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一条小弄堂里,十来户人家,有口井。这井带来的好处实在是多,一直到现在还常怀念不止。
人类的生存缺不得水,从诞生一开始就逐水而居,小溪畔水塘边,大湖旁大河岸,都是人类一个个的居聚地,村落、小镇、城市。人聚集得多了,离江河水源地越住越远,为求方便就凿地打井,就地取水。所以在上海老城区的大小弄堂里,就散落有数不清的井。
我们弄堂里那口井不知是什么时候打的,没问过老人,反正比旁边的自来水要早。井圈石是整块大石凿成,石色灰白淡青,石质光滑细腻。井口很小,正好能放进个小木桶,上小下大,内圆外六角,牢牢砌在地面上。井下为圆桶型,也是上小下大,内壁是用普通的屋顶瓦片一片片排叠而成,再一圈圈一层层堆砌起,靠近水线旁的瓦片上能看见有些微的绿苔。
井水是靠周边地下水渗入汇积而成,温度变化小,因而冬暖夏凉。冬天了,向上冒热气,夏天了,向上冒冷气,当然不很明显,只是薄薄淡淡的一点点雾气。冬天的自来水冰冷刺骨,故女孩子洗衣服常用井水洗前面几遍,最后一遍才用自来水。还有时天气寒冷到把包了稻草的水笼头都冻住了,那就暂时用井水代替自来水,反正除食用外其他都可代用。冬天井水的暖和还算不得什么,到了夏天,这井水的冰凉效果就更受欢迎了,吊上来的井水冲在脚上都要打一下哆嗦的,把手放到井水里浸泡两分钟都是受不住的,因为反差太大了,估计水温仅几度。由此,夏天里每天的井水消耗量很大,好在你用多少,它又能回补多少,所以都尽情用,同时也就节约了很多的自来水。
夏天用井水最多的事是拖地板、擦竹榻、躺椅,还有就是傍晚时分冲地面。井水一冲,自然就带来些清凉,估计能降温两三度。井水还有个大功能是浸西瓜浸啤酒。一开始我们拿了尼龙丝网兜将冲洗过的西瓜或啤酒吊在井里,有时碰上几家都要放,又加上这么一吊给吊井水者添了不便,所以后来都吊上井水来浸泡西瓜啤酒。在那个没冰箱的年代,这一口井绝对抵得上半个冰箱之功劳了。更有时怕饭菜馊了,将锅碗也浸在井水中过夜,还有绿豆汤、西瓜瓤等等,凡夏天的食物大多用井水来作天然的“冰冻”。小小弄堂也就十来户人家,这一口井足够用了。
邻近的弄堂有的没有井,有时候也会来取井水,若来的是大人,相识的,大家也就客客气气,何况人家一般也不来的,是真有急用了才来的嘛。
吊井水是要稍稍掌握点技巧的,没本事的,将木桶倒过来,口朝下一松手了事。一声低沉的闷响,那是木桶中空气被水面挤压发出的声音,然后木桶侧翻,水就自然流进桶里了。而我们会吊的,都是将桶缓缓下放至水面,然后抓着绳子左右一抖,木桶微离水面在空中漂亮地翻个身,一头扎进水里,声音很悦耳。这是本事,会吊者都如此操作,因为从高处扔桶下去对木桶的结构牢度不利。
记得最早时,井水水位很高,绳子放下个两三米就行,有时下大雨后,水位更是会抬升到与地面几乎持平,仿佛手一伸就能够着。这时,那种寄生于水边的高脚躬背蟋蟀(我们叫它蚤绩)一个个都被赶到井口,一探头就能看到好几个。后来水位下降了,井显得越来越深,到最后都要用十米长绳才能吊井水了。现在想想,估计那时是工业用地下水采用量越来越大,导致了地下水位逐年下降。这口井也算是见证了上海地下水位不断下降的一整个过程。
最早时我们是尽情享用,完全由我们自己说了算,反正我们明白,只要不喝就是。后来居委说要消毒,定期来放些药粉,他们也来管一脚了。那以后,我们反而对这井水不放心了,疑神疑鬼的,水也确实不如以前清澈了,可能工业废水也渗透进来了。再后来,有人说这水有味道了,还有人说可能有猫掉下去死在了井里,大家一阵惊吓,谁都不敢用了,只有拖地板有时还用。之后,虽然一直没捞出个什么东西来,但心理作用摆在那,所以索性就弄了个盖子将井锁上了。再以后,一家家都有冰箱了,这井水的最大功用已有替代品,终而彻底被遗弃了。
流水不腐。一开始时天天用,又天天满,这井水就是那样干干净净的清澈如自来水,可见当年上海的地下水质很好,受到的污染很少,很干净。后来封着不用了,偶尔吊一桶水,这水就明显不那么清澈了。
从井水的一年一年变化过程来看,其实那就是上海从手工业社会到大工业社会的发展过程,那个年代的苏州河水不就是黑黑的发臭嘛,如此,地下的井水又岂能独自清澈干净。
现在城市里用不着井了,但时而还是会怀念那条曾经生活过的小弄堂里的那口井,因为它曾经带给儿时的我们许多的快乐,至少比隔壁没有井的那条弄堂的小孩多一份欢乐。从而也就让我多了一份快乐的记忆。(200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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