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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点讲,人的一生总会有一些梦想实现不了。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想起来竟然是成为一个考古学家。有这个想法是因为当年曾经在广州住了半年,经常和我那位只有初中学历但却迷上金文的表哥一起,去中山大学拜访金文泰斗容庚老先生。还常常混到中文系的班上听陈炜湛、曾宪通等老师的古文字课。但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了,不为别的,只为当年高考体检时,没有分辨出色谱板上那些简单的数字而被判为“色弱”,我所报的五所学校的历史系考古专业的第一志愿便因此全部落空。这事已过去多年,基本忘记了,不想,一本新创刊的杂志编辑HH约我写一篇讲甲骨文的文章,竟让我想起这些往事。那以后才过了20多年时间,考古学专业在中国的高校中几乎快要绝迹,但据说甲骨文这些东西竟然会以一种时尚的面目引起一部分公众的关注,想来真的有点怪异。
对于公众而言,考古学的魅力不是来自这门学科深奥的学理和内在的诗意——这一点,恐怕只有像张光直这样的学者才会有所体悟。而在我的心目中,考古是一种多少有点矫情的人生大梦,是一种对生命荒凉感的想像性体验和对未知世界的探究渴望,它依次在下面三个层面上对公众有吸引力:冒险、宝藏和趣味。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大多数人对于施莱曼这样一个业余考古狂人故事,要比对李济对中国考古学所做出的贡献要感兴趣得多——虽然他主持的殷墟发掘已经铁定成为上个世纪中国大地上意义最伟大的一次考古,因为科学毕竟是科学。
殷墟发掘的源头是一位叫王懿荣的金石学家从药铺里发现的神奇“龙骨”,上面那些后来被命名为“甲骨文”的最古老文字,不仅把中国历史的源头推演到了3000多年前,而且激发了我们对殷商王朝那段湮没文明的想象热情。
从王懿荣十九世纪末发现甲骨文以来的100多年间,已经发掘出来的甲骨目前在全球范围内也不到十万余片,而上面全部不到4000个甲骨文迄今为学术界所能认出的也不过只有1500多字。近20年来,不断有人声称他们破译了新的甲骨文,但人们对此只会报以善意的微笑,因为时至今日,像当年郭沫若那样废寝忘食去识读甲骨文的人几乎已经不复存在了,对甲骨文的识读,也已经随着于省吾、徐中舒等老一辈学者的故去而基本终止。那些神秘的卜辞,也因此在历史的寂寞中重归神秘。
历史文献学意义的淡出其实对甲骨文的流传是致命的,因为作为一种书写符号,甲骨卜辞所承载的丰富的信息,事实上一直是后人进入历史或者说想象历史的重要媒介,如果撇开专业上的那些讲究,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从中获得一种特殊意义上的阅读快感的。我曾经在一个人的博客里,看到这个甲骨文爱好者是怎样从一系列“礻”旁的文字的识读中,了解到了先民们当年祭祀品和祭祀场面的浩大和丰富了,并因此而连呼“不亦快哉”的。而且事实上我知道,像这位博主一样,手头备着一本徐中舒主编的权威的《甲骨文字典》这样的书,并在夜里一个人慢慢翻阅,是一件很雅的事情。能否读出什么名堂来或许不是很重要,而重要的是,一来可以从这本以手书写就并辅以诸多从各种甲骨上临摹来的字符中,感受到一种恍若隔世的美感,二来,如果你还能有幸深研进去,不由你不在脑中浮现上古先民们交战前的占卜或收获后祭祀的场景,很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那种效果,恐怕就和看大片一样好玩。
不过,即便如此,也丝毫不能表明甲骨文今天有可能溢出学术而进入公众趣味把玩的范畴。就像许多留在博物馆里或印在画册上被现代人偶尔注目的历史遗存物一样,甲骨文和当代生活的关系是稀薄、神秘而且不确定的。除了借此抒发一点不着边际但却颇为优雅的思古幽情外,甲骨文一直被人们看成是“最美的文字”,这种带有明显溢美之辞的说法其实来源于甲骨文的难以释读的特点。而事实上,正是这种神秘文字的不可识读性,在很大程度上提纯了其视觉上的美感和无与伦比的高贵气质。在一部分人的想象中,或许正是这种气质,能够给日显粗鄙的当代生活注入一种异质的趣味元素和优雅的文化格调,毕竟,把玩甲骨文的人,和玩股票的人相比,从趣味上讲,应该是要显得特别一点的。
这让我想起19世纪初热衷学古希腊文的柏林社交界,那些一小撮精英——也就是出入上流社会沙龙里的腕儿们,白天在交易所里算计着克鲁伯股票的升幅,晚上则在觥筹交错中用古希腊文对着名媛们背荷马史诗。哲学家西美尔不喜欢这些人的做派,觉得是一种附庸风雅的坏毛病,但他非常理解这些人,他甚至从中发现了大都市时尚生活的秘密。在《大都市与精神生活》一文中,西美尔说的一段话直到今天还有方法论意义,他说:“人们在都市生活中遇到了坚持个性的困难。这使得他们被引诱去采用最有特定倾向的怪异行为来显示自己的存在价值,这些行为尽管显示出某种夸张的癖性和反复无常、矫揉造作的特点,但它们所具有的意义并不在于这种的内容,而在于它要‘与别人不一样’(being different)的形式。”
没错,和19世纪的柏林一样,我们今天的都市里也已经出现了这样一些“要与别人不一样”的人,他们更愿意生活在一种用古代那些异质元素“重构”的生活环境之中,穿唐装(虽然是现在裁缝做的)、用明式家具(虽然那椅子坐得实在不舒服),墙上有用甲骨文或金文写的条幅(至于写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当然,如果置办不起这些家当也无妨,在为俗不可耐的生活忙活了一天以后,晚上回到家里翻出本《史记》就着《广陵散》这样的古乐读读,应该也是不错的事情,事实上,现在,能够把我们从纷扰的现实中拉出去的东西已经很少了,因为生活——或者说重一点,为了生存,我们甚至连一个飘忽的梦都很难得做了。暂时逃避一下现实当然无济于事,但逃开的那一刻所获得的清净,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吧。我相信,有愿望过这样生活的人,应该不会是一个很俗的人,当然,这样的人不多。

所以,从这个角度讲,甲骨文和所有那些被引进到当下生活中的古代物件或符号一样,现在看来,其实也只是一种趣味代码。我真的不相信甲骨文这种东西会在今天会成为一种多么流行的时尚,就算是它被一小撮人所追捧,那充其量也只是小众趣味中的奢侈品。这种奢侈品和所有还没有沦落为大众消费品的东西一样,让我们能在日益粗俗的都市生活中保持一种与别人不一样(being
different)的感觉和相对精致的成分。值得庆幸的是,和LV包包或CK底裤不同,甲骨(文)这个高端奢侈品,应该没有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