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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补华《岘佣说诗》全文

(2019-10-22 11: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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岘佣说诗

岘佣说诗
            乌程施补华韵甫撰,京郊雪中桦钞录



学诗须从五律起,进之可为五古,充之可为七律,截之可为五绝,充而截之可为七绝。

今人作律诗,往往先作中二联,然后装成尾。故即有名句可摘,而首尾平弱草率,劣不成章。必须一气浑成,神完力足,方为合作。五律尤要。所谓“四十贤人”也。

起处须有崚嶒之势,收处须完骨之力,则中二联愈形警策。如摩诘“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倒戟而入笔势轩昂。“草枯”一联,正写猎字,愈有精神。“忽过”二句,写猎后光景,题分已足。收处做回顾之笔,兜裹全篇,恰于起笔倒入着相照应,最为整密可法。又如“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皆起势之崚嶒者,举此可以类推。

五律须讲炼字法,荆公所谓诗眼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此链实字。“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蚁浮仍蜡味,鸥泛已春声”、“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此炼虚字。炼实字有力易,炼虚字有力难。

五律有清空一气不可以炼句炼字求者,最为高格。如太白“牛渚西江夜”、“蜀僧抱绿绮”,襄阳“挂席几千里”,摩诘“中岁颇好道”,刘慎虚“道由白云尽”诸首,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少陵“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是身在长安,忆其妻在鄜州看月也。下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用旁衬之笔,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又从对面写,由长安遥想其妻在鄜州看月光景。收处作期望之词,恰好去路,“双照”,紧对“独看”,可谓无笔不曲。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是华贵语;“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是雄壮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自然语;“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是清淡语;“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是沈痛语;“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是惝恍语;“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是奇警语。皆律诗中必有之境,姑举一端。

《三百篇》比典为多二唐人犹得此意,同。《咏蝉》,处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沈”,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是律句中加一倍写法。

五言律有中二语不对者,如“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是也;有全首不对者,如“挂席几千里”、“牛渚西江夜”是也,须一气挥洒,妙极自然。初学人当讲究对仗,不能臻此化境。

景中有情。如“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情中有景,如“勋业颇看镜,行藏独倚楼”;情景兼到,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讽刺语须含蓄。如少陵“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太白“汉宫谁第一?飞燕在昭阳”、“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皆刺明皇、杨妃事,何等婉曲!若香山《长恨歌》、微之《连昌宫调》,直是讪谤君父矣。谛品人品,均分高下。义山“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庐家有莫愁”,尤为轻薄坏心术。

诗不废言男女,然是言情,不是导淫。五言体尊,尤宜慎重。唐人诗:“小瞻空房怯,长眉满镜愁”、“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理状”,如是即止,最为得体。

“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颂扬得体;“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忠爱切心,皆得《三百篇》意。

“圣朝无弃物,衰病已成翁”,怨而不怒;“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讽而不刺,皆见诗人忠厚。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倒装法也。

死典活用,古人所贵。少陵《禹庙》诗;“空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橘柚、龙蛇用禹事,如此点化成即景语,甚妙。

写景须曲肖此景。“渡头余落日,墟裹上孤烟”,确是晚村光景。“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确是深山光景。“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确是穷边光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确是古寺光景。“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确是暮江光景。可以类推。

小巧是诗人所戒。如“仰蜂黏落絮,行蚁上枯梨”,“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俳优是诗人所戒,如“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粗俗是诗人所戒,如“仰面贪看鸟,回头错认人”之类。虽出自少陵,不可学也。咏物诗必须有寄托,无寄托而咏物,试帖体也。少陵《促织》诸篇,可以为法。

五言律亦可施议论断制,如少陵“胡马大宛名”一首,前四句写马之形状,是叙事也;“所向”二句,写出性情,是议论也;“骁腾”一句勒,“万里”一句断。此真大手笔,虽不易学,然须知有此境界。明。《铁马》诗得此意。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炼字著色,至此而止;稍过一步,如“石压笋斜出,岩垂花倒开”,即近纤小矣。不可不辨。

拗体不可轻作。此是已成功夫,初学时须律协声稳,不惟五律为然也。

两字同解,有用此字而声亮,用彼字而声哑者,即云律诗,当讲声韵,择其亮者用之。又有两字同解,用此字而甚稳,用彼字而不安者。此故在作诗时自辨之。

五言古诗,厥体甚尊,《三百篇》后,此其继起,以简质浑厚为正宗。苏、李赠答、《古诗十九首》后,唯陈思诸作及阮公《咏怀》、子昂《感遇》等篇,不逾分寸。余皆或出或入,不能一致也。

古诗贵浑厚。乐府尚铺张。凡譬喻多方形容尽致之作,皆乐府遗派也,混入古诗者谬。

蔡琰《悲愤》诗,王粲《七哀》“路逢饥妇人”一首,刘琨《重答卢谌作》,已开少陵宗派。盖风气之变,必先有数百年之积也。

大谢山水游览之作,极为巉削可喜。巉削可矫平熟,巉削却失浑厚。故大谢之诗,胜於陆士衡之平,颜延之之涩;然视左太冲、郭景纯已逊自然,何以望子建、嗣宗之项背乎?陶公诗一往真气,自胸中流出,字字雅淡,字字沈痛,盖系心君国,不异《离骚》。特变其面目耳,少陵忠义之心,亦如陶公,又变陶公之面目。语云:“听曲识其真。”读诗亦须识其真处。后来王、孟、韦、柳,皆得陶公之雅淡,然其沈痛处率不能至也。境遇使然,故曰:“是以论其世也。”

陶公自写悲痛,无意作诗人,故时有直率之笔,学者不可不知。

后人学陶,以韦公为最深,盖其襟怀澄澹,有以契之也。东坡与陶气质不类,故集中《效陶》、《和陶》诸作,真率处似之,冲漠处不及也;间用驰骤,益不相肖。

凡作清淡古诗,须有沈至之语。朴实之理,以为之骨,乃可不朽。非然,则山水清音,易流於薄,且白腹人可以袭取。读陶公诗知之。

五言古诗,不废排比对偶。然如陆士衡则伤气,如颜延之则窒机,盖整密中不可无疏宕也。

太冲《咏怀》,景纯《游仙》,皆骨干清强,神理俊爽;其所以不及汉人者,正以太清强、太俊爽耳。若阮公《咏怀》,则浑朴之气未散也。

谢玄晖名句络释,清丽居宗,虽不如魏、晋诸贤之厚,然较之阴铿、何逊、徐陵、庾信,骨干坚强多矣。其秀气成采,江郎五色笔尚不能逮,唐人往往效之,不独太白也。“玄晖诗变有唐风”,真确论矣。

江文通一代清才,神腴骨秀,其《杂拟》三十首,尤可为后人拟古之法。

齐、梁、陈、隋间,自谢玄晖、江文通外,古诗皆带律体,气弱骨靡,思淫声哀,亡国之音也。退之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不为刻论矣。唐初五言古,犹沿六朝绮靡之习,唯陈子昂、张九龄直接汉、魏,骨峻神竦,思深力遒,复古之功大矣。

太白五言古犹是魏、晋遗则,唯天才超妙,逸气横生,遂有尺寸未合处。岑嘉州五言古源出鲍照,而魄力已大,至《慈恩塔》诗:“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雄劲之概,直与少陵匹敌矣。高建夫气骨自遒,微失之窘。

少陵五言古千变万化,尽有汉、魏以来之长而改其面目。叙述身世,眷念友朋,议论古今,刻划山水,深心寄托,真气坌涌。《颂》之典则,《雅》之正大,《小雅》之哀伤,《国风》之情深文明长於讽喻,息息相通,未尝不简质浑厚,而此例不足以尽之。故於唐以前为变体,於唐以后为大宗。於《三百篇》为嫡支正派。

《望岳》一题,若入他人手,不知作多少语?少陵只以四韵了之,弥见简劲。“齐鲁青未了”五字,囊括数千里,可谓雄阔。后来唯退之“荆山已去华山来”七字足以敌之。

《奉先寺》诗“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清幽何减孟公“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之句。可见此等诗少陵不曾作,非不能作也。

《前后出塞》诗皆当作乐府读。《前出塞》“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是讽刺语。“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是愤惋语。“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是决绝语。“军中异苦乐,主将甯尽闻”,是感伤语。“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是自占身分语。竭情尽态,言人所不能言。

《示从孙济》,古诗也,而参用乐府体。中间“堂前自生竹”八句,拉杂比拟,皆乐府派也。此少陵变化古人处。

《东灵湫作》语多奇幻,“坡陀金虾蟆”一段,指明皇、贵妃宠用禄山事,而以荒怪恍惚出之。凡咏时事,宜如此寄托。

《奉先咏怀》及《北征》是两篇有韵古文,从文姬《悲愤》诗扩而大之者也。后人无此才气,无此学问,无此境遇,无此襟抱,断断不能作,然细绎其中,阳开阴合,波澜顿挫,殊足增长笔力。百回读之,随有所得。

《述怀》诗:“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乱离光景如绘,真至极矣,沈痛极矣。

《羌村三首》,惊心动魄,真至极矣。陶公真至,寓於平澹;少陵真至,结为沈痛。此境遇之分,亦情性之分。

《义鹘》、《杜鹃》、《凤凰台》诸诗,虽有寄托,然失之伧,学者不必则效。

《佳人》一首,亦体兼乐府。

《梦李白作》,“魂来枫林青”八句,木之《离骚》,而仍有厚气,不似长吉鬼诗,幽奇中有惨淡色也。

入蜀诸诗,须玩其镵刻山水,於谢康乐外另辟一境。

入蜀诸诗,作游览诗者,必须仿效。盖平远山水,可以王、孟派写之;奇峭山水,须别镵刻之笔。

《剑门》诗,议论雄阔,然唯剑门则可,盖其地为古今呃塞,英雄所必争,故有此感慨;若寻常关隘,即作此大议论,反不称矣,此理不可不知。

蜀险至成都而平,少陵《成都》诗亦用平笔,所谓与题称也。“新月”二句是比兴语,以喻天子新立,方镇争雄。

《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一首,前辈多赏之。然此诗实有村气;真则可,村则不可,几微之界,学者自辨。

《牵牛织女》诗,陈戒游女,语多迂腐。佻薄非诗,迂腐亦非诗也。

《八哀》诗洋洋大篇,然中多拙滞之语,盖极意经营而失之者也。“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刻意求工,必至拙矣。

古诗有先叙事后点题法,最易得势。如《送表侄王砅》诗“次问最少年”一段,不知说谁,及至“秦王时在座,真气惊户牖”,方知言太宗;《丽人行》“后来鞍马”一段,亦不知说谁,及至“慎莫近前丞相嗔”,方知言杨国忠,章法甚奇。《王砅诗》前后分两大段,换两韵,同《大食宝刀歌》一例,亦用韵之奇者。《王砅诗》后半叙乱时事,“自下所骑马,右持腰间刀。左牵紫游缰,飞走使我高”,左右不作对句,笔势参差错综,最宜学。

摩诘五言古,雅淡之中,别饶华气,故其人清贵;盖山泽间仪态,非山泽间性情也。若孟公则真山泽之癯矣。

三韵五言古,摩诘、太白、苏州皆有之。太白宕逸,苏州幽澹,摩诘清远,《春夜竹亭》一首、《送别》一首可见。

《赠张五弟》诗:“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阶前句甚奇而仍平,此摩诘能用柔笔处。

《齐州送祖三》四韵,短古也。三联“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用写景之笔宕开,而情在景中,篇幅遂短而不促,此法宜学。

《宿郑州》诗“孤客亲僮仆”,语极沈至。后人“渐与骨肉远,转於僮仆亲”,衍作两句,便觉味涟,归愚尚书尝言之。“雀喧”一句亦简妙,可悟炼句法。

孟浩然、王昌龄、常建五言清逸,风格均与摩诘相近,而篇幅较窘,学问为之,才力为之也。

王昌龄《听弹风入松》一首最为清幽,收处“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殊得琴理。作清微诗亦须识此意,故曰诗禅。

大历刘、钱古诗亦近摩诘,然清气中时露工秀,澹字远字微字皆不能到,此所以日趋於薄也。

储光羲《田家》诸作,真朴处胜於摩诘。

诗忌拙直,然如元次山《舂陵行》、《贼退示官吏》诸诗,愈拙直愈可爱,盖以仁心结为真气、发为愤词,字字悲痛,《小雅》之哀音也。

作五言古,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生毋熟,次山《箧中集》实得此意。

渔洋五古实从大历诸子入,其推崇盛唐,张大门户耳。故词气清腴,而不甚朴厚。

韦公古澹胜於右丞,故於陶为独近。如:“贵贱虽异等,出门智有营”、“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甯知风雨夜,复此对状眠”、“不觉朝已晏,起来望青天”,如出五柳先生口也。

韦公亦能作秀语,如:“乔木生夜凉,流云吐华月”、“南亭草心绿,春塘泉脉动”、“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亦足敌王、孟也。《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

悼亡诗必极写悲痛,韦公“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亦以澹笔写之,而悲痛更甚。

柳子厚幽怨有得《骚》旨而不甚似陶公,盖怡旷气少、沈至语少也。《南涧》一作,气清神敛,宜为坡公所激赏。

退之五古,横室硬语,妥帖排募,开张处过於少陵,而变化不及。中唐以后,渐近薄弱,得退之而中兴。

《南山》一首,昔人以拟《北征》,其实不类。《北征》抒写情境,不可不作;《南山》刻画山水,可以不作。

《南山》诗五十余“或”字,与《送孟东野序》二十余“鸣”字一例,大开后人恶习,学诗学文者宜戒。

《秋怀》诗古人尺度。如“露泫秋树高,虫吊寒夜永”,宛然晋、宋人语也。“敛退就新儒”四语,则效大谢之削炼,而理致较胜。

《岳阳楼别窦司直》一首最雄放;《泷吏》一首最质古;《调张籍》诗:“想当施手时,巨刃摩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砚。”奇杰之语,戛戛独造。“一喷一醒然,再接再厉乃”,虚字强押,退之所创,然不可轻学,学之往往不稳。

韩、孟联句,字字生造,为古来所未有,学者不可不穷其变。

孟东野奇杰之笔万不及韩,而坚瘦特甚。譬之偪阳之城,小而愈固,不易攻破也。东坡比之高螯,遗山呼为诗囚,毋乃太过!

孟郊、贾岛并称,谓之郊寒岛瘦。然贾万不及孟,孟坚贾脆,孟深贾浅故也。

刘叉、贾岛,粗率荒陋,殊少可取。古之依草附木者也。

香山五言,直率浅露,殆无可法。《秦中吟》诸篇较有意思,而亦伤平直。

刘梦得《天坛遇雨作》,变化奇幻,已开东坡之先声。

东坡五古,有禅理者甚佳,用禅语者甚劣。

东坡才思甚大,而有好尽之病,少含蓄也。

东坡五古,有精神饱满才气坌涌甚不可及者,如“干山动鳞”、“何人守蓬莱”诸篇。

东坡五古好和韵叠韵。欲以此见长,正以此见拙,捆了好打,毕竟是捆。

陶诗多微至语;东坡学陶,多超脱语,天分不同也。

《和子由园中草木》及黄州垦荒、海外种菜等诗,皆质朴有味。

七言古虽肇自《柏梁》,在唐以前,具体而已。魏文《燕歌行》已见音节;鲍明远诸篇已见魄力。然开合变化,波澜壮阔,必至盛唐而后大昌。

王、杨、卢、骆四家体,词意婉丽,音节铿锵,然犹沿六朝遗派,苍深浑厚之气,固未有也。何景明欲以此种易李、杜,宜不免渔洋刀圭误人之诮矣。

太白七古,体兼乐府,变化无方。然古今学杜者多成就,学李者少成就;圣人有矩矱可循,仙人无踪迹可蹑也。

《战城南》:“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蜀道难》:“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要是野调。太白天才挥洒,人遂不敢议耳。

《鸣皋歌》是《骚》体,混入七古,大谬。

太白七古不易学,然一种清灵秀逸之气,不可不学,得其一二,俗骨渐轻。

高达夫七古骨整气遒,已变初唐之靡,特奇逸不如李,雄劲不如岑耳。岑嘉州七古劲骨奇翼,如霜天一鹗,故施之边塞最宜。

嘉州《白雪歌》:“瀚海阑干百丈冰”,此误用也。瀚海即大漠、即戈壁,非有积水,安所得百丈冰也?

《输台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走马川行》:“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等句,兵法所谓其节短其势险也。

嘉州《赤骠马歌》:“草头一点疾如飞,欲使苍鹰翻向后。”写尽马之才矣。少陵诸马诗并能写马之德,所以更高一层。

摩诘七古,格整而气敛,虽纵横变化,不及李、杜,然使事典雅,属对工稳,极可为后人学步。

孟公边幅太窘,然如《夜归鹿门》一首,清幽绝妙。才力小者,学步此种,参之李东川派,亦可名家。

少陵七古,学问才力性情,俱臻绝顶,为自有七古以来之极盛。故五古以少陵为变体;七古以少陵为正宗。

《送孔巢父谢病归江东兼呈李白》一首,巢父本是竹溪六逸之一,又值其谢病而归,故语多带仙灵气,所谓与题称也。起笔“巢父掉头不肯住,东将入海随烟雾”,突兀可喜。下接“诗卷长留天地间,钧竿欲拂珊瑚树”,一句应不肯住,一句应入海,整束有力;自此便顺流而下矣。直起不装头之诗,此最可法。收笔“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只作一点,确是“兼呈”,题中宾主分明。

《兵车行》:“行人但云点行频”、“去时里正与裹头”、“纵有健妇把钮挚”,合之五古《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石壕吏》诸诗,见唐世府兵之弊,家家抽丁远戍,烟户一空,少陵所以为诗史也。唐以后兵农即分,百姓久无此苦,作从军诗者,不可拦入此等语。

《饮中八仙歌》,题目纤小,章法离奇,不足效法,后人津津称之,可谓鼓说矣。

《丽人行》前半竭力形容杨氏姊妹之游冶淫决,后半叙国忠之气焰逼人,绝不作一断语,使人於意外得之,此诗之善讽也。通篇皆先叙后点,“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号与秦”,结杨氏姊妹;“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结国忠,章法可学。

《醉时歌》为郑虔作,虔从禄山而云“道出羲皇”,云“德耸一代”,标榜失实,学者当戒。然如“春夜沈沈”一段,神情俱到,最足摹拟也。

七言古诗必有一段气足神王之处,方足耸目。如《醉歌行》“春光澹沱”一段,写送别光景,使前牛叙述处皆灵;忽句句用韵,忽夹句用韵,亦以音节动人。

《秋雨叹》“阶下决明”一首:“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有小人众而君子独,惕惕危惧之意,《三百篇》之旨也。

少陵马诗,首首不同。各见寄讬,各出议论,各见精采;合读之,分观之,可悟作诗变化之法。

《奉先刘少府山水障子歌》,起手用突兀之笔,中段用翻腾之笔,收处用逸宕之笔,突兀则气势壮,翻腾则波澜阔,逸宕则神韵远,诸法备矣,须细细揣摹。

《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文章有神交有道”七字,总提有力,以下便挥洒自如;“气酣日落”一段与赠郑虔“春夜沈沈”后半同一笔墨,所谓气足神王处也。

《哀王孙》是乐府体,故起用比兴,“高帝子孙”六句,笔头提得起,尤佳在一句一转,曲尽贼中相逢心胆俱怯光景。结处勉励得体。

《悲青坂》亦乐府,“山雪河冰野萧飒,青是烽烟白人骨”,无限凄凉,以十四字括之,愈简愈悲。

《哀江头》亦乐府。《丽人行》何等繁华,《哀江头》何等悲惨,两两相比,诗可以兴。

《洗兵马》队仗即整,昔节亦谐,几近初唐四家体;然苍劲之气,时流楮墨,非少陵不能作也。

《同谷七歌》二首章“有客有客”,次章“长镵长镵”,三章“有弟有弟”,四章“有妹有妹”,皆平列。五章“四山多风”忽变调,六章“南有龙兮”又变调,七章忽作长调起,以肮脏之词收足。有此五六章之变,前四章皆灵;有七章长歌作收,前六章皆得归宿,章法可学。然二章“长镵长镵”与“弟”“妹”不类,又不变之变。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后段胸襟极阔,然前半太觉村朴,如“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四语,及“骄儿恶卧踏里裂”语,殊不可学。

咏物必有寄托,如《观打鱼歌》“众鱼常才尽却弃,赤鲤腾跃如有神。潜龙无声老蛟怒,回风飒飒吹沙尘”,见贤才被困,愤懑无聊光景。“君不见朝来割素髻,咫尺波涛永相失”,告以爱惜贤才之意。“既饱欢娱亦萧瑟”,更为饕餮者戒。

《观打鱼》:“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鱣鲔随风雷。干戈兵革斗未止,凤凰麒麟安在哉?”见严法暴政,贤才引避,又是一种寄托。

《桃竹杖引》戒章留后之不臣,词意危迫;然章法离奇,似《离骚》之辞,初学不可轻效。

《丹青引》画人是宾,画马是主;却从善书引起善画,从画人引起画马,又用韩干之画肉,塾将军之画骨;末后搭到画人。章法错综绝妙,学者亟宜究心。唯收处悲飒,不可学。

《韦讽录事宅观画马图》一首,前半平叙将军之画马;“忆昔”一段,追溯明皇收马之蕃,将军画马之妙;今则翠华已逝,画手犹存。绝大波澜,无穷感慨,学者熟此,可悟开拓之法。“皆与此图筋骨同”一句,作钩勒,更无奔放不收之病,味之。

《王兵马使二角鹰》,写鹰即写人。以“将军勇锐与之敌”及”荆南芮公得将军,亦如角鹰下朔云”为点题眼,乃不是寻常咏物;且移不去别处。咏鹰起笔收笔,皆出题外用力;起四语空作写景,而角鹰已呼之欲出,尤宜效法。

《短歌行赠王郎司直》。前半是王郎语杜,后半是杜答王郎,一问一答,截然两段章法,大奇。

七古盛唐以后,继少陵而霸者唯有韩公。韩公七古,殊有雄强奇杰之气;微嫌少变化耳。

少陵七古多用对偶;退之七古多用单行。退之笔力雄劲,单行亦不嫌弱,终觉铃束处太少。

少陵七古间用比兴;退之则纯是赋。

香山七古,所谓“长庆体”,然终是平弱漫漶。

香山《长恨歌》今古传诵,然语多失体。如“汉皇重色思倾国”,明明言唐,何必曰汉?“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岂非讪谤君父?“孤灯挑尽未成眠”,又似寒士光景;南内凄凉,亦不至此。

读《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诗,叙天宝事只数语而无限凄凉,可悟《长恨歌》之繁冗。

《琵琶行》较有情味。然“我从去年”一段又嫌繁冗,如老妪向人谈旧事,叨叨絮絮,厌渎而不肯休也。

《上阳白发人》、《新丰折臂翁》两篇,长於讽谕,颇得风人之旨。惜词未简古。

元微之《连昌宫诃》亦一时传诵,而失体尤甚。如“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宫闱丑事,播之诗歌,可谓小人无忌惮矣。

李长吉七古,虽幽僻多鬼气,其源实自《离骚》来。哀艳荒怪之语,殊不可废,惜成章者少耳。

长吉七古,不可以理求,不可以气求。譬之山妖木怪,怨月啼花,天壤间宜有此事耳。

东坡最长於七古,沈雄不如杜,而奔放过之;秀逸不如李,而超旷似之,又有文学以济其才。有宋三百年无敌手也。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确是游金山寺发端,确是东坡游金山寺发端,他人钞袭不得。盖东坡家眉州近岷江,故曰“江初发源”;金山在镇江,下此即海,故曰“送江入海”。中间“微风万顷”二句,的是江心晚景;收处”江山如此”四句两转,尤见跌宕。

“金山楼阁何耽耽”四句。确是游金山后复游焦山发端,可悟连章蝉联之法。

《桃源行》,摩诘一副笔墨,退之一副笔墨;《石鼓歌》,退之一副笔墨,东坡一副笔墨。古之名大家必自具面目如此。

《登州海市》诗,虽不袭退之《衡山》,而风格近似,盖情事略同之故也。人所不能比喻者,东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东坡能形容。比喻之后,再用比喻;形容不尽,重加形容。此法得自《华严、南华》。东坡《秧马歌》、《水车诗》,皆形容尽致之作,虽少陵不能也。

东坡七古间学初唐,亦复音节婉转。

东坡七古亦时以和韵叠韵见绌,其运用故典亦有随笔拉杂,不甚贴切者,学者宜知其病。

七律以元气浑成为上,以神韵悠远为次,以名句可摘为又次,以小巧粗犷为下。

唐初七律有平仄一顺者。至摩诘、少陵犹未改。如摩诘“酌酒与君”一首,第三联“草色全经”平仄一顺;少陵“天门日射”一首,第三联“云近蓬莱”平仄一顺,此类甚多,要是当时初创此体,格调来严,今人不必学也。

七律有全首拗调如古诗者,少陵“主家阴洞”一首、“城尖径仄”一首之类是也,初学不可轻效。

七律下字炼句,须解高、亮二字;不高不亮,诗虽好,亦减成色。讲求高亮,尤须辨虚响实响。凡声有余,意不足,或意虽是,气不沈,光太露者,皆谓之虚响。明七子学盛唐,每犯此病。

昔人谓“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鹏”本是旧诗,摩诘只加“漠漠”“阴阴”四字。不知无此四字,便成死语;有此四字,乃现活相。此理可思,非摩诘也。

摩诘七律,有高华一体,有清远一体,皆可效法。

《和贾至舍人早朝》诗,究以岑参为第一。“花迎剑佩”、“柳拂旌旗”,何等华贵自然!摩诘“九天阊阖”一联,失之廓落;少陵“九重春色醉仙桃”,更不妥矣。诗有一日短长,虽大手笔不免也。

少陵七律,无才不有,无法不备。义山学之,得其浓厚;东坡学之,得其流转;山谷学之,得其奥峭;遗山学之,得其苍郁;明七子学之,佳者得其高亮雄奇,劣者得其空廓。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喜事也。“剑外忽传收蓟北”,今人动笔,便接“喜欲狂”矣。忽拗一笔云:“初闻涕泪满衣裳,”以曲取势。活动在”初闻”二字,从“初闻”转出“欲看”,从“却看”转出“漫卷”,才到喜得还乡正面,又不遽接还乡,用“白首放歌”一句塾之,然后转到还乡。收笔“巴峡穿巫峡”、“襄阳下洛阳”,正说还乡矣,又恐通首太流利,作对句锁之。即走即守,再三读之思之,可悟俯仰用笔之妙。

前半首写光景,后半首写感慨,少陵七律,每有此体。然必光景中隐含感慨,即《三百篇》之兴体也。

《送韩十四江东省觐》“兵戈不见老莱衣”,是提清省觐矣。第三句“我已无家寻弟妹”,忽插入自己作衬,才是愁人对愁人,意更沈痛。五六两句,景中含情,开展顿宕。收处“各努力”,“未同归”,又插入自己,期望亲切。是少陵送人省觐诗,他人移掇不得。

《野人送朱樱》诗,意中先有昔为朝官与赐樱桃之事。然使即从当时与赐说起,转到野人之送,以寄凄凉,便是直笔俗笔。少陵欲作倒装,“西蜀樱桃也自红”,只“也自红”三字,已含下半首矣。第三语“愁仍破”,四语“讶许同”,跃跃欲出而顿挫之,然后点明“忆昨”二句。第七语“金盘玉箸无消息”,将“忆昨”之事结过,变句“此日尝新类转蓬”,归到本题。八句中收纵阴合,直是一篇大古文。学者究心於此,便无平直之章。

“路经沣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李义山”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全学此种,而用意各别。

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起得沈厚突兀,若倒装一转:“万方多难此登临,花近高楼伤客心,”便是平调。此秘诀也。

《宿府》:“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悲”字“好”字,作一顿挫,实七律奇调,今人读烂不觉耳。

“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一句中炼两字关锁法。“石出倒听枫叶下,橹摇筥指菊花开”,一句中炼一字关锁法。

《登高》一首,起二“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收二“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通首作对而不嫌其笨者;三、四“无边落木”二句,有疏宕之气;五、六”万里悲秋”二句,有顿挫之神耳。又首句妙在押韵,押韵则声长,不押韵则局板。

《诸将》、《秋兴》、《咏怀古迹》皆集中杰作,分读合读,暂读久读,触处皆有领悟。

少陵七律有最拙者,如“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之类是也;有最纤者,如“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之类是也。皆开后人习气,学者不必震於少陵之名,随声附和。又如“百年”、“万里”、“日月”、“乾坤”,少陵惯用之字,学之易近肤廓,亦宜慎择。

七律至中唐而极秀,亦至中唐而渐薄。盛唐之浑厚,至中唐日散;晚唐之纤小,自中唐日开。故大历十才子七律,在盛衰开头,气运使然也。

刘长卿《过贾谊宅》诗,“汉文有道”一联可谓工矣,上联“芳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疑为空写,不知“人去”句即用《鹏赋》主人将去,“日斜”句即用庚子日斜。可悟运典之妙,水中著盐,如是如是。

用刚笔则见魄力,用柔笔则出神韵。柔而含蓄之为神韵,柔而摇曳之为风致。读大历人七律,须辨此界。

义山七律,得於少陵者深,故农丽之中,时带沈郁。如《重有感》、《筹笔驿》等篇,气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飞卿华而不实,牧之俊而不雄,皆非此公敌手。

《圣女祠》:“三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熏风不满旗,”作缥缈幽冥之语。而气息自沈,故非鬼派。

《无题》诗多有寄托,以男女比君臣,犹是风人之旨。其间意多沈至,词不纤佻,非冬郎《香奁》可比。

《碧城》诸诗,似说杨妃事,而语特含浑。至“鄂君怅望”二句,明指寿皇,犹较《马嵬》蕴藉。

晚唐七律,非无佳句,特少完章。且所云佳句,又景尽句中,句外并无神韵。如:“青草浪高三月渡,绿杨花扑一溪烟”、“墙头细雨无级草,水面回风聚落花”、“细水浮花归别涧,澹云含肉入孤村”、“清光门外一渠水,秋色墙头数点山”、“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芳草有情多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等类,皆无事外远致也。

东坡七律,一气相生旋转自如之作,最为上乘;言情深至者亦可取;填砌典故,凑韵凑篇者最下。

东坡能行气不能炼句,故七律每走而不守。

“官舍已空秋草没,女墙犹在夜乌啼”,“秋后见飞千里雁,月中闻捣万家衣”,“吴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弧舟”,“曙色渐分双阙下,漏声遥在百花中”,“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中唐人诗也。同一佳句,而句外有神,与晚唐自别。

刘梦得《金陵怀古》诗“王浚楼船”四语,虽少陵动笔,不过如是,宜香山之缩手。五、六“人世几回”二句,平弱不称;收亦无完固之力,此所以成晚唐也。

放翁七律极有佳者。如《新夏感事》之“百花过后绿阴成”,《感愤》之“今皇神武是周宣”,皆逼近盛唐。今人必取其雕琢小巧之句以为工,失放翁之真矣。

五言绝句,截五言律诗之半也。有截前四句者,如“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是也;有截后四句者,如“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是也;有截中四句者,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也;有截前后四句者,如“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是也。七绝亦然。

谢朓以来即有五言四句一体,然是小乐府,不是绝句。绝句断自唐始。五绝只二十字,最为难工,必语短意长而声不促,方为佳唱。若意尽言中,景尽句中,皆不善也。

少陵、退之、东坡三大家皆不能作五绝。盖才太大,笔太刚,施之二十字,反吃力不讨好。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五绝究以含蓄清淡为佳。

太白才逸,笔在刚柔之间,故亦能作五、七绝。

摩诘《临高台送黎拾遗》:“相摇百高台,川原杏何极,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所谓语短意长而声不促也,可以为法。

辋川诸五绝清幽绝俗,其间“空山不见人”、“独坐幽篁里”、“木末芙蓉花”、“人闲桂花落”四首尤妙,学者可以细参。

韦公“怀君属清夜”一首,清幽不减摩诘,皆五绝之正法眼藏也。

“岭外昔书绝,经冬复立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五绝中能言情。与嘉州“马上相逢无纸笔”七绝一同妙。

祖咏:“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苍秀之笔,与韦相近。

王昌龄:“梭榈花满院,苔藓入闲房,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句中有禅理,句外有神韵,可法也。

刘长卿:“日暮苍山远,天塞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较王、韦稍浅,其清妙自不可废。

刘方平《长信宫》:“梦里君王近,宫中河汉高。秋风能再热,团扇不辞劳。”怨而不怒,意近风人,亦五绝所贵也。

张仲素《春闺》:“袅袅城边柳,猗猗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归愚尚书谓暗用”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意,甚是。

戴叔伦《三闾庙》:“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并不用意,而言外自有一种悲凉威慨之气,五绝中此格最高。义山:“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叹老之意极矣,然只说夕阳,并不说自己,所以为妙。五绝七绝,均须知此,此亦此兴也。

五绝七绝,作法略同,而七绝言情,出韵较五绝为易。盖每句多两字,则转折不迫促也。

七绝亦切忌用刚笔,刚则不韵。即边塞之作,亦须敛刚於柔,使雄健之章,亦饶顿挫,乃不落粗豪。

退之“荆山已去华山来”一绝,是刚笔之最佳者。然退之亦不能为第二首,他人亦不能效退之再作一首,可见此非善道。

七绝固可将七律随意截,然截后半首一二对、三四散易出风韵;截前半首一二散、三四对易致板滞;截中二联更板;截前后通首不对易虚,此在学者会心耳。

七绝用意宜在第三句,第四句只作推宕,或作指点,则神韵自出,若用意在第四句,便易尽矣。若一二句用意,三四句全作推宕作指点,又易空滑。故第三句是转柁处;求之古人,虽不尽合,然法莫善於此也。

王翰《凉州词》:“蒲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谵语读便妙,在学人领悟。

“秦时明月”一首,“黄河远上”一首,“天山雪后”一首,“回乐峰前”一首,皆边塞名作;意态绝健,音节高亮,情思悱恻,百读不厌也。

唐人七绝每借乐府题,其实不皆可入乐,故只作绝句论。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怨而不怒,诗人忠厚之旨也。“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不遗沙场匹马还”,意尽句中矣,而雄健可喜,亦不可一格论也。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羡寒鸦羡得妙。“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怨沅、湘怨得妙。可悟含蓄之法。

《鸟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

李义山“君问归期”一首,贾长江“客舍并州”一首,曲折清转,风格相似;取其用意沈至,神韵尚欠一层也。

义山七绝以议论驱驾书卷,而神韵不乏,卓然有以自立,此体於咏史最宜。

太白七绝,天才超逸,而神韵随之,如“朝辞白帝彩云间,几千里江陵一日还”,如此迅捷,则轻舟之过万山不待言矣。中间欲用“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垫之,无此句,则直而无味,有此句,走处仍留,急语仍缓。可悟用笔之妙。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深得一“婉”字诀。

少陵七绝,槎材粗硬,独《赠花卿》一首,最为婉而多讽。花卿僭用天子之乐,诗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何言之蕴藉也?《江南赠李龟年》诗,亦有韵。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鹭恰恰啼。”诗并不佳,而音节夷宕可爱,东坡“陌上花开蝴蝶飞”,即此派也。

东坡七绝亦可爱,然趣多致多,而神韵却少。“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致也。“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趣也。独“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遗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鹃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则气韵两到,语带沈雄,不可及也。

小杜“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是加一倍写法,瓣树秋风,已觉凄惨,况无树耶?用意用笔甚曲。

五言长排必以少陵为大宗,岑参、王维篇幅尚窘,后来元、白滔滔不绝,失之平滑,不足仿效也。

五排篇幅短者,起笔可以突兀;篇幅长者,必将全篇通括总揽,以完整之箪出之。岑参“亭高出鸟外,客到与云齐”,王维“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皆起笔之突兀者也;要是篇幅短故耳,长者嫌头小矣。少陵《投赠哥舒开府》之“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行次昭陵》之“旧俗疲庸主,群雄问独夫。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重经昭陵》之“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谒先主庙》之“惨澹风云会,乘时各有人。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经纶”,皆包揽全篇,完整足法;一隅可反矣。

长篇必分段落;每段必用提顿以见起,用结束以见止;提顿结束,有阴有暗,有重有轻;段落有长有短,参差错落,以救方板。少陵无法不备,学者可细揣摩也。

洋洋大篇,收场尤须完整,如《投赠哥舒》篇之“军事留孙楚,行间识吕蒙。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结山投赠之意。《谒先主》之“迟暮堪帷幄,飘零且钓缉。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结山怀古抒忱之意。皆精神饱满可法。他篇如此者甚多,可以类推。

书《岘佣说诗》后

光绪辛巳,钱塘张勤果公以嵩武军镇防喀什噶尔,余与乌程施均父氏、湘乡张耿卿氏同赞戎幕。均父夙以诗鸣,耿卿时与请益,各苦土音方言,格格不达,余常通其辞若舌人焉。久之,论说日多,余乃诠次其辞,综列二百九条,质之均父,稍加点定,题曰:《砚佣说诗》,以其时同任笔砚役也。即而索钞者多,乃付营员影印於沪上,而讹“砚”为“岘”,均父笑任之。今忽忽四十余年,无锡丁仲祜氏重为校印,汇入《清诗话》中,而阙著者名氏,余览之不禁慨然!均父少遭洪、杨之乱,出入兵燹间,所著《泽雅堂诗》,宗法少陵,同治壬申曾板以行。其后塞上之作愈多,勤果公为再板於济南,则在余复游乌鲁木齐之后,不及见其成;频年托友觅求,迄不可得,而此零星说诗,乃得附一朝《诗话》中,使余衰老山居,犹及见之如逢故人,其感幸为何如耶!因题其后。
壬戌春月,宁乡钱榘次郇氏记。

施补华《岘佣说诗》全文  施补华《岘佣说诗》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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