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李芃
(2013-12-02 17:23:33)
标签:
杂谈 |
分类: 文学随笔 |
微信上问李芃最近身体怎样,他回:“今天又住院了,体重只有112斤。”
李芃是我哥,比我大5岁。在这个昵称遍地却又人情冷漠的现世,我得补充说明,李芃是我的同胞兄长,我们同父同母。他家住厦门,我家住唐山,一个月前我去探望过他,他现在肺癌晚期。我并不经常问候他,不打电话,微信上也只是敲文字。李芃说话很吃力,我也常常不知如何能安慰他。
也许他并不需要安慰,因为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是他,而不是我们这些试图安慰他的人,甚至也不是我们年过80的老父亲。我们的母亲在我6岁时就患癌症去世,我们姐弟3人打算对老爸隐瞒哥哥患病的消息。
老爸得过中风,脑萎缩,现在跟我住在一起。我们的家庭关系相对松散,各自处在自己的世界。我姐刚刚做了姥姥,李芃的女儿在上大学,我的女儿在寄宿学校上初中。确切地讲,我所说的家庭关系,其实是三个家庭之间的松散联系。
这篇文章写给李芃,但也写给所有看到它的人。移动通信其实并没有拉近人们的距离,我们被信息填塞,被物欲牵制。而思想和情感才是我们的心灵,所以,我此刻特别想写给李芃,用文字呈现那些我们无法脱口而出的东西。
我眼下正在写我一直想写的书,但在2013年它不可能面世。在厦门,我试图向李芃解释他关于这本书的内容的询问,但描述的努力是难以继续的。李芃是国内最大的低压电器公司的总工程师,也许还是什么副总吧。我对他职位和工作性质的描述并没有确切的把握,说明我们相对彼此的生活并不是贴近式的。
我猜想,李芃对这个世界最割舍不下的是他的女儿。如果将他们父女俩彼此的爱打10分,那么我和女儿之间大概只能打6分吧,我不确定。但我还是要写给李芃,向他说一说我心里隐藏的可能是相对卑微的情感和回忆。尽管卑微,它们却真实——趁李芃现在还能看到。
也许像所有的兄弟姐妹一样,彼此的回忆更多是童年式的。我最感谢李芃的不是他曾经借钱给我,而是我幼儿时在凤凰山公园的事。我必须坦白,现在我是哲学家了,可那时我还没有思考过“重力是什么”,我当时沿山路向下猛跑,想追上李芃,但很快发现步伐跟不上重力对我的加速。我惊恐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恐惧,我想我会不会一下就跌掉自己的脑袋?李芃这时突然回过头,看见了无助的弟弟,他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们做为碰撞后粘合的整体倒在了山坡上。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哥救了我一命,但在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要死了”的感觉,这个记忆里有李芃。
我最拜服李芃的,不是他在专业上有多厉害,也不是他比我能赚钱,而是他当年在学生宿舍里,不借助任何资料帮助而独立地找到恢复魔方的通用解法(那时魔方刚发明出来,传入中国),而我只是从书店买来“速解秘笈”刻苦练习。
我今天终于成长为一名哲学家,视金钱如金钱。但自始至终,我对智力优越的人怀有深深的敬意。
相比于我,李芃至少已经是第三次面对死亡的逼近。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李芃是我们一家4口里唯一被压在瓦砾之下的人。老爸独自一人把李芃从废墟里救出来,当年的细节李芃曾在信里向老爸回忆过。我是在家的抽屉里发现那封信的,那时我在读大学,李芃已经毕业分配去了遵义永佳低压电器厂。偶然地读到那封信,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嚎啕大哭。亲情其实一直在那里,在我们的心底,只是有时我们不表达出来,也不知道我们的心思有多细密,而血缘的牵动可能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让我们泪奔。
李芃在信中描述他被压在黑暗中面对的恐惧和绝望,写道:“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稚嫩声音,是老三儿在似乎很远的地方喊我‘哥’。尽管我的眼睛里灌满了沙土,睁不开眼,但我感觉得到,我的眼泪在无法抑止地涌出。”
读到那封信的我失声痛哭,是因为我发现很久以来我都忽略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拥有与我更相近的DNA,而且我们的少年时光有过并不经意的交织。但是,我不了解他,我们从不分享心中的秘密,甚至,我们没有一起打过架,偷过东西,做过坏事。李芃是我哥,但我们不了解彼此的孤独,也从来没有发现,在心的深处,我们是不是渴望那种家人式的温暖和靠近。我突然窥见了李芃的孤独,并对我的浑然无觉而深感愧疚。
李芃切除了一侧的肾脏,那是大约七年前突然被检查出了肾癌。手术很成功,这种成功的意义就在于,癌细胞再交转移到肺部已经是7年之后。这使得在那之后,我们似乎都忘了李芃曾经第二次与死神对话。但可以肯定,我身为同胞兄弟却并不成功,我不记得李芃手术的确切时间了,我甚至没有向单位请假从北京去看望李芃。但我记得我当时内心的决定,如果需要手术移植,我会捐一侧的肾。历史显然是无法假设的,现在,我决定给李芃写这些文字,只是想在他还能看到的时候,对他说一些我想说的话,告诉他我在心里在乎的一些事。这是一些与李芃相关的细事,在死亡面前,它们可能是不足道的。但是,转过来想,那个结局是我们每个人都迟早要面对的。我不会经常想起李芃,但决不会忘记。在记忆面前,死亡也许是不足道的。我不确定。
我确定我是一名哲学家。因为有人说,只凭人类求真的天性而自觉地持续思考世界本质的人就是哲学家。我有一个不足道的心愿,就是能让李芃看到我写的这本书出版,在书的扉页上有“谨以此书献给李芃”的字样。我希望所有看到这篇文章的人能够见证。
哥,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害怕。如果你害怕,而我又爱莫能助——一设想这样的情况,我就深深地难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话写出来,告诉你,我在乎你能够安心地面对。我最近买了一本书叫《天堂的证据》,是说一个神经外科医生亲证有来世存在。我的所有思考里,其实并不包括来世。但总有一天面对的时候,我会设想这样的可能性。
我正在新华贸购物中心敲这些文字。在我们小时候,这是我们去陵园小学要经过的地方。我想起来我小学一年级的一个姓吉的同学,他有很突起的人中,他的生命在1976年7月28日就结束了,印象里他家很可能就在我屁股下方的这块土地。
我曾经想,如果人生能重来一遍有多好。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过李佳阳,因为我虚掷过许多的时光,而那些时光本应当可以让我更靠近爱和温暖,更靠近梦想。但现在,我更多的是感到惶恐,担心我来不及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我感觉时间紧迫。
如果真的有来世,或者,逝者能够在另一个世界看到我们,那就太好了。如果看到了妈妈,请向她澄清一件事。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你跟我闹,你拿皮带头打到了我的指尖,我当时很疼,但我夸张的哭闹就是为了让妈妈惩罚你。妈妈那时患病,很烦躁,她果然用赶面杖凶狠地打了你的大腿。我记得你后来发了高烧,妈背你去医务室打针。我默默地跟在你们身后,我至今记得当时深深的歉意。但我已经不记得,我是不是向你,向李芃承认过我的出卖和陷害了。如果你看到了妈妈,请向她请求原谅,几岁的孩童心里也可以住下恶意,我利用爱和人性惩罚了两个少年,一个是李芃,一个是李俊。现在,是时候正式承认我曾经的恶意,并请求你们两个人的谅解。
我写下这些字,写给李芃。希望我们的灵魂都能解脱。面对死亡,面对我们爱过的人也伤害过的人,也许最终留下的是牵挂。相比那些凡俗的仪式,我希望这些文字是更好的怀念,献给这个世界上与我有着最相近DNA的人。
前一篇:李某某案认定嫖娼有法可依
后一篇:2013年的慎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