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有回文诗，不少人曾创作过。回文诗更像一种文字游戏，形式大过内容。太束缚于形式的东西，往往沦入精巧而无用的境地，太精巧的文字也如是，往往没什么韵味。

我听说的最有名的一首回文诗是苏蕙的《璇玑图》，传说是前秦时代的苏蕙绣在锦缎之上，寄给被贬远方的夫君的。绣成后，正读、反读、斜读、纵读、横读，皆可成为不同的诗，中间的巧思令人叹为观止。

可惜，这首诗名气虽然极大，中间的诗句却少有人提及，因为尽管技巧可谓登峰造极，内容却实在称不上佳作。

戴望舒曾做过一篇很有点类似回文诗的现代诗，名为《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此诗第二段将第一段每一行颠倒过来，令烦忧如潮水，来尔复往，循环不休。但戴望舒能做到的，也止步于此，没办法把每个字都颠倒形成一首新诗。

古汉语多是单音字，一个字赋予一个独立的意义，正读、反读，都能敷衍成篇。现代汉语多复合词，颠倒字的顺序可能全是病句。现代汉语的句子又多用连词、介词、副词，更没法颠倒过来了。能做到戴望舒这般巧妙，已极不容易。

其实，古诗要做到从头到尾正反都自成一体也很难，以苏东坡的大才，做点回文诗，也不过是前一句和后一句颠倒次序，如这阙《菩萨蛮》：“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戴望舒创作早年，因一首《雨巷》，技惊天下，得了“雨巷诗人”的雅号。《雨巷》实在是一首神作，意向朦胧，意境优美，意味绵长，更难得是整体结构回转清婉，如巷弄般深邃幽曲：“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的，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南唐后主李煜的父亲中宗李璟有首词中道：“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戴望舒的意向也许就来自这首词。《雨巷》细细推敲，似乎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哲理，层次丰富的象征，不过是简单平常的几个词语，像独处时的自白。虽然不能算回文诗，但其徘徊的节奏，正如雨丝与深巷中的人，往复循环。就在这样的低徊之中，暗若雨雾的情绪氤氲不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正如飘过的女郎，萦怀不去，成就了一首现代诗的名篇。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丁香一样的姑娘仍未走出幻想中幽婉的小巷，读者仍能触摸到一律游丝般的惆怅。

《雨巷》的形式与内容匹配得如此绝妙，一定不是妙手偶得之作，作者花了许多心思。除了精心构建，还要仰赖机缘，才一时福至心灵，留下这首佳作。可惜，天才之作总是这样，电光石火，一霎即逝，难以再现。戴望舒的诗作我大概都读过，但再也没有一首堪于其并列的了。常常是情感不足，形式又不够巧妙。抗战期间，戴望舒被抓进日本宪兵队，受尽酷刑，写下《我用残损的手掌》等诗，情绪有余，又过于直白，缺少了些诗意。

回文诗更像文字游戏，《雨巷》的形式固然做到了极致，但成为杰作，意向的凝结、音乐般的节奏掌控，同样不可缺少，这样的神作虽是作者精心结构，但外人看来，犹若天赐，太不易得了，诗人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