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蜕园先生论诗(下)
(2019-10-28 16: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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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物诗与议论诗
作者:瞿蜕园
咏物诗本不易作。
葛立方《韵语阳秋》指出李商隐《柳》诗:“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石曼卿《梅》诗:“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照这种样子作去,实在不免笨拙恶劣,后学应当引为鉴戒。
总之,意中所要描写的对象,不可便抱定不放,须从空处设想,从无迹象处着笔,方是高手。
宋人传说画院中出题目考试画家,题目是“落花归去马蹄香”。大家都老老实实画出落花,有一人只画蝴蝶数枚在马后追随,落花的意思自然包含在内。这个道理与作诗是相通的。
咏物诗中最容易落俗套的无过于咏梅的诗。人人爱诵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已经不是上等诗。至于高迪的“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更为俗不可耐,学者千万不可误认误学。
议论诗始于晚唐,李商隐尚不过借以抒感慨,至于杜牧《题乌江庙》诗:“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就等于作一篇项羽论。
以后到了宋代,这样的诗越来越多,其实史论已经是可以不作的,何况用空议论来作诗呢?宋明人的议论诗还有很多迁腐可笑的,比起纤俗的咏物诗来,更无足取。
学诗词要多读少写
作者:瞿蜕园
杜诗云:“老去渐于诗律细。”又云:“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又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可见诗的成就是需要功夫的。
第一要见闻广阔。有充沛的资料来源可供运用,有丰富的生活体验可供抒写。
第二要琢磨精细。初稿有时不免逞笔锋一时之快,不暇检点,而且不多看别人的诗,不多与现实接触,往往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和错误。经过反复吟味修饰,总可以更完美些。
这是杜老现身说法为后学示津梁,后学果然遵循他的矩范,就不会陷于早熟与早夭了。
最可惜的是本来有作诗的天才,略有成就,而浅尝辄止,故步自封。以前多少诗人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是为此。“毫发无遗憾”是要自己虚心在细处检点,不让一笔粗忽过去。“波澜独老成”是要争取时间与空间来丰富自己。古人说张说的诗自到岳州以后好像得了江山之助。时间的持久虽是人力所不能掌握的,空间的扩大却是诗人所应当努力的。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都是诗人必具的条件。杜氏自己也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学问不丰富,诗的境界是不能神妙的。
诗是可以日常讽诵玩味的,但不是可以常作的,更不是可以鼓励任何人常作的,不作诗并不等于说不懂诗,也不等于说不能欣赏诗。
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里有几句话说得最好,他说:“常读诗者既长识力,亦养性情;常作诗者既妨正业,亦蹈浮滑。”古来名家诗最多的是陆游,尽管好诗不少,究竟大同小异重复迭见的也不能免,而且风格如一,究竟缺少变化,不能使人读之不厌。不过因为享到高寿,八十几岁才死,几于无一日不作诗,所以诗多不足为奇。后人如果学他那样,肯定是不会有益的。
学作诗固然不能一天就学会,然而天天作诗就会把诗作好也是必无之事。
律诗的对仗方法
作者:瞿蜕园
律诗的对仗以工稳为主,对仗原是要求铢两悉称、精切不移的。分析起来,有下列几种对法。
一是平常稳妥的对法,如李白诗:“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不用出奇求新,而有自然之美。
一是取神韵而不取形迹的对法,如杜甫诗:“汉节梅花外,春城海水边。”虽然铢两还是相称,却不在乎字之工整。春城在海水之边是固定的,汉节到梅花之外是移动的,由移动的而想到固定的,所以活泼而有神。
一是半实半虚的对法,如杜甫诗:“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燕雀是实有的,龙蛇是旌旗上所绣的,铢两并不十分相称,但这种对法给人以想象丰富的启发,采用这种对法就不致陷于死窘。又李商隐诗:“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晓镜云鬓是实,而夜吟月光是虚。其例相同。
一是双方对照的对法,如杜甫诗:“顾我老非题柱客,知君才是济川功。”一面说自己,一面说对方,两相对照,十分显明。这种对法容易流于平滑,非善于组织不宜轻学。
一是上下句互相呼应的对法,如杜诗:“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况复尘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这种对法增加气韵的生动,学者最宜体会。
一是上下句完全一意的对法,如白居易诗:“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三联都是上下句同一意思。这是加倍写景的方法,但学得不到家,就会陷于重叠拖沓。除非有极好的意境,总不宜多用。
一是借字面的对法,如杜甫诗:“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子云是人名,今日是空话,只是借云来对日罢了。这样的作法,殊可不必。不过白居易诗:“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翠黛本来不能对皇恩,但是皇音谐黄,可以借对翠字。不能对而借对,在流利的句法中显得并不牵强,这是好的。
一是成语不拘字面的对法,如杜甫诗:“故人俱不利,谪宦两悠然。”不利本来不能对悠然,但已经是成语,就作为成语对成语了。李商隐诗:“客鬓行如此,沧波坐渺然。”又:“良辰多自感,作者岂徒然。”正是用的杜诗法。
一是句中对法,如杜甫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本句中院廊相对,凫鹭相对。又如王维诗:“赭圻将赤岸,击汰复扬舲。”本句中“赭圻”与“赤岸”相对,“击汰”与“扬舲”相对。
一是句中自相重叠的对法,如李商隐诗:“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花光”叠“池光”,“露气”叠“日气”,以此取工巧。这当然不是可以常用的。杜甫诗:“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也是这一类。
一是故意用平常相对字眼的对法,如杜甫诗:“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异”与“同”作对本来很平常,但是在这里,以望远虽同,而追欢之筋力已不同,作强烈的对比,不独不浅,而意致更深。又如:“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天”对“地”也是极平常的,应当避免,但是在这里,以天地对照才显得景物之空旷,情思之悠远。又如:“重船依浅濑,轻鸟度层阴。”“轻”对“重”也太容易,不能成为好句,但是在这里,正要以鸟飞之轻快与船行之重滞作对比。所以都不但不足为病,反觉非此不可。不过必须工夫真到家才可以这样运用自如。
一是两句等于一句的对法,如杜甫诗:“人怜汉公主,生得渡河归。”“汉公主”本来不能对“渡河归”,只是因为两句诗本是一句法,所以可以作为变例。又:“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也是同样组织。在律诗中参用此种作法,就不板滞了。
一是专求字面工巧的对法,如杜甫诗:“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鱼儿”对“燕子”非常漂亮,“细雨”对“微风”也匀称得很,但杜诗的妙处不在此,而在于鱼在雨中出,燕在风中斜,写得有神。宋以后有人只顾字面对得工巧,而不在诗的风韵上讲求,像沈德潜在他的《说诗晬语》所指出的“卷帘通燕子,织竹护鸡孙”,“为护猫头笋,因编麂眼篱”,“风来嫩柳摇官绿,云起奇峰失帝青”,“远近笋争滕薛长,东西鸥背晋秦盟”,都失之卑弱。古人大家绝不作此种诗。
一是律诗第一对第三句,第二对第四句的对法,名为扇对。如杜诗:“喜近天皇寺,先披古画图。应经帝子渚,同泣舜苍梧。”
一是律诗四句同样作两对法。例如李商隐诗:“路到层峰断,门依老树开。月从平楚转,泉自上方来。”
看了这些,可以知道律诗的对句原是不拘一格的。
对仗精工,固然可喜,然而每首诗都要字斟句酌,显出作者的良工苦心,那也太小巧不大方。古人中如陆游,近人中如易顺鼎,很有这种习气。像杜甫就不是这样的,他不但不用巧对,而且有时违反对仗的规律。例如:“华馆春风起,高城烟雾开。”“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春风秋天是一件事,而对句的烟雾云雨是两件事。又如“宛马总肥春苜蓿,将军只数汉嫖姚”,“雾树行相引,莲峰望或开”。宛马莲峰是实在的,而将军雾树是空的。这都是寻常律诗中不甚相宜的,而在杜诗中却不足以为病。原因是全篇有不可磨灭的精采,就不在乎小节上的修饰。譬如绝世佳人,仪态万方,纵使衣饰稍有不周,不但人不觉察,也许更增加美感。
双字中以虚对实,在古人诗中不是绝对不可以的。杜诗本来很讲究诗律,而“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以及“竞日淹留佳客至,百年粗粝腐儒餐”。“生成”、“淹留”完全与“雨露”、“粗粝”分两不相称,这是一半采用流水对的办法。凡是这种对法的句子,必是一篇中之警策,所以稍为活动一些无妨,但不能上下文全用这种对法。顾炎武《菰中随笔》曾经提到这一点。
葛立方《韵语阳秋》说:“近时论诗者,皆谓对偶不切则失之粗,太切则失之俗。”他认为杜诗中如“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都很工切,又何尝俗?至于“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磨灭余篇翰,平生一钓舟”,虽不求工切,又何尝违背格律?工与不工之间,在乎自然使用得当,一味求工固然不必,专以不甚对的句子装在律诗中也不一定是好办法。
王安石写诗方法习惯
作者:瞿蜕园
诗中用叠字不但增加姿态之优美,而且增加神情之活泼。
有人说王维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是偷李嘉祐的诗,只加上“漠漠”、“阴阴”两组叠字,这是不对的。固然“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也不是不成诗,但加上叠字,神气方才完足,这是肯定的。“漠漠”形容一片广阔的积水,“阴阴”形容浓阴蔽日的高树,都非常贴切。其实李嘉祐在王维之后,怎能说偷?
又如王安石的“含风鸭绿鳞鳞起,映日鹅黄袅袅(袅,古同“袅”——编者注)垂”,以鸭绿形容春水,即以鸭绿代表春水,以鹅黄形容新柳,即以鹅黄代表新柳。将本身隐去,而只露出抽象部分,这种修辞法本来不是可以乱用的,然而在这两句诗里却很适当。为什么呢?有底下“鳞鳞起”、“袅袅垂”三字,就显出一定是春水和新柳了。因为含风,所以感觉鸭绿般的春水起了鳞鳞的波,因为映日,所以感觉鹅黄般的新柳垂下袅袅的丝。意思如此复杂而能在七个字(实际只六个字)之中都包括下来,的确精工极了,这就是以叠字传神的妙用。据说他用“鳞鳞”对“袅袅”,一是从鱼的字,一是从马的字,连这种地方都要安排得铢两悉称,这是王安石诗的特长。
还有他的“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绵绵”形容染霜之后一望都是白的,而“往往”则形容晚山不一定都是青的,又是用叠字来表达曲折的意思(以上均见《石林诗话》)。
诗词中的虚字是什么意思
作者:瞿蜕园
按照论诗的传统习惯,名词算实字,一部分的动词、形容词也可以算实字,其余算虚字。其间很难有明确的界限。不过也有原则,如果一句诗没有一个虚字,是很难成立的。因此,实字用得多,就显得厚重,虚字用得多,就显得飘逸。实字用得多,往往使读者需要用心体会,虚字用得多,就使读者可以一目了然,不愁费解。但是实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沉闷,虚字用得太多,流弊是浅薄。要能尽管多用实字而无沉闷之弊,尽管多用虚字而无浅薄之弊,那就是工夫到家了。
现在举一首虚字用得多的唐诗如下: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由不归去?淮上有青山。(韦应物)
这首诗里的“曾为”、“相”、“每”、“后”、“间”、“如”、“已”、“何由不”、“有”都算虚字。按比重说,已经占得够多。但由于诗意流转有情,所以并没有浅薄的流弊,反而觉得深厚。这样看来,诗的厚薄,在乎命意如何,在乎含带的情感如何,也不能专在虚实字的多少上计较。不过初学作诗,虚字太多的病是容易犯的。与其虚字太多而流于浅薄,还不如实字太多的病容易矫正。
作文靠语助字来达意,已经不是好办法。作诗更不相宜。不但语助字像之、乎、者、也等类不宜用,即虚字也以少用为是。可是在全句都用实字之中,插入一个虚字作为斡旋的枢纽,又不但不妨碍气势,而且增加气势。例如《石林诗话》所举出的杜诗:“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用一个“有”字,一个“自”字,就把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的感慨都烘托出来了。
唐人也偶然有故意用语助字入律诗而取其别致的。明代杨慎举出王维的“畅以沙际鹤,兼之云外山”,及孟浩然的“重以观鱼乐,因之鼓枻歌”,认为并不酸腐。可是宋人效颦,以致有“且然聊尔耳,得也自知之”,“命也岂终否?时乎不暂留”,这样的句子就丝毫不美而徒嫌丑恶了。
律诗的句法变换
作者:瞿蜕园
诗有字数句数的拘束,初学的人不免觉得为难。其实在拘束之中还尽有伸缩之余地。假如遇有话不容易说清楚的时候,可以有下列几种方法:
一是律诗的分承法。以第三句承接第一句,以第四句承接第二句,如此则等于四句诗说两个意思。例如杜甫诗:“汲黯匡君切,廉颇出将频。直词才不世,雄略动如神。”直词是接汲黯说,雄略是接廉颇说。
一是绝句中的三句总作一句。在平常的七绝中,总是意思转折多的为妙,但有时为加强语气,反过来以意少词多取胜。例如元稹诗:“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意思说:
既有神仙眷属,又有五云楼阁,又可以长生不老,那又何必还想回到人间呢?前三句完全都是实字,只在末一句总结一下,点出意思。还有李白的:“剑阁重开蜀北门,上皇车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前二句与第三句相对,而以第四句为总结。这是说:在蜀的上皇,与在长安的少帝遥遥相对。四句全是实字,不需虚字,意思已极显明,诗的韵味也很好。此外唐人柳中庸有一首,四句全是实写,全是对仗,只用两个虚字点出神韵。诗云:“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可见诗无定法,只在作者善干变化,寥寥二十八个字,可以变出无穷新样来。
一是律待的流水对。两句虽相对,其实是一句意思,因为一句说不完,所以改用对句。例如白居易诗:“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意思说:“歌妓们也不必攀留我了,皇上只让我作三年官呀!”
“翠黛”、“皇恩”, “三年”、“五马”,也都是借对。这样的句法非常流利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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