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廖一梅编剧、孟京辉导演的话剧总有一些台词过耳不忘。看《恋爱的犀牛》,我记住了深情的“忘记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还有似乎毫无意义的垫场话“黄昏是我一天当中视力最差的时候”。看《琥珀》,我记住了深刻的“所有的爱情都是悲哀的,可尽管悲哀却依旧是我们知道的最美好的事物”,还有搞笑的“没有比骗取一个骗子的感情更不道德的事情了”。如今又看了最新的《柔软》,我又记住了透彻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荡妇,我只是对生活中的禁忌没有感觉”。没错,《柔软》就是一出在禁忌之地翩翩起舞的作品。

变性虽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禁忌,但其实是世道人心中不言自明的禁忌。大众看待同性恋的目光有多诡异,评判变性这件事就有多苛刻。光听一个人嘴上说“变性是自由的”并不作数,如果想知道他/她的真实看法,那你就看看其最看重的人变性时,他/她会作何反应。十之八九,你听到的是激烈反对的声音。《柔软》中即将变性的小伙子(范植伟)没有受到这样的羁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内心没有牢笼需要打破。他那些絮絮叨叨、拨乱反正的言说,是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想明白的,而且脆弱到随时可能被自己和别人倒转。在女整形医生刻意让他“硬”了又“爽”了的时候,他未必就没有过动摇和游移。在切除掉男根的前夜,病人和医生一夜风流,这似乎没有改变事情的走向,但还是相当于让一个意念决绝的革命者有了一次变节的经历。世俗的力量是强大的,自然的力量更强大,在你好不容易作出惊世骇俗的决定时,上帝为你安排的天性仍然会来裹乱。尽管你鼓足余勇把外敌和内鬼全部镇压之后,你可能还是得不到期望的幸福,而只是占领了一座满目创痍的废墟。
荡妇当然是一种禁忌。荡妇是良家妇女的天敌,为文明古国的伦理所不容。虽然老男人们普遍有邂逅荡妇的绮梦,但他们更害怕荡妇们变成揭不下来的膏药。荡妇真的像她们往往得到的那样需要诅咒吗?《柔软》中的整形医生(郝蕾)不这样认为。她本身就是一个绯闻缠身的女人,她和一个科的“金医生”乱稿被人当场撞破。“金医生”抵挡不住舌头底下刮起的妖风,离开了这家医院,她却像中流砥柱一样笑傲苍生,原地继续她的职业生涯。她觉得自己不一定是荡妇,只是对某些禁忌没有知觉。不是吗?如果性交只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活动,而不在其上附加金钱、物质、荣誉、伦理等社会范畴内的东西,它可能就不必成为一种禁忌。当然,性和爱是不可分割的,而这个“爱”字又的确是每个人的理解都千差万别,又最不保鲜、来去如风的东西。一说到这个话题,与其费心费力地寻找标准答案,倒不如直接嘲笑这种迂腐的行为。《柔软》就是这么干的。
《柔软》的台词注定引起热议,它不是黄,而是直给。范植伟用他的台湾软语,诉说着一个女心男身之人的困惑和决绝。郝蕾用她的字正腔圆,锋利地探讨着关于性和爱的禁忌话题。詹瑞文用他无人可敌的形体语言,以及廖一梅写下的批判现实主义台词,和台下的观众欢愉地互动。《柔软》不太像廖、孟以往合作的话剧,它没有《恋爱的犀牛》里的深情狂放,也没有《琥珀》里的偏执绝恋,当然,它保留了前两部话剧对俗世浮华的尖刻嘲笑,可是它的内核已经发生变异,它的主体部分似乎不是在探讨形而上的课题,而是给观众们疯狂地补习生理卫生课。在动手术的那一幕里,郝蕾拿着一个大本,大段地朗读了变性手术的全部流程和细节。这是一次知识进补,也是一种观剧惊吓:人为什么要如此逆天处置,不,虐待自己的躯体,变性人的体内一定隐藏了一个死都不怕还怕疼痛的魔鬼。
作为一个写字的人,我有一个固执的习惯:每看影视剧都要提炼中心思想,或者找到一个言说角度。我既不习惯于面面俱到地把故事、情怀、表演、技术都分析一遍,也不习惯于信马由缰,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我不喜欢大而全,也不喜欢没逻辑。我总觉得找到一个特别的视角,说得风生水起、气韵饱满最好。但是看孟廖组合的话剧,想做到这一点难上加难。他们似乎从来都不是循着一条主线来经营作品的,而是随便依托一个似有似无的故事,就展开了种种人性爬剔和世态针砭。针砭的部分是容易共鸣的,爬剔的部分却充满迷雾和陷阱,掉进去就轻易爬不上来。所以看完《柔软》之后我只能又一次说:脑子乱了。真的乱了。似乎看见了很多灵光,碰触到了很多大鱼,但等我最后检视自己刚刚从水中提起的鱼网时:其中除了一些台词碎片,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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