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八点离八宿,到邦达是40元。西藏的车票很贵,按公里算,是其他省份均价的约3倍,因为汽油都是靠汽车一车车拉上来的,成本自然高了。所有靠外地运入的物资价格都较高,连民工工资也比其他地方高许多。记得很多年前全国工资按地区分类,是以农副产品价格作标准来划定的,当时上海是八类,西藏是十类,为全国最高。
此地的山已不绿,没有了林芝、波密那里的森森绿木茂密丛林,只偶尔看见一丛灌木和薄薄的一层绿苔类植被。山谷陡峭,车左有一股大急流在山岩间狂奔,尽显了男人味,雄浑、鲁莽、单调、蛮力。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条从西向东横向奔流着的更大的江,那该是怒江吧,很浑黄呵!发源于雪域高原又没有黄土,怎么也跟黄河一般颜色呢?我在拉萨、日喀则、林芝、波密一路看到的都是清江净水呀,百思不得其解。这边这条急流直冲入怒江两水混为一体,车子也一同右转弯随怒江东去,不多一会看到了怒江大桥,过大桥后就开始向北去翻越大山了。
怒江两岸是绝壁伟岸,车盘旋至高处,看着底下一两百米深的怒江真令人生怕。忽儿对岸靠顶端处一线醒目的绿色从上而下瀑布状悬挂下来,是树和齐整的小块庄稼地,如此荒山野岭上也有人家?再往上看,果然有几间藏式小屋,影影绰绰的,“悬崖顶上有人家”呵。收回远望的眼神,车子已离开怒江,向群山深处盘旋北去,去翻越业纳山。
崇山伟岸绝天涯,
一线绿蔬悬壁斜。
更次抬头高向望,
几间小屋是人家。
没想到这边高山更深处也还是有人家。先是看到了公路武警部队的营地,然后又看到了更多的农地,小麦长势甚好,小股溪水潺潺而流。车爬向更高处,看到了更多的人家,有十几二十来户吧,像是个小村落,一条老牛在大树下闲来无聊甩打着尾巴,也在这海拔甚高处与人一起过着世外悠哉游哉般日子,好一幅山野田园景色图呵。到得山顶,看到一石碑:业纳山4618米。
大山深处有烟霞,
一水潺潺十几家。
麦绿花黄谁把酒,
晚来闲坐话桑麻。
八宿到邦达这一程94公里,四个多小时一点也不寂寞,邻座是个藏族女孩,普通话说得很好,慢慢熟识后,后面三小时就一直聊着没停过。她是拉萨人,从初中开始就去西安上学,就像上海共康中学的藏族班那样的,后来又去了山西卫校学习。她是定向培养,所以去年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八宿医院实习,这天是去昌都参加一项考试(坐一天的车去参加考试,真是不容易),希望实习完后能回拉萨工作。她很健谈,把这实习半年多来遇到的事一一说给我听:有个东北年轻老板来此旅游遇见她,想叫她陪着去拉萨为他做导游,她没去;有一对上海新婚夫妻在然乌翻车受伤,拦了一辆工程车送到八宿医院,司机要价一万元,那天正好她值班,硬是让那司机把车费从一万元减到八百元。说这事时她依然带着一份生气,怎么能乘人之危乘火打劫呢。
邦达是藏东的三岔路口,其实只是一块平坦高地而已。三面来车都是中午时分到达这里,让旅客吃顿饭,也正好可换乘车。我们进了小饭店,点了三菜一汤,算是送别才相识了几个小时的她吧。她抢着要付钱,说自己是主人,我笑笑,当然没让她付。匆匆忙忙也就半个小时吃完饭,站在车边蓝天白云群山前拍了两张照,她仍旧乘刚才的车继续北上去昌都,我则上了从昌都南下去芒康的车。
付了100元车费,我的车却迟迟不开,说是前面在修路,不放行,只能在车下空旷场地上闲走。这里有十来家以吃饭为主的小店,还有一兵站,一个额头上扎了红布条穿的不太整洁的藏族闲汉手抓一把瓜子站在车门前一边看车里人一边嗑个不停,旁边还停了好几辆大卡车,是往四川去的,我听着一男子带了他老母亲在和司机就搭车价钱讨价还价,像是200元一人。
直等到五点多车才开,可不到半小时又停。西藏就这么几条主道,险路太多,东一段西一段都在修,也没个侧道便道,车子只能停下干等。好在车少,等了四五个小时,排队的车也不到二十辆。
从邦达开出,景色又一变,左边有一清溪相伴,一派田园牧歌风情,让我想起漓江中的某一段。真是想不到,这西藏高原竟让我几乎看全了大自然所可能拥有的所有各式各样景观。
我上车时已坐满,副驾驶拿出小凳让我坐在前边。乘客大部分是藏族,有几个四川民工。忽然间一人开了头领起,大家唱起了《春天的故事》,都是藏民在唱,歌声嘹亮,咬字清楚,情感真切。那些主旋律颂歌式的词平时也不太在意,这时听他们这么认真地唱出,有些感动。接着又唱起了《北京的金山上》,多少年前的老歌,才旦卓玛的原声还深深留存在记忆里,此刻在荒原上在行驶的公车上听他们声情并茂地唱起,又是一番感动。发觉藏族人很能唱哎,他们自己也说是能歌善舞的,平时也对歌、男女唱情歌,用同一曲调填上不同的词。
又停车了,前面在修桥,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直到天完全黑透。这里是较大的藏族村,老老少少的人都出来看压路机修铺桥面,我们的车一到,小孩们又都围在车门外看我们车内人。对于或许从来没离开过这一小区域的他们来说,外来的什么都是新鲜的,这使我想起很多年前内地农村孩子围着看外来的放映队什么的那种场景。孩子们的脸都是淡黧黑色,手脏脏的,扒着门一句话也不说,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我,看着别的人。我很想给他们些什么东西,可在西宁买的作救急用的巧克力和饼干放在包的最底处,当着那么多人拿实在不方便,而身边口袋里又没有可送之物,心内有些过意不去。招呼了几声想跟他们说说话,旁边的藏族青年笑了,说他们听不懂我的话的。我有些沮丧,想起一年前在青海同仁县吾屯村也碰到过几个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藏族小孩,笑的都很灿烂,还用普通话回答了我好些个问题,我还给他们照了相呢。我沉默着,看着无言的孩子我也无言了。
车上的藏族人都是各处走动有点文化见多识广的,这不,那个副驾驶还和一青年讨论着时政呢,什么“改革开放”、“邓小平”、“天主教”等词我还是听懂了的。
司机也是藏族,三十多岁壮实得很,开车较慢很是谨慎,一边还喜欢哼小曲。由于我们的车从邦达起总共等了六七个小时,走完107公里路到左贡时已是晚上11点半,司机把车开进一家旅店的院落里,说太晚了不开了,叫大家在这里住一夜,三、四个人一间屋,每人十元。大家也没说什么,在这里,司机就是老大就是司令嘛,他说不开了你能怎样?也亏得他晚上不愿开山间险路,才让我第二天看到了左贡到芒康的各种好风景,这一下不禁又想,假若那四川小司机那天也停车宿一夜多好啊。我至今还对两天前的那班车通宵夜行波密路段以至我没能看到滇藏公路上最美的那段风景而耿耿于怀。
定好了同房间的人,我去楼下洗脸刷牙,然后就和衣睡下,藏民们则像是熟门熟路,十几人围坐于方桌旁叫店主人去煮面条。
早晨天还没亮,司机就叫醒了大家。在西藏行车谁都无法预知前方的路况今天会怎样,只能早点上路,以备不测。
车出左贡,依然是山青水绿,那溪水真是清澈啊,溪流滩渚上盆景般小景接连不断,千姿百态美不胜收。藏族司机依然哼着小曲,神态自若,他还老停车,给乘客以方便的时间,我也就趁机拿着相机下去照上一两张,后来我也发觉他倒像是特意照顾我,碰到他以为的好地方就停车,给了我照相的机会。不过整个来说还是没能照到满意的,毕竟这是公车嘛,反正我也不是来摄影的,别人拍下的好照片早已多的是。也怪,我在车上几次跟身旁的几个藏族青年男女说给他们照相,回上海后会寄给他们的,但却没一个答应的,有点遗憾。
这一车的人同吃同住同行了一天一夜,倒像是一个旅游团队一般了,都很熟悉了似的,一个个都和我说几句,把瓜子什么的递给我吃,很是热意好客,只是很不讲卫生,车厢里好脏,瓜皮果壳满地。一对藏族小夫妻还邀我到芒康后去他们家,我感谢了他们的盛情。
左贡到芒康158公里,途中翻过5008米的东达山,还有4338米的拉乌山和3908多米的觉巴山。想起进藏那晚车过5231米的唐古拉山时又是头晕又是心跳加速,还时不时地一阵气急要抢着多吸一口气才不至于憋过去的那份难受,后来去日喀则又翻越了更高的5454米的雪古拉山,那时已只有稍微一点点的感觉了,而现在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看来人的适应能力很强,才几天我就完全适应了这个海拔高度。
在一个叫如美的小镇停车歇息了会,让我得以近距离仔细端详了澜沧江,也是浑浑的激流,比怒江更浑浊,带了些棕色了。这是三江并流中穿越的第二江,它也和怒江一样纵贯云南西部后出境,怒江去了缅甸,澜沧江则流进东南亚成了闻名于世的湄公河。金沙江则是进云南后才看到的,那是全程流淌在我国境内的亚洲第一长河。
沿途看到了重庆援建的一个诊所,很小一幢楼,但在这里应该是很实用的。这一路还迎面碰上了正长途拉练训练的一百几十辆军车大车队,西藏的很多物资就是靠了军车一车一车拉进去的,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开车谨慎的我们的司机索性把车停下来等了近一个小时让他们通过,因为山道转弯处会车很不方便,又是那么长车队,当然同时也是表示了他的谦让和对对方的尊重。
藏区的每座高山顶峰都挂着许许多多一条条的五彩经幡,像是彩旗迎风猎猎,每当车到这最高处,藏民们都会齐声发出“阿拉索”的欢呼声,并把一叠叠印有经文的红绿黄蓝白各色彩纸洒出车窗外。我知道这是一种叫做“放风马”的古代祭祀神灵的遗风,藏语称为“隆达”,“隆”为风,“达”为马,直译为“风马”,和那些串挂于绳索、高杆的风幡是同一含义,总是祈愿和祝颂吧。借助于能上通下达的风,由风马作媒介,以求得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天地神灵相沟通,演变至今,已更像是一种民俗了。经幡的五种颜色分别象征着蓝天、白云、火焰、绿水、大地,有的还绘有五种动物,中央是一匹奔驰的宝马,马背上驮有佛、法、僧三宝,四个角上绘有金翅鸟、龙、虎、狮子,图像之间印有祈愿文、颂词之类。我不由想起了在塔尔寺里看到一个估计要用半年时间才能行完十万个五体投地叩拜礼的年轻人那一下一下地匍倒、两臂前伸、起来,再匍倒、再两臂前伸、再起来这样无穷尽地反复做着同一动作,信仰,那是没话可说的。
山头上还常有一堆堆大小石头垒起的玛尼堆,在河谷、矮坡等其他各种地点也常能看到。玛尼堆最初叫曼扎,是曼陀罗之意,人们默诵经文转圈时一边就垒放石头,日积月累,玛尼堆形成,大的都已成玛尼墙、玛尼山了,听说有一处估计已多到约有数千万块石头了。石头有的无字画,有的则以藏传佛教的色彩刻写了文字和图像,多是那无处不在的六字真言。石头被刻画了文字图像即成了玛尼石,既被形象化艺术化了,又像被赋予了生命,倾注了刻者的精神追求、情感理想。整个藏区随处都可见到斑斓艳色的玛尼石,尤其在小河浅流中,那出跳的颜色鲜艳夺目,你会从中感受到生活在高原严酷环境里的藏民们、他们心中执着的信仰和丰富浪漫的艺术创造力。
西藏,可说是山的海洋,北有连绵千里古人早就认识了的昆仑山脉及其支脉唐古拉山脉,它们分别是新藏和青藏的界山,南有地球上最高最年轻的喜马拉雅山脉,那是我们的国界山,西边是高耸的喀喇昆仑山脉,东边是山高沟深、壁仞陡峭的横断山脉,而中间横贯东西的是冈底斯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山脉,这是西藏南北的划分线,同时也是内河与外流河的分界线。西藏是山的世界,什么样的山都有了,所以藏族人对山敬畏而崇拜,也就有了那么多的一座座圣山。在我离开西藏时,连我都对山有了新认识和新感觉。
在临近芒康时,又看到了草原牧歌式的田园风光,满山坡全是绿草,一些些高高直直的树,蓝天下是一望无尽一尘不染的广宇空间,比前面看到过的景致更美更纯粹更引人入胜,我在那一刹那间都产生了马上下车的冲动。多想在那草地上欢欢地跑一圈撒一番野,多想四肢分开仰面朝天让耳朵感受纯自然的声音,多想晚上坐在那里看一夜星星,肯定能看到很亮的星光很完美的月色……无人的纯净的大自然就是那样的美丽迷人,那份诱惑实在是太强了!
窗外有了农地、房屋,不时看到在农地里劳作的藏民,都是女性,藏族男人都以事佛为正事,家内事屋里屋外都是女的操忙。车上几个单身年轻人朝车下喊话,那边女的也有回应,或招手或回话,自然大方,都是藏语,自是听不懂,但从他们放浪的大笑声中猜得出,都是些男女情色话。
下午一点半到了芒康,相处了一天一夜的同车路人们就这么各各分散走了,他们的目的地到了嘛。那对小夫妻又叫了我一声,我很感激他们的真诚热情,但谢绝了,多少有点顾虑吧。下车,四下观顾,看到有男男女女六七个年轻人,背了大背包正从云南过来要去拉萨,和我反向。我发觉从云南去拉萨这样走的人多,是我自己反向了。
出站,闲遛,这里已经有很多云南气息了,滇菜饭馆很多。一些年轻人在路边或蹲或站,互相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偶尔驶过的一辆辆车。我转了一圈,这么点小地方实在也没地方可去,就去上了两小时网。其实准确地说,滇藏公路从芒康才正式开始,从芒康到云南的下关,共716公里,而从拉萨到芒康的1200多公里并继续东去四川的这整条318国道,应该是叫川藏公路南线,全长2171公里,因为我此行的目的地是云南,所以在我心里还是认定我从拉萨一路行来走的就是滇藏公路。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乘车离芒康,这一带已是红土,棕红褐红的,农作物随处可见,已少有藏风俗的感觉了。
车子慢慢吞吞,颠颠的走了段很差的路,两小时后又开始翻山,红拉山。倒是没想到,到得山顶竟是绿树浓密,成片的松林,且一过山顶天象突变,山那边正下着雨,浓雾迷漫,什么也看不清,果然是隔山不同天呵。然后渐渐地看到了杜鹃花,一丛丛的不少,还看到了保护滇金丝猴的牌子,又看到了很底下的澜沧江,一条黄色带,明显更浑浊了。这段路是山崩、塌方、泥石流多发地,路很窄,是在沿江陡峭的绝壁上开出来的路,车子一直是紧贴着岩壁小心翼翼前行着。正在造一座大桥,已立好了几个高高的桥墩,以期直线飞过深谷不用再去绕那个几乎年年塌方而越来越凹缩进去的弯。还看到了五匹马的小马帮,驮着重物在山道上慢悠悠走过。
在细雨迷濛中中午到了盐井。看名字就知道这里是个产盐的地方,很小,但却有着西藏唯一的天主教堂。斜坡、绿树、小河、农屋,倒和江南的小山村没什么两样了。没停留,马上换乘正等着的盐井到德钦的车,约半小时后车子开过藏滇边界,意味着我的西藏之行结束了。此后依旧是一路的山,澜沧江一直相伴着,激流勇进,傍晚时分到了海拔三千四百米的德钦。
从拉萨到盐井一千三百多公里,换乘了六辆车,总共101个小时,一半多的时间是在车上,其中又有近一半时间是行车于悬崖边上,在波密段半夜时分还两次下来推车上陡坡。
拉萨到云南,
五天看尽山。
今生行万里,
此段最艰难。
第二天早上乘车去香格里拉,看到了6740米高的梅里雪山在云雾缭绕的晨光中时隐时现,洁白无暇仙姿丽影。虽然已是云南的山了,依然险峻。
曾听有人说过:如今,如果你还想感知一下什么叫纯净,那就去西藏;如果你还想让自己回归于纯真,那就去西藏。这话或许有点夸张,但我知道,这确实是很多去过西藏的人的真心感悟。香巴拉,或许真的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