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房间里名叫无知的大象
(2013-04-10 22:4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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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子进化心理学哲学科学主义无神论 |
分类: 理性研究 |
这是一篇为哲学辩护的文章。因为科学飞跃式发展的原因,使一些极度崇拜科学的现象在发生,甚至有科学家也加入到崇拜者的行列。科学崇拜者中有人声称要“取消哲学”,而且这种声音的嗓门似乎越来越大。现在必须指出这种主张的狭隘和无知,强调科学与哲学将伴随人类长久共存下去,科学与哲学将始终是互动、批评的关系,哲学与科学在人类理性的根部是【连在一起】【融合在一起】的,科学堪称人类理性结出的累累硕果,但声称“取消哲学”就像要拔掉人类理性的树根一样荒谬和危险。
科普作家们由于职业的原因自然不愿意宣讲科学的局限性,但对任何事物进行分析和反思却是一切哲学的出发点。所以,喜欢哲学的人必然反思科学的局限性,也更加关注造成这种局限的认识论根源。列举三本相关的中文图书:霍耳顿著《科学与反科学》(江西教育出版社),霍根著《科学的终结》(远方出版社),克莱因著《数学:确定性的丧失》。还有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普利高津与斯唐热合著的《确定性的终结》(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虽然不是专论科学的局限性,但通过把不确定性引入时间观和宇宙观,描绘了一个“可确定的概率世界”。
科学越发展,困惑度越增加
英语谚语“房间里的大象”意指那些触目惊心地存在却被人们明目张胆地忽略甚至拒不承认的事实(泽鲁巴维尔《房间里的大象》,重庆大学出版社)。尽管科学的房间一直在不断地扩建着,但那些叫做“无知”的大象却一直存在,并且不断地繁衍,只不过大多数人对它们懵然无觉,还有一部分人假装视而不见,仿佛否认这些大象的存在,科学的房间就洁净又太平了。
其实,科学家(还有哲学家和数学家)当初发现这些大象时,还是相当震惊的。只是在不断地遭遇震惊之后,科学家(还有哲学家和数学家)们也进行了可贵的努力,但目前仍无法赶走这些大象,只好将这些大象丢在那里,继续做手头能做的事情。
科学崇拜者们声称“科学前进一步,哲学就后退一步”,其实偷换了“科学前进一步,宗教就后退一步”的版本,把科学与哲学放在了对立的位置。事实是,一方面在实用的领地科学取得了更多的成果,但与人类发现的新事实相比,科学理论的发展远远跟不上难以解释的观测事实的增加,人类知道得越多,就越是知道:原来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更多。在人类对自己理性的自信心一度爆棚之后,这种极度的自信其实在一直后退。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地球”,到微积分发明和牛顿力学和万有引力定律建立,拉普拉斯决定论的宇宙观建立,科学家曾经以为人类可以接近“上帝的智慧”,洞悉像机械钟表一样精密的宇宙的每一刻过去和未来。
19世纪的最后一天,欧洲著名科学家汇聚英伦,在迎接新世纪的派对上开尔文勋爵宣称:“科学的大厦已经基本建成,后辈物理学家只需要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就行了。”众所周知,开尔文勋爵看到了在物理学晴朗天空的远处飘荡的两朵乌云,而恰是这两朵乌云演化成20世纪两个颠覆经典物理学的革命性理论:量子力学和相对论。20世纪建立起来的现代物理学,再也不能建立在统一的世界观(宇宙观)之下,爱因斯坦晚年与玻尔(量子力学阵营)之间的争论虽然被后来的实验证实“爱因斯坦错了”,但物理学和宇宙学变得“理论丛生”和“不可理解”却成了难堪的事实。霍根在《科学的终结》中描述了1992年在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关于量子力学含义的研讨会,与会的物理学家和哲学家的发言恰好证实了玻尔对量子力学的评论:“如果你认为自己完全理解了,那只能说明你对它仍一无所知。”另一方面,“宇宙学会变得像植物学——由理论松散地维系在一起的巨大的经验事实的集合”。
物理学和宇宙学变得不可理喻和支离破碎,在本来最具严格性和确定性的数学内部,也发生了危机。从非欧几何的发现再到哲学家兼数学家罗素发现了著名的罗素悖论,数学大厦在它最基础的根基“集合论”上发生了危机。为此,豪言“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的伟大数学家希尔伯特提出了希尔伯特计划,但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发现,又给这个计划以沉重的打击。但希尔伯特计划所产生的“元数学”,极大推动了数学基础的研究,而希尔伯特对数学的形式主义主张,正是一种数学哲学观。
数学与科学的发展,并没有让人类对客观世界变得“我们必须知道,我们必将知道”,相反,我们不能理解和不能解释的现象的发现,其速度远远超过我们对世界理解力的增加,毋宁说,人类对大千世界的【困惑度在增加】。只不过,人类在采取实用主义的驼鸟政策,发展手边能做的实用技术,假装看不见【科学房间里那些名叫无知的大象】。
我并不认为人类对客观世界的困惑度会一直增加,总有一天科学家(数学家)会找到好的方法,使人类理性不必“分裂地”看待世界。而能够做出这种新的创造的科学家(数学家)不可能放弃(绕过)哲学思考,就完成这种伟大的创造。
哲学其实没有后退
在20世纪科学的发展增加着人类理性的困惑度的同时,哲学也在延两个方向发展。英美以实用主义哲学和分析哲学为主,欧洲大陆则以现象学、存在主义哲学、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等非理性主义哲学为主。
事实上,罗素就是构建他的逻辑原子主义大厦时,发现的著名的罗素悖论,并因此推动了数学基础研究的极大发展。这个例证充分说明了,哲学与科学(数学)在基础的部分是相通的;而且,哲学可以催动科学的发展,与科学形成互动关系。
此外,如同20世纪的科学的发展呈现务实的态度(与爱因斯坦力图建立统一场论相反,更多物理学家放弃对哲学意义的考量而建立“唯象”的理论),20世纪的分析哲学也放弃了构建试图说明宇宙的完整思想体系,把哲学从一种学说变成“一种活动”,就像维特根斯坦说的那样“不产生任何伦理命题”。
这是一种谦卑务实的哲学态度,只强调哲学关注对语言和概念的分析,帮助清理科学的语言所含有的逻辑上的误导与模糊之处,而把发现事实的任务去交给科学。——显然,在分析哲学家的眼里,哲学是为理性(科学)提供工具性的服务的技术活动。
而欧洲大陆的现象学、存在主义等哲学发展都建诸于对人类非理性领域的研究,这是科学并不干预的领地,而后现代主义的社会批评当中包括对科学本身的批评。
可以说,在科学发展的同时,并不存在“哲学后退”的现象,因为哲学与科学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
困惑下产生的世界观
现代逻辑的发展中,人们曾经有一个美好的梦想,就是把概念的逻辑运算都符号化、系统化,当人们发生争执时,会彼此说“那我们就计算一下吧”,然后,计算的结果就给出最无可争辩的结论。
但事实上,逻辑的发展离这个目标还相差太远,人类的自然语言比我们想象得复杂得多。在相对完备的一阶逻辑系统当中,都发现了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复杂的高阶逻辑离完备性和可计算性就相差更远了。
面对科学事实和科学理论,我们不仅在哲学上困惑,我们在逻辑上也困惑。分析哲学家们相信,哲学困惑有些是语言含混造成的,只要通过分析就能消除,或者降解为清晰的逻辑问题和数学问题。
我个人认为,可以通过形式系统的改进和不断丰富,未来有可能给数学和物理学一个统一的形式化基础,就像ZFC公理系统所提示的方向。
目前公认的逻辑有两种: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演绎推理被认为不产生创造性的新知识,只是前提条件已经必然包含的结果。人们公认演绎推理的绝对严格性。
但归纳推理就被认为产生了新的知识(论断)。怀疑主义哲学家休谟认为,从可观察的前提永远不能推出任何不可观察的事,这是对归纳推理最致命的质疑。
下面就说说我个人的世界观。
首先说说【数学为什么可用】。
爱因斯坦说,数学如果与实在相关,那么它就是不确实的,如果数学确定的,那就与实在无关。我非常赞同爱因斯坦的观点。数学的演绎推理能达到绝对的严格,但数学套用到现实中,就必然是近似的。最简单的道理就比如说测量总是有误差的,你用数学计算可以完全精确或者逼近精确,但计算结果的符合总是有误差。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概念,是关于“承认”,比如买西瓜谈好按数量结算,但买卖双方可能在一个超大西瓜或者太小的西瓜面前产生分歧,小西瓜要不要算成半个西瓜,大西瓜要不要算成两个,都可能会在这样的一个“自然数”的简单应用上不能相互说服。
所以,虽然数学本身的演绎推理不会产生分歧,但应用数学到实际中时,就需要有一个【说服-承认】过程。
毫无例外,一切演绎推理都包括【说服-承认】过程,至少对前提事实要达成一致的“承认”。
再说说【优势说服】。
既然演绎推理也需要【说服-承认】,那么归纳推理与演绎推理在应用上的区别意义就不大了。在观察到“非黑乌鸦”之前,人们愿意接受“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说法。
相对论被普遍接受之后,人们发射卫星使用的力学原理还是经典力学的,只是在特殊现象的解释上,或者特定条件下的科学计算,人们才会应用相对论。
对同一个问题,人们可能提出很多不同的解释,其中有些是科学的数学化的模型解释。由于科学发展史上不仅有大量成功的解释模型,而且很多模型(理论)还提供了成功的预测检验,因此,科学取得了越来越高的权威性,对于并不明白科学原理的人来说,他们也通常愿意接受科学结论,被科学解释说服。
但面对各种不同的科学模型(解释),就产生了竞争问题。这时,人们更愿意接受解释力更强的模型(理论),而在同等解释力下,人们更倾向于接受更简洁的模型(理论),同时倾向于拒绝不可证伪的模型(理论)。
因此,所谓【客观真理】只不过是大家公认的没有异议的一个判断或一套理论。而很多情况下,人们明白他们选择相信的,只是一个比较可信的判断或者一个暂时最合理的理论。
现在回答我自己提出的问题。
【为什么我不信仰上帝?】
因为两点:第一,相比自然演化的宇宙观,上帝的存在需要额外的假设,不符合最简模型(解释);第二,上帝的存在是不可证伪的。
【为什么相信生物进化论?】
因为生物进化论有大量的可观察的证据。虽然,生物进化的确实过程不可能直接观察到,也就是说,进化论并不能说服所有人,但对于大量的科学考察得到的事实,进化论是解释力最强也最简单的理论。
对进化心理学的理解(继续回应方舟子)
【假设进化心理学找到了大量的跨物种研究证据,证明不同物种之间的行为具有普遍的相似性,那么,进化心理学会不会具有与进化论同等程度的科学性?进化心理学与生物进化论,在认识论逻辑上,是同构的吗?或者,简单地问,进化心理学的说服力与生物进化论有没有逻辑上的差别?】
可以肯定,进化心理学与生物进化论,在认识论逻辑上,是不同构的。因为生物进化论是解释生物多样性的,而生物多样性是直接可观察的,生物进化论只要给出这种多样性的原因就可以了。生物进化论认为,影响进化的因素最终归结为【遗传-变异】,而且并无其他直接作用的因素,即导致生物进化的因素是由【遗传-变异】一元控制的;
但心理学是研究人类的行为和精神过程的,心理学研究有些是观测统计式的,即只做调查或者实验,得到数据,给出统计学的规律总结;有些则是进一步就统计规律给出形成机制上的解释(假设)。进化心理学就是试图给出形成心理现象的一种机制,即人类的行为受遗传本能的影响。
但显然,人的行为不是一元控制的。人的行为最主要的是受自我意志(思维)控制,还要受后天习得的本能影响(例如心理学研究发现的“习得性无助”),最后,才是先天遗传本能的影响。也就是说,人的行为是【意志】【后天本能】【先天本能】三元控制的。其中,只有先天本能是遗传的。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决定生物具体行为的对应的遗传物质,那么,进化心理学会被无疑议地接受。
假如并没有遗传物质上的证据,而是掌握了大量的跨物种研究证据,证明了生物行为具有普遍的相似性,那么,进化心理学会在多大程度上能被人接受呢?
首先【意志】(思维)肯定是不能遗传的,否则这个世界将是完全决定论的(一只老虎在一次捕猎中决定追逐驯鹿群中的哪一只都是遗传决定的),后天习得的本能也不是遗传的,所以,要让人接受进化心理学,就必须证明:
要么1、动物没有自由意志(思维),也没有后天习得的本能;
要么2、有某些普遍的行为不受意志(思维)影响,也不受后天本能影响。
事实上,我们大量事实证明,动物是会思维的甚至是非常聪明的,拥有自由意志,动物实验也表明动物有学习能力。那么,即使某些行为具有跨物种的相似性,我们又如何区分出来决定这些行为的因素当中,究竟有没有遗传本能在其中起作用呢?
显然,如果没有遗传物质上的强证据,只有跨物种之间的行为相似性,我们就不能证明(使人相信)人类诸如择偶的行为当中,具有遗传本能在发生作用。
最后,假设“遗传本能可以影响生物的某些行为”得到了确证,但是,声称这些影响是“写入基因”的,也还需要一个条件:即所有的生物遗传都只是通过基因完成的。虽然,目前我们知道基因确实传递着遗传信息,但至少在逻辑上,我们并不能断言这是生物遗传的唯一方式。所以,即使进化心理学成立,方舟子断言女人爱财“写入基因”也并不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