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木圣经》；芭芭拉·金索沃著；张竝译；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这是一本女性小说，下这种结论，不仅仅因为作者是位女性。很多女性作者的小说中，充满了小女人的情怀，这类作品我从不视其为女性小说，因为她们不是女人自己的意淫，就是为了应和男人的意淫。我愿意称《毒木圣经》为女性小说，是因为这部作品的女性角色如此夺目，卓然自立，浑不在意男性的眼光。

书中的故事由五个女性分别讲述：母亲奥利安娜和她的四个女儿蕾切尔、利娅、艾达、露丝·梅，在她们的视角下，从美国到非洲腹地刚果一段故事缓缓展开，直到经历几十年的沧桑，天各一方，在“树之眼”的注视下，咀嚼着各自的人生况味。

讲述自母亲奥利安娜开始，她遵循传统观念，对身为传教士的丈夫逆来顺受，随同他一起带着四个女儿来到刚果传道。然而，曾经在战争中受过创伤的丈夫，丝毫不顾丛林的现实，愚蠢地自负，完全无法融入当地的生活，连保证家人的生活和最基本的生命安全都无法做到。当家人的生命受到威胁，奥利安娜果断地抛开无能，又不愿作为的丈夫，带着孩子们，在大雨中，走过泥泞的丛林，寻找生路。

这部小说就是一众女性的心灵独白。每一个女性都各具性格，即便是年龄最小的露丝·梅，也用充满幻想的思维构建出自成一体的梦想世界。蕾切尔中产阶级的世俗观念，阐释出对现实的失望；艾达因为身体的残疾，而头脑格外冷静智慧，以一种如旁观者的角度，带着思辨观察这个奇怪的家庭和诡异的非洲；利娅受父亲影响最深，后来也最坚定地反对父亲，但她其实恰好是父亲那种理想性的继承者，只有她才会忍受艰苦的生活、无所不用其极的政治迫害，坚定支持丈夫的事业，为非洲人的自由和尊严不断斗争。四个不同的女性，在小说的前半部，她们生活在一起，各存心思，在毒木滋长的丛林里，仍受命运的考验。直到露丝·梅的离去，逆来顺受的女性们开始独立选择命运的走向。在非洲大陆的腹地，丛林深处，命运在她们面前展现出残酷的面目，她们也一点点发生着自己或自觉或不自觉性格转变。

最终死在非洲大陆的是四个女儿中最小的露丝梅，她的死是全书中最让人哀伤的片段。读者明知道巨大的危险在降临，前面母亲的独白中也隐隐透露出会有一个女儿离去，但我们可能最不希望看到离去恰恰是露丝·梅。她像自然的精灵，犹如梦幻本身，却死在土著巫师恶毒的阴谋内，死在她热爱的大自然里。她留在了丛林里，成了广袤非洲的一部分，留给读者永恒的悲伤。

然而，如果不是露丝·梅，我又希望谁死去呢？蕾切尔？当然，她虚荣、矫情，带有种种势利眼，一心只想过舒适安逸的生活，毫不关心他人，只为自己的利益活着，似乎是几个女性角色中最令人厌恶的。但是，蕾切尔用自己的力量在非洲大陆生存着，不管她怎样带着白人狭隘自私的目光来看待这片大陆，毫无关心尊严和理想，无视所谓道德标准，但是，蕾切尔同样活得真实，有着自己明确的价值观。然而，她一样无法回到美国，在非洲的大地上想尽一切办法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远离故乡的赤道边，经营自己的酒店，在这挣扎之中，她一样有着自己的烦恼和无奈。艾达是否过于冷漠了呢，回到美国，她本是最该和母亲亲近的人，两个人的关系却若即若离。艾达似乎还带着点知识分子的冷傲，难以合群。但是，读者如果她天生残疾的身体，记起深夜蚁群袭来时，在狂奔逃命的人潮中，她被母亲抛在身后，置之不理的时候，大概都可以理解她心中的阴影。然而，母亲奥利安娜要因此受到谴责吗？在生死之际，她无法兼顾，必须做出选择。若干年后，在美国种植花木的她，宛若置身另一个丛林，心中一生一世都无法摆脱对女儿们的歉疚，走不出阴翳的树林，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把《毒木圣经》归为女性小说的另一个理由是故事中的男性形象始终只是配角，无论偏执自私的拿单，还是作为一个理想男人形象存在的阿纳托尔，都不过是女性角色的陪衬。拿单有一种单纯而庸俗的恶，这种恶是无心的，甚至带着纯净的宗教理想；阿纳托尔有一种宽仁忘我的爱，这种爱源自理智，却同样有点虚无缥缈。然而，男人不会这么简单，但金索沃并没有试图更深入地剖析男人的内心。她未必不能描述男性的复杂丰富，但就《毒木圣经》这部小说而言，女性的感受才是核心，男性人物于是就轻描淡写地带有了某些脸谱特征。多年前我看过一本叫《男人来自金星，女人来自火星》的书，两性的心灵如两颗星球，有着不同的构造与轨道，隔着茫茫宇宙，永远难以做到完全理解。

政治为这个非洲原始丛林深处的故事，烙上了巨大印记，刚果的殖民与独立，背后都是殖民者的纵横捭阖，为了自身的利益，殖民者不惜采取残忍与狡诈的手段。被美国人扶持的独裁者，用蛮横与凶残，在民族主义的旗帜下，掩盖着自身对权力和财富的贪婪。宏大的历史背景是男性钟爱的题材，男性觉得自己是历史的主宰，相反，女性是历史的配角，她们似乎在演进中无足轻重，偶尔出现的女性角色也不过是在巨幅画卷上略作点染，为男性世界加一点亮色与柔情。但是，历史的困难是所有人类共同承受的，这中间没有男女之别。从女性的角度，我们看到历史的另一面，被宏大叙事遮蔽的某些东西，人性中深沉的感知，借助女性之眼，更加清晰地映现在我们面前。

这也是一部融入复杂宗教情感的小说，对于宗教，金索沃有自己的看法。和拿单形成鲜明对比是另一位牧师昂德当，和非洲人融为一体，采用他们的生活方式，融入他们的社会体系，引导着非洲人认识上帝，一个更容易让他们亲近的上帝。金索沃不相信拿单的上帝，但《毒木圣经》仍有着浓郁的宗教情感。小说里，每个人也许都是无辜的，包括拿单，但每一个人又都有罪，像是基督教的“原罪”。昂德当的上帝和拿单的上帝似乎水火难容，但他们同样代表了理想，代表了心灵的救赎。拿单疯狂了，丢掉了自己的上帝，但走出非洲的奥利安娜心中仍有上帝，她仍在寻求心灵的救赎。

尽管已经发生的一切无法改变，在美国的奥利安娜，心却仍留在毒木肆意生长的非洲丛林深处，她永远无法卸下沉重的往事。艾达相信，是父亲拿单写下了一部毒木圣经，而“错误乃是故事的一部分”。是的，人生永远充满错误，但这部圣经并不是拿单写下的。它也不是一部描述刚果丛林的圣经，它是一部女性的圣经，一部女人的《出埃及记》，女人扮演着自己的摩西，书写着自己的福音书，寻求着自己的救赎。自愿前往非洲布道的牧师拿单相信，上帝在他身边，但故事中的女性，她们有着自己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