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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国之后》里曾看过陈燕妮对旅美导演彭小莲的访谈。那本庞杂书里记述的多是优秀中国人在美国迷失自我、艰难挣扎的故事,在激烈的文化冲撞中更见人性之复杂和坚韧。时间既久,书的内容在我的意识中已漫漶不清,惟有李陀和郑晓龙、王小平夫妇以正面人物的形象坚挺着,彭小莲的事迹和理念已无考,但我仍然记得这个人名。几年前我开始从事娱乐报道,她请刚刚因《激情燃烧的岁月》走红的孙海英和吕丽萍拍了电影《假装没感觉》。在国产小片基本没戏的中国电影市场上,这部片子注定只能吸引几天的边缘注意力。然后是前年的《美丽上海》,用了王祖贤、郑振瑶、冯远征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阵容,最后拿了金鸡奖最佳导演和男配角。今年2月,《上海伦巴》在上海首映,现实中的情侣袁泉、夏雨扮演了戏中的阿川和婉玉。
看碟之前,我没有看任何这部片子的报道,但我很快发现这是在描红赵丹和黄宗英的爱情故事。片中的男女主人公始终在拍一部电影,这个戏中戏与《乌鸦与麻雀》形神俱似。青岛人夏雨努力地学习肖老板“轧金条”的上海官话,而袁泉一边打毛衣一边说着三十年代的电影腔,活脱脱反动军官侯义伯的姨太太。片子拍得精巧细微,有很多片段堪比《花样年华》,比如阿川月下追婉玉,一语双关地说:“我想试试追上你到底有多难”;两人在厨房刷盘子时的微妙情态;“阿川”用口香糖沾起滑落的戒指交还“婉玉”,等等。这些发乎情止乎礼的东方情感方式并不比李安和王家卫差。
但我也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在捆绑着编导的想象力,使影片既不神采飞扬,也不太脚踏实地。影片取材自真实的历史。赵丹的第一次婚姻,在新疆被盛世才所困,扮成小商贩体验生活被警察拘捕,在片场为戏而狂,都在“大明星阿川”身上得到体现。黄宗英短命的第一次婚姻,与第二任丈夫的志趣不投,自行设计织毛衣的表演动作,都成了婉玉的人生经历。只不过,现实中赵黄结缘的电影是《幸福狂想曲》,而不是《乌鸦与麻雀》;黄宗英的第二任丈夫是南北剧社的社长程述尧,而不是片中完全无演艺行无关的豪门公子“陈翰庭”。多年以后,黄宗英在《鲁豫有约》中说了第二次婚姻解体的原由:“当时,我很满意他是个好人,可日子久了,他回来老跟我说,给我买了乐圣斋的酱牛肉,哪儿小市什么东西挺好,一年多了,他一本书也不看,这把我急得不得了,他回来之后我没话跟他说”。而电影中的处理很怪,一方面加了很多七姑八婆的唧唧呱呱,什么“克夫”啦,“动不动就又搂又亲”啦,“老太爷反对”啦,给“婉玉”反出豪门作出铺垫。另一方面,翰庭风度翩翩,言语斯文,体贴温柔开明到极点,不仅顶着老太爷的压力让妻子出来拍戏,还痴心一片地等在门外,惟恐影响了妻子和阿川配戏的情绪。嫁夫若此,这个女人还不能望峰歇心,只能说她血管里的液体太过骚动。事实上,婉玉和阿川在心灵上早就越轨了,又何必在乎对方说的那句“谁知道你门背后做了什么”呢?还摆出一副晴雯的样子,悲愤交加地说什么“后悔当初没做点什么”云云。也许她从来就不曾爱过他,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得人庇护又结了夫妻,移情别恋总该有些迟疑和反省吧。一记耳光作为终极了断,并不能把对方送上道德的审判席,反倒暴露了自己的情怯和自私。总之,婉玉叛婚这段疙疙瘩瘩,“人言可畏”的外力太表面化,而夫妻角力又把她置于一个有点水性扬花的位置上。这可能就是既限于现实的窠臼不好随意发挥,又想追求一个充满戏剧张力的好看故事,忠孝不能两全所致吧。
还有个有趣的事儿。现在一说旧上海,就是车墩影视基地,那条电车轨迹深深的街道,半土半洋的店铺丛林,横跨黄浦江的铁桥,频繁地出没于各类影视剧目中。琼瑶的《情深深雨蒙蒙》中已经把这些外景一网打尽了,随着这部眼泪戏的一播再播,车墩的一草一木都被全国人民所熟知。这部片子也是在车墩拍的,而且和《功夫》共用了太多的布景。《功夫》里阿星持刀抢劫哑女时,其造型和身后的《乱世佳人》海报如出一辙。《上海伦巴》里两口子去看电影,这个海报又出现了。《功夫》里阿星在电车上被四眼仔暴扁,《上海伦巴》里阿川和婉玉在雨中一起登上了“当当车”。《功夫》里那片带半圆形镂空的红砖墙,成了《上海伦巴》里男女主角四目相对、情素交驰的所在。等等。
这多少影响了我看片的心情。与此情况相类的还有,以张国立为代表的清装戏把北京怀柔的飞腾影视基地和北普陀影视基地给普及了,《汉武大帝》《英雄》《荆柯刺秦王》和数不清的武侠剧把横店影视城给拍滥了,一说西部风情就是宁夏镇北堡影视城里的残垣断壁,一说民国年间就是北影一条街的破房烂瓦。相比之下,张纪中纵然千错万错,人家的实景山水是真功夫。还有老谋子,基本上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不管怎么说,彭小莲的故事讲得很吸引人,演员的表演尤其是袁泉很到位。在向中国电影百年献礼的影片中,这算是一部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