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是1980年，我去位于长沙市荣湾镇的一所部队医院采访在“对越战争”中负伤的伤员。走道上都住满了稚气未脱的小战士。那些天，街上驶过的军车，大多是运送伤员的。看着心里就很压抑。

      那天，我被一病床上挂着一支竹笛小战士吸引过去。见他行动自如，满脸灿烂，我小心问：“你哪负伤了？”他操着长沙县口音说：“我是轻伤员呢，冒得事！”我问：“你会吹笛子？”他说：”吹哒玩的。学过几天。“我于是请他吹一段。哪知面对这个请求，他的脸上即时阴转多云······

      我不知其由，以为医院不准吹笛子什么的，便用长沙话对他开玩笑说：”算哒算哒，晓得你吹得响就可以哒。“哪知他竟又来了小脾气，说：”哼，牛皮不是吹的，我们长沙兵，个个是狠角色，从不吹牛！打仗的时候，我们排长喊：X你妈妈越南别！老子不搞死你？径直就冲出去哒。“

      我问：”那你们排长呢？“他说排长比他早负伤，现在不知在哪里住院。又聊了几句，当我转身要告别这个小老乡的时候，他喊住了我，有点难为情地说：”对不起啊，冒吹笛子给你听。这辈子，笛子我是吹不成了···“说着，他慢慢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我一看，心里一阵抽搐——那是一双只留下了两根小手指的手掌！

      在广州，我有一个很好的哥们，湖南株洲人，他也参加过这场战争。这哥们身体健硕墩实，如不仔细观察，你看不出他身体哪个部位有过什么不妥。一问才知，他的大腿骨，靠一块钢板支撑了好多年。而他，脸上天天像开着花，把战争的阴影，植入在那块钢板下。

      那场战争，夺去了许多鲜活的生命。有些是刚刚入伍的新兵。据说，在那场战争中，使用了很多”文革“时期制造的枪枝弹药，质量不过硬，走火，哑火，甚至误伤了自己人。

      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叫马垂光，干部家庭。在宣传队里演坏蛋。人却极好。上了战场，就再没下来。

      现在，随便上网一搜，关于那场战争的惨烈图片，叫人不敢正视。而一个国家和民族，敢不敢于正视与反思一场过去的战争，则是对自身过去与未来，对同胞的血肉之躯的不可回避的态度。

      在上戏毕业的时候，我根据同名小说写过一部歌剧叫《英雄的遗孀》，就是批判与反思战争之后，对美好人性的禁锢的主题。故事说的是女主人公新婚一别后，丈夫上战场再没回来，可想而知的是，当地政府给了她一大堆如“三八红旗手”“光荣烈属”等称号，大张旗鼓，组织四处演讲，使她从此失去了再嫁的理由与环境，而只能与初恋的情人幽会，承受着爱与“道德”的双重煎熬······

      希望当年的那位小战士，仍把那支竹笛，静静地挂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