，他没负祖上，一脉的长子传续了下去。

       如今我侄子已结婚，有了女儿，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也就意味着我家的长子一脉就此结束。当然，现在的我辈是不在意这些的了。

       我在年轻时曾回过家乡，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那时我的小爷爷（我爷爷的弟弟）还在，可惜他无后代，现在他也已过世，老家已没有我家这一支的直系后人了。

       记得那次回家乡，我小爷爷走到镇头来接我，我老远一眼就认出他了，活脱脱就是我爷爷的翻版嘛，只不过比我爷爷小一号而已。然后他就带我去见旁支旁系的家族人。因为我小爷爷年纪已大，且在家族中辈份甚高，所以在当地是个可以吆三呵四的人物。当许多男人被叫来和我见面时，他们都叫我叔叔、爷爷的，年纪都比我大，辈份却都比我低。记得其中有一个可以做我爷爷的人，反而要叫我叔叔，我都被叫得不好意思了，但他们都无所谓，都叫得心甘情愿没有一点虚情假意，旁边有我的小爷爷坐镇、压着阵嘛。

       时代在变，万事也随之而变，家族宗族概念早已趋向弱化。一个孩子政策亦已实施几十年，因而在观念上和事实上，家族概念都已让位于更大的国家概念地区概念、和更小的家庭概念了。虽然现在还有些大家族在续修族谱，那是因为他们的祖上有值得称耀的人物，他们可以去借得一些光，沾得一些福。而更多的普通家族，则一个个的偃旗息鼓了，那些曾经传续了几百年千多年的族谱也就此宣告终结，完成了历史使命，寿终正寝了。（2008.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