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方言之惑（续）----发音与词汇（一）

之前，写过一篇文字《儿时方言之惑》，源于以前生活在石牌之时，听到的老街坊们的日常口语与方言词汇，我敏感地听出了口语与书本上的普通话的或明显或细微的差别，有些困惑一直伴随了我很多年，因此有了那篇文字。

近日，偶然得知，1935年-1936年，中国著名的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曾经对湖北方言进行过调研，并分别于1939年、1948年发表了两本著作，详细的对我们的方言进行了整理，看完赵先生的著作，收获良多。然后，又看了一些关于荆门、湖北方言的著作，以及十几篇写钟祥、荆门等地的方言的论文，对石牌的方言有了更深的认识，尤其是《儿时方言之惑》上面提到的语音这方面的困惑，基本都在书中找到了答案。

有感于近几个月来所看的一些古籍，越来越感叹家乡石牌太神秘，两千多年的历史真是跌宕起伏，太多让人感慨和遗憾的地方，于是有了《古籍里的石牌》系列。现在发现石牌土话里，也隐藏着历史的痕迹，于是，对于我这样一个不懂语言学的门外汉，斗胆也尝试写写我对石牌方言的一些体会，如有不正确的地方，希望石牌人、或者专业人士指出，此文仅仅是我对家乡方言的一些浅显的认识而已。

方言，我个人认为，有两个方面，一个是音，有声母、韵母，以及它们的搭配组合，还有声调，正式与随意的发音、连读、变调、略读、变音、是否符合语音演变规律等内容；另一个方面，是字，包括字义、词汇、短语、俗语，以及词性、语法结构、特定表述方式，等等内容。此篇仅说说音。

先说明一下，本文主要参考的三本书，分别首次出版于1939年，1992年，1994年。以下提到的方言，荆门、钟祥都指的是城区方言，石牌也是指的是镇区方言。下文中，（）内为拼音，［］内为国际音标。从时间上说，写的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人们的口语，现在随着普通话普及，人员流动性增加，不知道那些土话，是否在慢慢的淡化。

石牌，在荆门市、钟祥市之间，方言与它们有很紧密的联系。不过，每个小地方的方言，都有它自己独特的地方，尤其是石牌这样一个曾经商贸云集、各地人员交流频繁的古镇。历史上，荆门市、钟祥市，分属不尽相同。钟祥市，基本上属于荆州、南郡、竟陵郡、富水郡，到元代后，属于安陆府、安陆州、承天府，大概是这样子。荆门市，基本上属于荆州、南郡、武宁郡、荆门军（州）、江陵府、荆州府，嘉靖十年后，属于承天府、安陆府。以上只是大概的归属。荆门、钟祥是嘉靖十年后，共同属于承天府及后来的安陆府，两地隔着汉江。石牌，在嘉靖十年之前，一直与荆门是一个整体，而且同在汉江西岸，我个人觉得，尤其是根据目前所了解的石牌历史，石牌的方言（甚至历史、文化背景、习俗等），其实是更接近荆门的。

从大的方面说，荆门、钟祥、石牌的方言都属于西南官话。这样说，其实太笼统了。方言，是很有地方特色的。钟祥各乡镇与钟祥城区方言、荆门各乡镇与荆门城区方言，荆门城区与钟祥城区的方言，其实都不尽相同。这个我有感触，以前在钟祥读书时，同学们来自各个乡镇，大家在一起说话，就能明显听出一些差别。就算从石牌镇来说，根据《石牌镇志》，也大体上分三种语音，比如，某村的语音，与镇区区别最明显，这一点，相信很多老人们有认识。再从小的范围说，就算镇区，也有些微的差别，比如，如果你是集街人，一开口说话，老人们，就可以听出你是上集街人还是下集街人。所以，方言实在太难做一个精细的划分。

说到方言，离不开拼音规则、语法规则，下面先说说荆门、钟祥的语音。

注：古入声，荆门、钟祥基本都为阳平。另有轻声，普通话里的轻声，短而轻，我们方言里的轻声，短而促，并不轻。

从此表就可以看出，荆门、钟祥、普通话，有着明显不同。另外，我们的方言土语中有颤音（荆楚颤音），就是以“子”作为颤音的文字记写符号，根据颤音的时长、幅度，以及颤音出现在不同词性后面、表达不同感受等，分为两种，用音标分别表示为［r］、［τ］。

关于拼音，荆门、钟祥最大的不同，除了声调的调值不同，我觉得还有两点：

荆门z、c、s与zh、ch、sh不分，荆门只有z、c、s；钟祥仅西北乡区分z、c、s与zh、ch、sh，城区只有zh、ch、sh。

荆门n与l不分，只有l音，仅与带鼻音韵尾的韵母相拼时，l带鼻音。钟祥则是变值音，赵先生认为钟祥人在n与l之间任意换用，相比较而言，大多数情况下是n音。

赵先生认为，z、c、s在与ui、uan相拼时，有正式与通俗的读法，即钟祥人将合口读成了开口，失去了介母u。所以，我们说

米茶酸suan了----san哒（这里只说语音问题，至于词汇方面，比如“了”与“哒”，在后面说明）

专zuan研----zan研（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嘴zui巴----zei巴

隧sui洞----sei 洞（还有一个音：xu 洞，例如，遂sui心读为xu心）

饼干是脆cui的----是cei的

穿chuan条鱼----参can条子（c、ch不分）（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赵先生认为，d、t、n（l）不与ui、uan相拼，所以，我们说

端duan菜----dan菜（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团tuan圆yuan----tan yan（圆元yuan与盐沿yan不分，后面说明）

荆台一队dui----荆台一dei（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退tui后----tei后（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麻乱luan务子----麻lan务子（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赵先生认为，ao［аυ］尾音［υ］极松，且圆唇作用失掉，近似成了［Λ］音。所以，我们说

朝chao阳yang花----茶cha盐yan花（方言里，[in]与[iη]不分，[n]与[η]不分，[an]与[aη]不分）

 

 

赵先生认为，an［аn］n音在去声时，发成完全n音，在平声、上声时，成为微弱的不完全n音。所以，我们说

杉楠街----sa la /sha na子街（gai）（n只做嘴部动作，但并不发声。sa、sha不分，na、la不分）

赵先生认为，er［］（r应该在右下角，打不出来），在上声、去声时，发音不像国音那样特别开。所以，我们说

 

 

 

 

 

耳er朵----e（额音）洞

而er且qie----e（额音） que（且的发音，后面会提到）

同时，其他韵母与之合拼时，n尾和i尾都失去了。所以，我们说

今jin儿----ji儿（今天）

甚至u韵也失掉了。所以，我们说

 

 

后hou［xu］儿----［x］儿

 

 

 

 

 

 

 

 

 

 

 

赵先生认为，方言音［io］，国音里，除了感叹词外，是没有这个音的。所以，我们说

学xue习----［io］习（保留了中古音的齐齿呼）

 

 

 

 

约yue会----［io］会（保留了中古音的齐齿呼）

觉jue得----［tio］得（保留了中古音的齐齿呼）

 

 

 

 

岳yue飞----［io］飞 （还有音乐的乐）（保留了中古音的齐齿呼）

药yao王庙----［io］王庙 （还有钥匙的钥）（保留了中古音的齐齿呼）

削xiao皮----［io］皮（保留了中古音的齐齿呼）

 

 

 

 

赵先生认为，m不与u本韵相拼，在合口韵里，只与uη拼，所以，我们说

木mu头----meng头

苜mu蓿xu菜----meng梳shu子菜（蓿xu，由普通话的撮口呼，读为合口呼。例如，继续xu，读为继su。su、shu不分）

药门街----［io］蒙meng该（街）

赵先生认为，ie的e比国音的［ε］较开，如叶ye字。ien［iEn］（n在E的右上角），E是介于e和ε之间的音，而n则比上面提到的an［аn］更不着实，如严沿盐yan等字。ye音中，y不带i尾音，而e音则比国音略开，如月yue 等字。yen音中，y不带i尾音，e与n同ien一样，如全quan仙xian元圆yuan等字。我想，这可能就是我《儿时方言之惑》中提到的“元月”，以及提到的“朝阳花”，为什么会有很微妙的不同发音的原因了（撮口呼读为了齐齿呼）。

赵先生认为，un音，u与的音很短，往往失掉了音，成为了un音。所以，我们说，温wen，是wun，横heng，是hun。

 

 

 

 

 

 

至于我在《儿时方言之惑》中提到的，大人批评我不能冲冲慌慌的，应该充缓点，充充缓缓的。这里，有huang、huan的不分，也有声调的问题，赵先生认为方言里的上声调值非常接近国音里的阴平调值，而且发音时间短，所以，就造成了我每次听到“充缓”时，那种困惑与迷茫了。

赵先生认为，韵没有开口、合口的分别，在g、k、h相拼时，略带合口音，近似于uo音。所以，我们说

贺he集----ho/huo 集

河he水----ho/huo水

荷he叶----ho/huo叶

角落里----go/guo 落里

一个ge----一go/guo

搁ge着----go/guo斗（这里只说语音问题，至于词汇方面，比如“着”与“斗”，在后面说明））

赵先生认为，普通话里的chan（禅、单于）、chun（唇、纯）等字，方言里是sh。所以，我们说

嘴zui唇chun----zei shun

纯chun的金子----shun的金子

赵先生认为，部分字在普通话里的j、q、x，方言读g、k、h。所以，我们说

家jia家jia（外婆）----ga ga（嘎音）

架jia势----ga势

街解戒阶界jie----gai（保留了中古读音）

瞎xia子----哈ha子

吓xia人----he人

说一下xia----说一哈ha

鞋xie子----hai子（保留了中古读音）

去qu----ke（钟祥音）/ki（荆门音）（我在《儿时方言之惑》中也提到石牌方言里，去，有这两个音，石牌人，很多时候，这两个音无缝切换，而不觉得有分别。就像赵先生在书中说的，钟祥人在某些发音时，其实有两种不同的音，但是，却没有意识到，即，根本不觉得自己同一个字发了不同音。就像我儿时听老人们说“元月”时，总觉得他们每次发音都不一样）

赵先生认为，国音里的容rong ［uη］等字，方言音里是［iuη］。所以，我们说

容rong易----yong［iuη］易（零声母）（保留了中古音韵的韵头）

赵先生认为，国音里的永、泳yong等字，方言音里是yin韵。

赵先生认为，粥zhou、熟shou、肉rou，方言音里用u韵，且用阳平。所以，我们说

煮粥zhou----煮zhu（竹音）

买肉ròu----买ru（如音）

熟shou了----shu了

赵先生认为，方言里的茄、邪、斜、写、亵，ye韵，国音里是ie韵。所以，我们说

茄qie子----que子（齐齿呼读为撮口呼）

而且qie----e（额音）que（齐齿呼读为撮口呼）

邪子（疯子）----xue 子（齐齿呼读为撮口呼）

写字----xue字（齐齿呼读为撮口呼）

斜xie了----xue 哒（齐齿呼读为撮口呼）（还有一种说法：sa 哒）

赵先生认为，d、t、n（l）和z、c、s在与[n]、[η]、[un]，都是开口[n]。所以，我们说

论lun文----len文（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炖dun钵炉子----den钵炉子（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存cun钱----cen钱（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孙sun子----sen子（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吞tun----ten（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尊zun重----zen重（合口呼读为开口呼）

蹲dun着----den斗（合口呼读为开口呼）（还有一个说法：zuai 斗）

其它还有，某些韵与声母搭配时的声调问题，有的情况下，四声全齐，有的情况下，某些声调仅限于白话音或者有音义而无文的字，有的搭配时，全部是阳平调，等等。我想，这也许就是方言里

或者，或，四声，我们读二声

渴了，渴，三声，我们读二声

期末，末，四声，我们读二声

建筑，筑，四声，我们读二声（此音，我在《儿时方言之惑》中也提到了）

其它还有，

白bai色----be色

北bei方----be方

坡po上----pe上

摸mo----me（b、p、m不与o相拼，改读e）

黑hei色----he色

给gei我----ge我（g、h不与ei相拼）

山崖ya----山ai（齐齿呼读为开口呼）

饿e了----wo哒

淹yan死----an死（零声母）

牛niu----iu （零声母）

眼yan睛----an 睛（零声母）

硬ying是----en是（齐齿呼读为开口呼）

批pi评----pei评（中古音的[piei] 的i失落，保留了ei）

豇jiang豆----gang 豆（齐齿呼转为开口呼，保留了中古声母）

跪gui----kui（全浊声母仄声读送气音）

袋dai子----tai子（中古浊声母读清声送气音）

妈----[m ma] ，[m]自成音节

您nin----[n laη]，[n]自成音节

撞zhuang到了----chuang斗哒

盖gai上----kang斗

方言发音问题，实在太复杂，对于我这样一个并非学语言学的人来说，根本无法从专业角度说明白。石牌方言发音如此丰富复杂，原因也很多，有些发音里保留了中古声母，有些发音里保留了中古韵，有些符合语音的发展变化规律，有些并不符合普通话里的拼音规则，撮口呼读作齐齿呼明显，“见，晓”组开口二等字读作开口呼普遍，有的与某些特殊历史有关，有些是楚语，是千年楚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而石牌在历史上的演变，人员的迁徙与交流，中原官话、西南官话、湘方言的过渡，本地语音与外来语音的交互融合，相互消长，等等，都会对本地语音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