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入古,最风格”——专访浙江省书协主席鲍贤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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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入古,最风格”
——专访浙江省书协主席鲍贤伦
记者
初冬的西湖,寂静如处子。虽然“大雪”节气已过,白堤上的黑麦草依然鲜绿如春。12月9日,记者如约来到湖边的一处古色古香的院落,其中有一间房子就是鲍贤伦先生经常创作和读书的地方。
书案、茶几、书籍、笔墨,斜照的阳光洒满了室内的大半个空间,和善的笑容荡漾在鲍贤伦先生的脸上。他亲自泡上了两杯龙井,言谈举止中都透着儒雅。
鲍贤伦:影响确实很大。可以说,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机遇之一。这种感觉,也不是我一个人有。在这次比赛中同时获得一等奖的还有曹宝麟、白谦慎、包俊宜等,我们几个聚到一起,说起这次比赛,都是同样的感受。那次比赛举行的时候,“文革”刚结束不久。此前的很多年,青少年的我们求知欲很强,想读书却没有书读,于是就去练字。可以说,书法填补了我们那个年龄段的求知真空。大学的时候,居然有了全国性的书法大赛,我不假思索地就参加了,结果获了一等奖。回想起来,获得那个奖的难度比现在的全国性比赛小得多,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写字的人很少嘛!所以,能不能得奖,其实就是写过与没写过的区别(笑)。
大河美术:“最入古,最风格”可以说是您的标签。您的秦隶是高古著称。写隶书,一般学汉隶,您却直入秦隶;临简帛,大多临汉简,您却师法秦简。现在的书坛,“崇古”确实成了风气。我们知道,古籍的流传也有偶然性,好的会流传下来,坏的也会流传下来。一般认为,临古也要有所选择,而您好像说过,古的都是好的。能不能解释一下?
鲍贤伦:一般来说,应该区分的说法比较成熟,而我的看法比较极端。为什么这么说?因为针对性不一样。关键是在什么层面上看这个问题。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对大多数的学习者来说,确实应该选择那些公认为为经典的东西,因为这样最可靠、最有效。通过临习公认的经典,快速提高自己的眼力以及手上的功夫。但过了这个阶段以后,要更深入、更有高度地探索,就要注意不太被关注的东西,就要敢想人家想不到的问题,敢做人家不敢做的事情,这样才有可能超越一般。我的体会,不是经典的东西未必是不好的。所以我说,古人的东西其实都好。你现在的需求和以后的需求不一样,不同的阶段需求什么就取什么。艺术创造要不断的吸取营养,有些东西虽然现在不被认为是经典,并不意味着它永远不会成为经典。经典都是被发现和赋予它一种品性的。我就发现,有些非经典就有值得借鉴的成分,经过吸纳、再造,可以赋予经典的品性,这是一件无比诱人的事情!那些有定论的东西,从传承的角度,从教学的角度,我觉得都是有必要的。但是从研究的角度,从创造的角度,则不能简单化。
大河美术:我看过您写字的视频,感觉您书写的过程很“简单”,似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比如说,您的隶书没有蚕头雁尾,运笔也是直入直出,笔画的粗细包括墨色也都没有变化,这些似乎都不太符合书法审美的标准。您是怎么考虑的?
鲍贤伦:规范的书法我不是完全不写,也不认为不值得写。我觉得,写规范的书法并不困难,写规范的人也众多。但我想做一些其他的实践,就是一般人不愿做也不敢做的事情。我这样做与我刚才说的观点也是一致的。中国的书法史是分阶段的,上古,中古。比如说篆隶,到汉代就结束了,唐宋元明的篆书和隶书都是不行的,为什么?因为笔法都是以楷书为基础和核心,写不好篆隶。到了清代为什么又好起来了呢?因为当时的书家已经不满足于楷书及“二王”奠定的那一套技法及审美观念,他们对金石学的兴趣高涨,眼界大开。也正是从清代包括晚明开始写大幅的字了,以前的笔法也不足以对付了。我写篆书隶书的时候,就非常警惕这个,这觉得不应该把后代的审美观念来写篆隶,要回到那个时代去。上古时代的书法不是书法家个人的创作,而是群体性的,对整体的把握超乎细节之上。不管是青铜器上,还是摩崖石刻上,有意象和格局在,苍茫、博大、厚拙、朴茂等等都是连在一起的。那时候的书写是很神圣的,书者都很渺小,哪有个人情趣的表达?所以,我觉得所有的技法都是在捕捉那个意象,不符合这个意象甚至相悖的,都不算有用的技法。你的技法要达到什么目的?这个首先要搞清楚。我觉得现在很多人过于重视技法,认为技法特别重要,但他们忘了技法后面的目标。这样一来,对于古代碑帖的临摹永远是不到位的。其实,古人的那些技法并不是一目了然,它和它的观念和处境是紧密联系的。过于重视技法,其实本末倒置。什么叫“简单”?什么叫“复杂”?其实现在归纳出来的那些动作是最简单的!比如说“蚕头燕尾”,顿挫回锋什么的。凡是可以归纳为几个动作的,都是简单的。说我的笔法简单,既成立,也不成立。说它“成立”,是因为我的笔法看起来比较简单。说它不成立,是因为这种笔法的难度更大,因为看似简单的运笔过程中,它要承载创造格局、创造意象的使命。寻求变化是我们当代创作的重要特征。这不是说变化不好,上古的东西,变化也是很丰富的,但是上古的变化,不像今人所理解的那么浅显,它是很隐蔽的。我到台北故宫看《散氏盘》,现在的人写起来都是抖抖擅擅的、颠颠倒倒的,其实《散氏盘》的整体气息并不是这样的,它总体上没有脱离肃穆和庄严,深厚、安祥等品性都在里面,只不过更加自由而已。问题是我们现代人的口味太重了,一定把它写的颠倒才叫《散氏盘》。古人的形体有一点儿变化,那是很微妙的。我们一定要夸大这种微妙,要不然就看不出它是变形的。除了形体,上古也是没有墨色的。简帛书就是一个字,那就是黑!这是最早的墨色。它就是书写,不去表现墨色的。每个文字,都有它自身的功能,不需要通过墨色的变化来追求什么赏心悦目。追求墨色变化,完全是后来的事情。纸发明之后,人们才发现墨色可以有所变化。所以,在宣纸上追求墨色变化,一看就不是高古的事情。其实,从王羲之到唐宋,墨色都没有大的变化。也曾有不少人善意地告诉我,墨色还是要有的。这是因为他们的书法观念和评判标准都是属于书法史的“后段”的,而我做的是“前段”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呀!我自认为,我的笔法是比较接近上古的。技是为道服务的。我的技法和审美追求,是与上古的道匹配的。我对“古”确实有自己的看法。
大河美术:您主要是取法秦汉等上古的书法。我也见过秦汉简牍的原物,它都是很细小的,上面的字也很少。可您现在写的秦隶都很大,估计百倍甚至千倍于真迹上的字。据我所知,小字和榜书在用笔和章法等各个方面都是有差别的,如果把小字放大,是容易出问题的。您既然取法秦简,为什么又要把字写那么大呢?
鲍贤伦:有一种误解,就是认定我是写简牍的。这是因为学秦简的人少嘛。我一写,功劳都归到秦简上,说我发掘了一个很少为人关注的领域。但我并没有放弃汉代的碑刻。秦代的竹简所能提供的格局并不大,因为毕竟都是写到竹简上的,它字写的那么小,又写的那么流。恰恰是汉代的碑刻,特别的摩崖,张得开,切入感也特别好。在以前的采访中,我也多次提到,我是以碑为体的,简牍只是注入了书写性。有很多人写字,用碑的架构,采用帖的笔法,比如牵丝,这是不可取的。汉碑要写出书写性,就是要一笔一笔地写,不要拖泥带水。所谓“书写性”,指的是整个书写的过程是连贯的、有节奏的。不要描画,描画不是书写。简帛的书写性确实很强,从字的笔画中就能看出是怎么运笔的。它的用笔是活泛的、有节律的,而且与人的心律是同步的。如果能把这个把握好,书写性就有了。所以,碑的东西再加上简帛的节律、流美,就像骨架注入了血液一样,字可以大,也可以小。相对而言,字越大,对碑的借助更多一些。如果碑再不够怎么办?再把金文再加上去,那么它一定就比较厚重了。
大河美术:您认为写大字全在一个“气”字,所有笔法、章法的预设都抵不过一个“气”字。在超常规书写时,气可以导引笔法、结构字形、团聚章法,统领一切。只有胸中之气绵长贯穿始终,郁勃笼罩全篇,才能不支离、不散漫,阵容变化又整齐威武。可是,“气”是非常抽象的。到底什么是“气”呢?
鲍贤伦:我自己的体会,“气”是一个人特有的,一个创作主体的对象化、外化。精神状态、情绪调度,非常投入地书写的时候,和麻木不仁是完全两回事的。你的创作状态,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注射到你的创作行为中去的时候,就会有一种非常磅礴地形成一种场,会到一种你根本不是在用思考进行创作,甚至也不是你的手在舞动,你的所有的行为都是别无选择,就要那么连续不断地走下去,这样形成的作品一定是前后贯注、浑然一体的。一幅作品是不是好作品,就要看它的气流是不是团在一起,不是一个一个字,不是一行一行的字,而是一篇的,一点儿都不能动,为什么?因为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个别的动作,而是在气息流动、气脉滚动中形成的一个整体,任何游离于这个之外的东西都没有。为什么说“气”或者说“气场”特别强旺的时候,它可以主宰许许多多。笔画该长的时候必须长,笔画长了,就是这个时候的“气”必须一次性释放,不可阻遏。而这个“气”要收的时候,它就短。我在创作中,是非常追求“状态”的,对“气”也非常在意。
大河美术:前不久您在鲁迅美术学院举办的“霭霭停云——鲍贤伦书法展”上,主题作品的内容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和《停云》《时运》
鲍贤伦:也没有很多的考虑。至于所谓“士大夫书法”,那是别人说的。大学毕业后,我先在大学里教书,这个职业非常符合我的个性和爱好。后来到了机关,从事公务员工作,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第一次办个展是50岁,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也在不断地变化。
大河美术:1996年,41岁您就当上省文物局长,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16年。直到快退休的时候,才解决正厅级待遇(巡视员)。也就是说,最近20年,您在书法艺术上突飞猛进,但在仕途上却几乎是原地踏步,这是不是与您的“士大夫”情怀有关?
鲍贤伦:我本来对当官就没有兴趣,好在文物局长这个职务还比较符合我的兴趣爱好。要说仕途,我算比较顺的,你看,从绍兴师院中文系主任,直接被调任绍兴市文化局长,又直接当上省文物局长,都没有当过副职。之所以说,在省文物局长位置上待那么多年,是没人愿意来,我也不太愿意走,哈哈。
鲍贤伦简介
籍贯浙江鄞县,1955年出生于上海。1974年从徐伯清先生学习书法。1982年春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曾长期在浙江省教育、文化、文物部门工作。现为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隶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研究员、中国兰亭书法艺术学院名誉院长。
1981年获全国首届大学生书法比赛一等奖,2014年在第八届AAC艺术中国·年度影响力评选中,获年度艺术家·书法类大奖。近年来先后在杭州、宁波、北京、沈阳等地举办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