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此作发表20多年后,作者在海南的沙滩上随处可见这样的小景。
老谟曾经不敢设想他的家乡与海南岛之间究竟横亘着几多山水。但这又决不是说,老谟就可以不去嚼一枚纯正的海南槟榔。事实上,老谟是怀着无比的亲切的心情,高举着筷子,去择那些褐色的、透着油润的、纹理细密而精神饱满的槟榔的。老谟将一支浸透了桂枝油和石膏水的毛笔,运着中气正涂描着一枚被选中的、几乎完美得如同工艺品的槟榔的内外,随即便慎之又慎地将其横置于他那并不辽阔的嘴里。这样,老谟的脸就红了心就热了。在老谟看来,单单是为了这一点雅兴,那就简直还是有必要作这次海南行的。
但是事实上,在老谟的家乡,因为现实和文艺作品的暗示效应,嚼槟榔,尤其是那种槟榔不离嘴的人,往往就会被认为是市侩的习气。嚼槟榔而成瘾的人,在旁人眼里,似乎心地也就一定不够纯洁,五官,似乎也就一定不够端正,手脚,似乎也就一定不够干净一样。作为一名国家干部,老谟对此种偏颇的见解是完全不能苟同的。而且令老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家乡,一方面诋毁着嚼槟榔的人,另一方面,却又在大力打造槟榔产业链,甚至还大言不惭地号称:槟榔也是本地的特产。
所以我们的老谟,此刻正毅然伫立在开往正宗槟榔产地的轮船上。身边呵,老谟想,就像诗歌里说的,是无际的湛蓝的海水和洁白的海鸥。而实际上呢,身边的本地人说:“过了这条海沟子就到了。”老谟想,这是多么气派的说法,老谟进一步想:这才不愧是产槟榔的地方嘛。
现在好了。现在,我们的作为国家干部的老谟,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辽阔的大海之上,在众目睽睽、甚至是美丽少女面前尽情嚼槟榔了。那个东北佬又像一根烟筒一样竖在那里,而且极不文明地朝大海里吐口水。老谟把一枚槟榔从公文包里取出来,阳光下,那实在婉若是一艘玲珑的小船,正载着老谟对于未来的无限神思,逍遥驶入进了老谟的红唇白齿间。这样,我们的老谟也就稍稍接近于他的实际年龄了。
老谟三十有五而已。老谟老谟,从大学起,便被人这样叫老了。老也就老罢,反正找到了老婆。但是后来使老谟意想不到的是,又正是这桩幸福的婚姻,使得老谟最终梦断海南。
老谟和这条船上以及那趟车上的许多人一样,都是在“十三大”有关开发海南的战略构图中,建立了各自光荣的想像后,或公开或暗自投奔而来的有识之士。所以,来的人,或多或少就显得脸容庄严而灿烂。
但是,与一些人不同的是,老谟的“下海”决非是在原来的地方上得不到重视。恰恰相反,老谟的幸福的婚姻也可以作为一个有力的证明。太阳此时正把老谟明亮地打扫着。
上码头的时候,那位东北佬用巨型的身体筑在老谟的前面,致使老谟要将槟榔渣不断夸张地吐着,这样一来,美丽的少女在老谟的身后,眼神也就不那么美丽了。老谟决心一举超越那东北佬,正在实施过程中,一双厚重的手掌就拍在了老谟肩头,老谟一定神,心想,这朗朗晴空下......便侧脸去看,结果正撞上东北佬伺机再拍过来的大巴掌,东北佬却毫不介意的一笑,用嘴呶向老谟的公文包,老谟一惊,竟毫不畏惧地将公文包换到了另一只肘弯。美丽少女就一侧身过去了,东北佬竟也尾随而去。老谟心想,这东北佬一定是个贪图财色的家伙。便去查看公文包,结果发现包的拉链是散开的。老谟吸了口好大的冷气,一边去清点,结果发现除了少去一枚槟榔仍一应俱全。老谟的心下便又生出几分歉意来。
想着,一排棕榈树便朝老谟伸出了墨绿的手臂。
这是海口一条安静的小街。街的两边全是些奇怪的热带植物。竟然没有摆槟榔摊的,这使得老谟更觉那些植物的奇怪。天渐渐失去了明丽,老谟终于访到了一间凭他的财力是可以随便住几个晚上的旅店。
老板娘是一位中年妇人,不能算好看也不能算不好看。老谟打开工作证,老板娘哦了一声:“北方人。”老谟说:“湖南人。”老板娘问:“湖南人不是北方人吗?”老谟问:“湖南人是北方人吗?”最后,老谟还是不情愿地被老板娘作为北方人带进了一个大间。老谟住十六号床,老谟想换到靠窗的二十一号去,不料那二十一号上横置着一支牙刷,不知是不是早已有人的象征。定下神来,老谟居然就发现了几副似曾相识的面孔,回想起来,大抵是同船或同车过来的人吧,老谟便朝这些面孔点头,面孔们也都很友好,老谟刚要说话,却受到了一支香烟的射击,老谟辨清方位,将烟很遗憾的奉还。那人接过烟顺手插在一副金丝眼镜的架上,一笑,复低头去翻一份脏乱的《海南日报》。老谟这才发现,这些面孔上,有不少是架着同样的眼镜的。
“想来下海淘金?”
老谟摇晃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
“有内线吗?”另一副眼镜正精心摇着一只椰子问。
这副眼镜看上去二十来岁,应当是刚出大学校门的角色,老谟坐车又坐船,一路上这样的眼镜见得多,这样的眼镜一个个透着灵性,好比刚出笼的豆芽。老谟谦虚而又自信地摇着头,心想闯海南凭的是真本事,要什么内线?谁知那豆芽一下子蔫了,躺下去时又扔过一句话:“那你就安心住下来吧。”
老谟心想,既然要安心住下来,是否还是要先解决一下肚子的问题呢。老谟决心出去转转,因为此刻他又突然想起了那个东北佬,这个地方不大,东北佬的肚子却绝对是不小的,既然住的地方没遇到,那吃的地方说不定就能碰上。老谟决心碰上了就花几元钱请他一顿作个谢意。好人难遇呀。
果然就难遇,老谟就只得独自在街边的一排灯下寻找有什么可口实惠的食物。一位极妩媚的海南女就笑着过来:“先生,白切文昌鸡,对虾呐,你们北方人爱不爱喝沙虫粥,田鸡粥也有呐!”
沙虫!就是家乡从污水沟捞来喂金鱼的沙虫吗?怎么一到海南,自己不但成了北方人还成了金鱼?但是,老谟既然有嚼槟榔的勇气,也就并不缺少把自己变成北方人或金鱼的勇气:“沙虫就沙虫。还要虾,还来杯白酒,有嗍螺也来一份!”这一餐下来,老谟耗去人民币十余元。但这十多元的花费在老谟看来还是值的,一是那海南女后来冲着老谟是笑得更妩媚了,这对于初次来到异乡并谋求发展的老谟来说是深感温馨的;二是搞清楚了此沙虫并非彼沙虫,味道虽不是太习惯,但据说营养那是一流的。
老谟海鲜一吃又经海风一拂,隐隐约约就觉出了对于槟榔的需求来,但灯下转了几圈居然找不到,老谟腮上的咬肌已经强烈地需要运动了,老谟就急于要归那住处去,这个时分,老谟发现夜间的这条街原来还是很热闹的,红男绿女多了起来,还有些三三二二的女孩子,她们好像认识老谟,见了老谟就微笑,笑什么,老谟有点不解,便也回以微笑。那些女孩子身后是蹲着抽一种竹筒水烟的男人,把个脑袋恨不得钻进竹筒内去吸。但这都是一些与老谟无关的人,老谟现在更加认为,整个海口,除了那个东北佬只怕没有与自己有关联的人了。但是东北佬没找到。莫非那东北佬是个有内线的人?
老谟这样一推测就进了旅店门,迎面正碰上那老板娘别出心裁地一笑。老谟上楼去,经过一条走廊,几间房子热闹地把门敞开,烟雾在乳白色的灯光下舞蹈。无非是寻常的打牌聊天与喝酒,人一离乡,一离开家人的管束就放任,就闹。老谟心想自己那个房间大,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呢?
却异常地静。静得空落落的更见出房间的大来。而人,却比先前还多出来二个,一个在吸烟,另一个也在吸烟。不同的是,一个较瘦一个较胖。都是三十以下的年纪。老谟对于这二个新住进来的,不知应当点头还是不点头,便退着回到了十六铺。刚落坐,先前那个摇椰子的说:“留张名片给他吧他也才来。你,也给他们留个地址日后好有个照应。”老谟还没搞清这话中的他和你的所指,就立即接到了那其中一个吸烟者递来的名片。名片上标明其竟是某市市委办公厅的秘书,叫陈清明。老谟无限珍惜地将名片收藏起来,又小心将自己的姓名地址描下递过去,陈清明看了一下,道:“老谟老谟,日后去我那里,一个电话,我带车来接!”老谟一脸堆笑,心想,这真叫一见如故呵。然而,一个能够与老谟等这般一见如故的市委秘书,为什么又要如刚才那样地抽闷烟呢。难道这样的市委秘书闯到海南来还不能算个人才!
与陈清明刚才吸闷烟的另一个小伙子终于有了动静,他站起来亮亮打了个响指:“哥们,天涯何处无芳草!老兄,你学什么的?”
老谟老实回道:“学机械的。自动化控制,我在机械工业设计院工作。”
“那你还愁个屁?这里肯定有你的饭碗呐。不像我们学文的,这里无用文之地呀。”
老谟不经意的这一自我介绍,竟使整个房间出现了生机与活力,这个说老谟你留了下来日后可要做我的内线呀;那个说老兄我下次来投奔你可不要不识人呀??????于是,香烟和啤酒、豆干和花生,立刻在十六铺周围织下了一道崭新的关系链,热闹也就非凡起来。不过这样一来,就使得开始并未犯多少愁的老谟现在反而有了不小的愁绪。老谟心想,若是能留下来在人事局谋个差事那自然才有个交待了。先前那棵豆芽竟站到床上要老谟领着大家唱一首什么歌,老谟说,歌还是算了吧。老谟说话立即有了份量感,于是便算了。老谟又说,早点睡明天去人才中心排队。于是便纷纷去睡。鼾声一枚一枚便如炸弹般扔出来。豆芽的动静来得怪,鼻息如同秧歌一样扭捏。
老谟睡不着,正坚定地在嚼一枚槟榔。隐隐约约就听见一个人摸索去了二十一床。不大一会,二十一号的鼾声就担当起了绝对的领唱。老谟觉得这个人的身影有些熟,是那个东北佬吗?次日清晨一看,床上又只见了一支横置的牙刷。
这天早晨,想起昨天晚上大家对他的寄望,就决心要出去试试,带一点准确的消息回来了。海南的早晨真是十分的清新,老谟很容易就问到了那个人才中心,但是,那里的早晨不要说清新,简直就是昏沉混浊,许多的脸,贴在各类橱窗和门窗的玻璃上,好像是一张张烤糊了的饼。这使得兴奋阳刚了一个晚上的老谟就来了一次真实的早泄。
“没搞错,我可是研究生哩,大学留我教书育人我都没在意,到这里一谈,要我去一间小学试讲!”
“研究生如何,我正宗副教授,要我去街道办,这是人才引进中心还是人才垃圾处理中心?”
听着身边的许多议论,老谟只好带着助理工程师的惭愧,到外边沿街去访企业或设计公司。结果二天跑了十多家,碰了十多个人力资源主管点头最后又摇头。有几个小公司对老谟刚表示出一点兴趣,但问及老谟的家庭尤其是配偶情况时,竟又都不愿出面为老谟的一个工人的妻子办理户口。老谟气不过,心想,这哪里还算得上什么盛产槟榔的地方呢。
这几天,老谟自己的工作问题没着落,反而竟觉得负疚于大家,总觉得大家的前程已系于他一人身上,总觉得应当留在海南与大家奋斗不息。但是,大家对于那个晚上的盛况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二十一号床上的那支牙刷也不见可能有好几天了。
那个摇椰子的将老谟招呼到一个角落,说:“老兄,我,我要走了。”
老谟同情地点着头。
“我的钱,已经不是很足了。”
老谟又很同情的点着头。
“但是,我是决不会轻易选择离开的,决不。”
老谟想坏了,既然要走了钱也不多了,而又决不轻易离开,那么要干什么呢!老谟心惊地把手伸进自己钱也已不多的口袋。
“我不像你,我是辞了公职来的。你留个地址给我,我先不当什么人才了,找份苦工去打,骑驴找马,有个出头之日,我接应你老兄!”他挥着喜爱摇动椰子的手掌的决心,深深感动着我们的老谟。老谟一把拉住他的手便下了楼,老谟打算扎实请他喝一碗沙虫粥和啤酒。钻入一间门面也还可观的店里,面对面坐定,却见一个巨大的身体落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板凳随之痛苦地一吟。之后,一轻盈的女子又蜻蜓一般落在巨大身体的一侧,老谟好长地呀了一声。东北佬那只厚重的手于是又一次压在了老谟肩上,另一只手,东北佬朝那女子一摊,那女子就欠了欠身体,老谟这才想起,这女子不就是来时在船上看到的那位美丽少女吗,也许那时老谟的心绪好,看谁都年轻美丽。但是,这个东北佬又如何同她交结上了呢。老谟没往深处想,便欲把摇椰子的介绍给东北佬,但如何介绍呢,老谟也只好摊一摊手,摇椰子的也学着那女子欠了欠身:“小齐小齐,齐尔东。”老谟这才知道这个摇椰子的还有个如此文气的名字。
东北佬开始叫菜,一大桌,再来四个人也吃不完。老谟想表达一下那天对于东北佬的误解的歉意,但东北佬总是在张罗喝酒的事,无奈,只好随口问:“老兄,你也是来找事的?”东北佬没作答,二根指头捏了一张名片过来,名片烫了金——江城汽车贸易公司总经理,石小松,电话,传真,中英文对照。老谟一时愕然,忙道“失敬失敬”。
“石总是做大生意的呐,很不简单的。”老谟一时找不出什么话,能够恰当表达自己对于那个东北佬和眼前这个石总的错位印象。
“生意总是要人做,哪管什么大小。我这次来,要开一个分公司来海口,这,是我物色的第一个人才。温小姐。”老谟深刻地点着头,被石总的远见卓识所折服。
石总说:“来来放开了喝,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心气高,党中央都看好海南这块地,你们会水涨船高的。来,喝!”齐尔东就文质彬彬朝温小姐让菜举杯,席间就显出一些雅致的气息来。只有原先点的那二碗沙虫粥被冷落一旁冒着热气。
餐馆外忽然有一阵喊叫和脚步声传来。
石总以节击桌说:“不出所料吧,不出所料呀。”
老谟与齐尔东对视不解,温小姐举杯相邀,石总说:“好,你们喝一个!一回生二回熟,你们今后在海南,碰个事有个照应。都是外乡人。喝。”老谟和齐尔东认为石总的话很有启示意义,便一口见了底。石总高兴,从包里齐刷刷扯出一叠钱来,从中一掰,拍在老谟和齐尔东面前,说:“拿着,读书人!找到个好事做,给个电话,我先走一步。”老谟二人不知所措,忙道“使不得使不得。”石总力气大,一挥手:“钱不是抢来的,交个朋友!”出门便招来一辆的士,一溜白烟就蒸发在很剌目的阳光里。
在阳光的另一面,在一幢高楼前的空地上,一圈什么人正静坐在那里议论或等待着什么。那约莫就是刚才那一阵急促脚步声的沉积吧。这些人,与石总不会有什么相干吧,那他是如何能料到什么的呢。
老谟认为,不论怎样,这一趟海南行还是很有意思的,便学着石总的派头,重重拍了齐尔东的肩,将自己所得的那一半钞票尽数塞给了他。
回到家乡许久以后,老谟架起二郎腿嚼着海南槟榔,从报端读到了这样二则文字,一则是说,嚼槟榔,经常嚼,是有利于洁齿和消化的,女性嚼,还可达到面部美容的效果。二则却又指出,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不应当将有人在大街上嚼槟榔这样不文雅的镱头播出来。
这是多么地自相矛盾呢,老谟想。
加载中,请稍候......